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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重逢 ...

  •   病房里。
      郑蒸蒸什么也回答不上。
      她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不知道此时究竟何年何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她投入霜水的时候是二十五岁,但在霜水中的岁月模糊了她的感知,加上此间人世仿佛天翻地覆,即使一开始温暖的被褥和明亮的灯光让她在混沌中只觉安心,但等她完全清醒后,面临细致的问询,郑蒸蒸心里只余大骇。
      我真的是二十五岁吗?我真的活着么?
      她开始发抖。

      余韵无奈地看了向捷一眼,她有点不忍心问下去了。
      因为对方明显面对男性有些不安,所以这几次问话都是余韵主导。
      向捷在一旁观察。眼前的女人面上有种不健康的苍白,整个人瘦弱得连病号服都撑不起来。他们在库里找不到她的任何信息,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除了姓名什么都答不上来。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伤痕,只是有些营养不良。说真的,他们很怀疑她是被拐卖的,毕竟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女人长期流浪而又没有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而且很奇怪,溺水现场她只穿了一件麻布衣服,且不说这个天气穿一身单衣有多奇怪,就是这种粗麻布材质,现在连丧服都很少用了。问话中感觉到她的文化程度应该不高,虽然能认字但不多,基础常识欠缺。但是口齿清晰,说话的条理是顺的,甚至比他们出警遇到的大多数人都正常。总之,处处透着古怪。
      不过,现在进展到这一步,他们能做的就是联系民政和救助站那边来安置她了。余韵也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心下恻隐,准备回去联系妇联等组织看看能不能再帮上些忙。

      郑蒸蒸所在的病房有三个床位,她在最里面。旁边就是陈帆,很活泼热情,这几天经常跟她说话,尤其每次听完“警察同志”的问话后就对她更好奇和关心了,郑蒸蒸有些不自在,但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心里不自觉就安定下来。
      陈帆说自己是阑尾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根本躺不住。郑蒸蒸没听明白是什么“兰尾”,但她并不多话。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是这张病床,没什么躺不住的。
      他们说医院对于像她这样情况的病人都有绿色通道,她再挂几天水就差不多了。郑蒸蒸大概知道自己好了以后会被送去某个地方,他们告诉她那里会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女人,她不会受到伤害。不过她还是有些怕。

      郑蒸蒸翻了个身。
      陈帆下午挂了水,这会儿睡着了,她妈妈刚刚给她削了苹果,也给郑蒸蒸分了点,床头柜上放着的小碗里现在还剩下薄薄几牙。许哲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看手机,察觉到郑蒸蒸的目光,抬头看过来,冲她笑了笑。
      “妈妈”和“娘”看来是不一样,郑蒸蒸的娘就没对她这么笑过。实际上,她连亲娘的长相都不大记得了。
      她有点羡慕陈帆。

      郑蒸蒸这几天恢复得还不错,护工也说可以陪她在外面慢慢走走。她其实有些害怕出去,而且实际上她很习惯长期待在一个封闭环境里。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会儿阳光实在太好晃到了眼睛,她突然不太想看见床头柜上的那几牙苹果。
      再回过神来,她正慢腾腾地往连廊上走。

      最近孟英川一直觉得自己该休息了,而实践证明,人的预感并不是无来由的。
      尽管31号晚上孟英川和姨妈姨父十点不到就回家了,甚至在姨妈的坚持下用热水泡了脚,但元旦早上醒来他还是发烧了。
      “年纪轻轻大小伙儿,怎么身体这么瓤啊!”姨妈一边翻抽屉找退烧药,一边数落他。“我就说这回见你脸色都不好看,肯定天天熬大夜!挣几个钱儿啊豁命干呐?”
      孟英川坐在沙发上冲正在倒水的姨父眨眼。贺庭摊摊手,不搭茬。
      孟英川只得连连向孟玫表示之前确实比较忙,所里都在加班。现在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暂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吃了退烧药后,他又被孟玫赶去卧室睡觉。躺在床上,太阳穴时不时抽痛,孟英川知道这回恐怕是真的该休息了。
      谁知道第2天早上醒来,孟玫敲门喊他吃饭的时候,孟英川猛地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几乎只能发出气音了,浑身皮肉发痛,烧没有退下来。他出来一张嘴,把姨妈姨父吓了一跳,赶紧开车送他去医院。

      孟玫家在丰林区,冬天里感冒的人很多,附近小有名气的诊所都排着队,最近的医院是三院,但是三院在改建地下停车场,大门外面又是十字路口,车流量大且停车非常麻烦。贺庭好久没开过车也有点手生,不愿意在车流里七拐八拐地挤,干脆往稍远一点的一院开去。
      当天挂号、看诊、抽血、拍片等一套流程走下来,结论就是支原体感染,得输液。换成以前,孟英川肯定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吃点药生扛过去了,但为着姨妈姨父放心,他也不好这么做。好说歹说把夫妻俩先劝回去,决定这几天还是回自己租的房子住。

      再一天输液的时候,孟英川已经是熟门熟路了。输液大厅在急诊的二楼,孟英川在连廊上正好碰见向捷。向捷和他妹妹向楚都是孟玫的学生,向楚甚至后来还成了孟玫的同事。向捷考进公安系统后,孟英川偶尔遇到跟派出所相关的问题会咨询他,一来二去俩人也熟络起来。这会儿向捷还有他的同事都穿着制服,看来是有公事。
      没等走到跟前,向捷已经看到他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眼睛上下一扫,“怎么说?”
      “支原体感染,挂几天水。”
      “孟律这天天跑步的也中招啦?”向捷脸上带了点揶揄。不忙的时候俩人偶尔约着踢球什么的,前段时间都比较忙,他们也很久没聚了。
      孟英川有些无奈,“来办事啊?”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向捷随口发发牢骚,“跨年的时候录玉台那边不是有活动吗?有人落水了,是个黑户,全身就一身衣服,其他什么也没有,也不是本地的,就一个名字跟消消乐似的。”
      孟英川想起跨年夜当晚那辆轰鸣而过的救护车,心下一动,却也没多问。
      “行,那你忙吧。”
      “嗯,等你好点了咱们去喜光那边踢,说是换了新草皮。”
      “没问题,不过少说得下个月了。”
      “行,走了。”

      今天输液大厅人不算很多,孟英川挂水结束之后感觉身上更轻省些,但嗓子还是勉强只比失声好一点。他今天是开车来的,停的位置比较顺,所以出了大厅他就原路返回还走连廊过去。
      一出来气温低了些,口罩戴了几个小时有些湿凉,孟英川从服务台上拿了一个免费的口罩,站在避风的地方换上,顺便把眼镜擦一擦。

      一院的连廊比较有特色,比如这里就是T字形,三栋楼通过连廊连接起来,省了不少事。另一端是住院部,病人和陪护家属从连廊往后面食堂还有小花园去也比较方便,向捷今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这会儿连廊上人不算多,大都来去匆匆,因此对面沿着墙慢吞吞走过来的年轻女人就有些显眼。
      孟英川戴上眼镜后,一边往前走,一边调整口罩的位置免得起雾。
      然后他就站住了。

      郑蒸蒸有点冷。
      她的病号服外面套着护工给她拿来的一件大衣,很沉也很暖和,只是她撑不起来,即使扣上所有扣子也不贴身,穿上直晃荡,她不得不夹紧胳膊抱在腹部。其实这样走起路来吃力也不太好看,但如今她也顾不得这个。
      余光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个高大的男子站着没动。
      郑蒸蒸有些心慌,她垂下眼皮想赶紧离开,但又不敢太明显地加快速度。
      她在乡下长大,那时候性子也活泛,并不怯于和人来往。只是后来日子骤然难过,渐渐被磨得面目全非,以至于无论男女,她见人总是先生胆怯退避之心。心一慌气就短,郑蒸蒸再也忍不住咳嗽几声,咽喉扯得一阵尖锐痛意,连带着头脑发懵,眼泪都要咳出来。

      “……蒸蒸。”
      郑蒸蒸睁大了眼睛。后来的那些年靠刺绣打发日子,眼睛慢慢地就熬坏了。一丈之外的人只能分辨出五官,连躺在隔壁的陈帆,她其实也没怎么看清过对方的脸。稍微强一些的光线或是风就会让她流泪不止。夜间更是难以视物,待在这儿的几天里,明亮的光常常让她不适,以至于眼睛总是湿漉漉的。

      郑蒸蒸抬眼看向他。
      连廊上的采光很好,她的眼睛又盈满了泪。但她没有垂眸或偏头避开。
      郑蒸蒸一开始没认出来。他还是一头短发,但她已不会再把这样的人当做还俗的和尚或是异乡人了。男人的脸上戴着这些天来出现频率很高的“眼镜”和“口罩”,变白了很多,也结实了很多。她看不清他的脸,也不记得自己几时听过这样低哑的嗓音。
      但她的眼泪就是越流越凶。

      郑蒸蒸忽然就明白她之前所有的疑惑了——她是真的做了异乡人了。

      她记性一直很好,少年时代的桩桩件件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它们总是被她拿出来在艰难的时候反复咀嚼以此度日。眼前这个人就占了相当的篇幅。因为他曾以异乡人的身份走到彼世的她的面前。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么?

      纸巾的触感落在脸上,很轻。
      “……于英川……”她的声音更轻,但眼泪也更多了。
      他好像在和她比谁的声音更轻一样,“我现在不姓于了,蒸蒸。”这次,即使低哑也能听出笑意,“别哭了,我只剩下这一张纸了。”

      永昌十四年七月,中州霜阳郡。
      “别哭了,我只剩下这一张纸了。”男孩翻遍全身只找到一包干瘪的手帕纸,打开来只剩下一张了。看着眼前黑黑瘦瘦,坐在泥地上沉默掉泪的女孩儿,汗从后脑勺淌进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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