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蒸日上》骤仙垂

1、第一章 跨年

　　冬日傍晚，霜阳市。
　　静静的霜水在CBD璀璨的夜景下闪烁犹如流动的黄金，捧托着华美典雅的录玉台。此刻，这座中原小城的地标建筑散发着柔和的银白荧光，在夜幕下如同象牙雕铸，美轮美奂。
　　录玉台高约六十米，共六层，占地近十八亩，下部是12米高的台座，台座之下，霜水如玉带环抱。近几年霜阳市民都习惯了12月31日在这里进行跨年活动，不到七点，人们已经陆续聚集在霜水两岸。

　　七点半，灯光秀开始了。
　　录玉台上的五层银白灯带交替闪烁，渐渐如水波纹般自下而上流动。银光闪闪犹如月中广寒的录玉台，倒映在霜水中，眼前的两重月宫，伴着远远传来的笛声，直叫栈道上的人们如痴如醉。
　　此刻天幕下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机。

　　孟玫和丈夫贺庭原本牵着手在栈道上慢慢走着，这会儿也驻足欣赏。

　　不多时，孟英川快步从人群中走过来，一边从袋子里把奶茶掏出来递给他们，“人太多了，没有梨汤，热的只剩奶茶了”。
　　“没事”贺庭接过奶茶，又递给孟玫。
　　孟英川拿出塞进口袋的毛线帽擦了一下额头。他刚刚在饮品店挤了半天，出来又一路快走，已经开始出汗了。
　　孟玫指了下帽子，“快带上，出汗再吹冷风小心冻着”，孟英川只得把帽子又带上，这还是孟玫学着网上视频给他打的毛线帽。
　　贺庭吸了一口奶茶皱了脸，“太甜了。”
　　孟玫瞪他，“没让你喝，拿着暖手。”
　　孟英川在一旁笑，刚喝口奶茶就皱了下眉，是有点儿太甜了，他要的是三分糖，店员估计是太忙了没注意。

　　等到灯光秀结束后，孟英川刚刚还热得出汗，在这站了没多久就冻得脚麻，孟玫站这么久腰都有点不舒服了，干脆拉着他们就往前走。
　　这会儿栈道上人比较多，孟英川一边环着姨妈他们，一边顺着人流往前走。他个头生得高，加上冬天穿得厚实，乍一看比较健壮，倒没什么人过来挤。霜阳治安虽然不错，且附近几个治安岗亭都有警察巡逻，但眼下人流量如此巨大，难保没有人浑水摸鱼。

　　快走到霜桥下的桥洞时，头顶上方传来急救车的“呜哇”声，在桥洞下回荡，震得人一下子精神起来，人群里传来唏嘘声。
　　“跨年夜整个这也是倒霉。”
　　“谁说不是呢！”
　　孟英川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孟玫和贺庭，两人像是在说话，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走了一会儿，栈道上的音响切换成了古典民乐，远远地，霜水上，粼粼金光中缓缓驶来八艘仿古画船，乳黄的灯笼轻轻摇曳，穿着精致舞衣的女孩子们翩翩起舞，水绿轻粉，一并倒映在波光起伏的霜水上，一时之间，栈道上快门声不断响起。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薄真是受罪。”贺庭不爱拍照，只探着头看。
　　孟玫感叹：“这衣服质感真不错，桃红柳绿是好看啊。”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上几张。

　　水上画船，舟中舞伎。
　　孟英川手插在口袋里，一时有些恍惚。
　　奇怪的是，身处人海中，却会产生“此身非我有”的抽离感，明明耳畔人声嘈杂，明明视野清晰无比，但就是觉得仿佛是第三方视角切入的镜头，隔得很远很远。
　　孟英川下意识环顾四周，只有黑压压的人头和一片举起的手机。
　　太阳穴突然开始抽痛，最近频频如此，可能是熬夜的缘故，他心里不以为意。

　　早些时候，录玉台栈道另一边。
　　今年在中州大学法学院读大三的李凡奇今晚跟另一个室友徐迢孤家寡人的没安排。听说录玉台灯光秀场面搞得很好，还有水上舞蹈表演，李凡奇早早就和徐迢约好一起去看。
　　原本这会是一个还算不无聊的跨年夜。
　　如果现在他没有一边走在人行栈道上，一边看着前面徐迢开屏似的跟女孩儿聊天的话。

　　这么冷的天冻得脑袋痛，还要在这里吃狗粮！李凡奇使劲在后面瞪徐迢。但对方意外碰上同社团有好感的女生都要高兴疯了，哪里顾得上他。还是女孩儿想起后面有个人，偶尔递个话头免得他尴尬。
　　女孩是好女孩，徐迢也算个人。

　　眼看着俩人越走越慢，准备在栈道上欣赏灯光秀的样子，李凡奇手插在兜里，脖子往围巾里一缩。
　　“我去买点喝的，你俩要啥？”
　　“我请我请，回来给你报销”徐迢说着就看向周圆洽，他俩都在电影协会，之前还拜托她帮忙弄了几张首映礼的电影票，带他的几个舍友去看，一来一往就熟悉起来。
　　周圆洽也不扭捏，“好，那我要个茉莉奶茶。以后你们有想看的新电影上映就来找我，一般我这儿都有票。”
　　嘿！徐迢笑弯了眼，冲李凡奇扬下巴，后者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等李凡奇走到奶茶店，里外都是乌泱泱的人头，直把他看得眼疼，挤进去扫了个码，听着叫号“A762”，下完单一看屏幕上的“A821”，只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缩着手玩了一会儿手机，人声突然嘈杂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两道蓝色射线扫过天空，灯光秀开始了。李凡奇虽然嫌冻手，但还是抓紧拍了几张。正欣赏着，猛得想起不知道叫到几号了，往饮品店里张望，全是人头，啥也看不到。

　　侧前方站着的高个男生正抬头看灯光秀，他打量了一下，估摸对方得有185。他自己净身高176，平时穿上鞋吹个头发也是敢说自己一米八的，但在真正的一米八面前，李凡奇心里还是有数的。更何况人家还不是那种瘦竹竿，顿时心里就有点泛酸。他们宿舍里身材练得最好的是陈洲，不过要说他真正羡慕的身形还得是旁边这个哥，骨架子摆在那，高大挺拔，匀称！
　　“哎，你好”，他凑过去打了个招呼，对方转身看他。
　　我靠！李凡奇面无表情。
　　眼前的青年——他不好再称呼对方“男生”，因为气质明显更成熟——头上戴着黑色针织帽，脸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黑色羽绒服透出里面灰色的衬衣领，整个人看起来很沉稳。
　　也很帅。
　　“哥，你好”李凡奇一边酸一边真心实意地喊了声哥，“你知道现在叫到几号了么？”
　　青年看了他一眼，“没太注意，大概七百九十几？”
　　“哦哦，谢谢啊哥。”
　　“没事。”

　　简单交谈后没多久，就到了冷帽帅哥的号，对方拎着一袋奶茶，逆着天幕上的光走进人群——此处真的很适合配个短视频上的那种BGM——李凡奇一边发散思维，一边继续等号。等到他取完奶茶找到徐迢他俩，灯光秀差不多进行到三分之二了。
　　他们仨准备找个长椅等着看一会儿的水上舞蹈表演，听说是霜阳歌舞剧院的演员还有舞蹈学院的学生一起表演的。李凡奇心里充满期待，手机还有三分之一的电量，够使了。

　　本来也确实是这样。
　　直到他们为了换个视野不错的位置穿过草坪去另一侧栈道的时候——这儿得提一嘴，霜水栈道上是没有栏杆的，栈道悬空建在水上，旁边就是草坪，草坪和栈道中间并非紧密相连，加上草地湿滑——踩上后没等反应过来，李凡奇就从栈道和草坪间的空隙处滑进了冬夜的霜水里。
　　其实李凡奇没有很怕，因为掉进霜水后他就立刻反手死死抠住头上栈道伸出的小木块，羽绒服一定程度上还带了点浮力，徐迢他们又赶快来拉他。比起身上的刺骨湿沉，反倒是强烈的社死感压倒了一切。
　　他木着脸，拉着徐迢和周圆洽伸过来的手，双腿顺势在水里一蹬就要上来。
　　可是突然蹬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我靠啊！！！
　　一瞬间什么凶杀抛尸全都涌上心头。李凡奇简直要晕过去了。
　　呜呜呜呜呜呜我只是个清澈愚蠢大学生啊怎么什么都来害我！

　　接近凌晨，霜阳一院。
　　陈帆真的对32床很感兴趣。那是位“无名氏”，陈帆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但如此，跟护工闲话间还知道了“三无病人”等概念。
　　32床是个年轻女人，据说是看跨年表演的时候不慎溺水，拉到急诊抢救，现在好像没什么事了，但是除了当时身上的衣服，她没有身份证、手机等任何东西来证明身份或联系家属，而且她还没有开口说过话，名字也不知道。
　　陈帆闲着没事，就扭脸看她。“无名氏”醒来后偶尔和她对视上，模样倒是很细发，瞧着和自己差不多大，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陈帆觉着她耐看，就很想和她搭话，但是“无名氏”看起来很累，只是偶尔眨眨眼睛，并不吭声。

　　警察刚才来过一趟，问了一些问题，这时候陈帆才第一次听到32床的声音，低哑，但能听出底色细柔，说的不是普通话，也不同于霜阳本地口音，勉强能听懂。
　　主要是她其实只说了自己的名字，“zheng zheng”，这种叠字发音像是小名。后来才弄明白，32床姓郑，名字就是“蒸蒸日上”的“蒸蒸”，陈帆还感叹这名字起的真有意思。但是再问其他，她就不太配合了，偶尔开口也是喃喃一些听不清的话。见她状态实在不好，医生就让她先休息了。

　　郑蒸蒸这会儿实在有些累了，身上又疼又冷。
　　她躺在被窝里半阖着眼皮，偏着头看角落椅子上叠放的麻布，那是她被换下的衣服。
　　这里气味有些刺鼻，但很暖和。她知道他们在医治她，所以尽管人们的言行举止陌生而古怪，尽管明明是深夜，到处却都亮堂堂得刺眼，尽管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如此嘈杂地进进出出，郑蒸蒸心里仍然出奇的平静。
　　他们似乎以为她落水时间较短，症状并不严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已在霜水里待了很久，那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呀，零点了！”旁边另一张床上躺着的年轻女子突然扭头看向她，“新年快乐呀！”
　　郑蒸蒸嗫嚅几息，哑声回道，“同乐。”
　　如今是正月么？原来是过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