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蒸日上》骤仙垂

3、第三章 别怕

　　孟英川十九岁以前是不姓孟的。
　　他的生父于旭东凭着好相貌勾走了刚从师范毕业的孟敏的心，又在后来同样凭借着好相貌勾走了沿海深市某个女人的心。

　　不像姐姐孟玫，孟敏是琼瑶的忠实拥趸，总是细腻婉转，沉溺于恨海情天。师范毕业后她就在霜阳二小教语文，那时候于旭东在附近一家化工企业上班。于旭东生得好，又会来事，交际广泛，两人认识后便迅速蜜里调油，结婚生子。
　　那是孟敏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后来的事在孟英川的记忆里是很模糊的。他只记得小学三年级的寒假，他和孟敏坐上南下的火车，第一次在列车上喝了不锈钢水壶装着的兑水的牛奶。接着下一个场景就到了一个铺了瓷砖明晃晃得刺眼的客厅，背景是尖锐的骂声、哭声还有各种声音，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盯着一个会自动旋转的削苹果的小机器，像转笔刀一样，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除此以外，就是一个穿着浅红色格子连衣裙的女人，很白，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孟英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于旭东把特意烫了头还穿了新买的碎花连衣裙的孟敏搡在了地板上。

　　然后呢？孟英川不太记得了，他的脑子里只有尖锐的轰鸣。
　　然后好像是消毒水的味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医院挂水。他一头撞向于旭东的腹部，被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一巴掌扇到了贴了瓷片的墙上，血糊了半张脸。

　　从孟英川幼儿园时就对丈夫在外的行径装聋作哑、稀里糊涂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的孟敏被儿子的血刺激到，那天她几乎抠烂了于旭东的脸皮。

　　后来呢？孟英川真的不记得了。回来以后，他自己没什么大碍，孟敏却结结实实生了一场大病。再之后，她就和于旭东离婚了。

　　孟敏去世的时候，孟英川刚上初二。葬礼之后，他跟着姨妈姨父一起生活。高考结束后，出于稳妥，他和姨妈他们商量后还是决定等到大学报道以后再去改姓，孟英川在毕业旅行时还是用的“于英川”这个名字。

　　所以，郑蒸蒸没有错认。

　　孟英川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种时候其实不多。他硕士毕业后就进了律所实习，现在执业已经三年，再难打交道的当事人或者法官，也很少出现他完全说不上话的情况。

　　孟英川以前和表妹英襄闲聊的时候谈起暗恋，英襄总是说自己都记不清第一次暗恋的人的长相了，想描述都很困难。彼时孟英川深以为然。
　　但现在，在这一点上，他恐怕要跟英襄划清界限了。

　　甚至他也要跟生物学划清界限了。人的心脏原来可以在后脑勺跳动么？后脑勺的心脏“怦怦”震荡着他的眼眶。而左侧肋骨后的空间——原属于心脏的地方——此刻却又像是被挤扁的易拉罐了。

　　她看起来不太好，孟英川心想。
　　那个害羞时喜欢垂眼抿嘴的女孩儿和这个苍白瘦削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人在他眼前重合。
　　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在这儿。

　　但她就是在这儿。

　　“于英川。”是她的声音，但也有点不一样。
　　孟英川捏着鼻梁，仿佛是要给嗡嗡作响的大脑按上静音键。

　　郑蒸蒸低头抠着大衣袖口的扣子，坐在病房前的椅子上有些茫然。
　　或者说十分茫然。

　　于……孟英川刚才送她回去，病房里人有点儿多，陈帆和另一个床的病人还有家属都在，打从他们两个走到病房门口，几道目光就瞬间投射过来。
　　郑蒸蒸下意识缩在孟英川身后。
　　孟英川顿了一下，冲他们点点头，拉着郑蒸蒸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让她等一会儿，自己去找护士问情况。

　　刚刚在连廊上，他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来医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实话说她自己都不清楚。他也没有坚持，又问她现在住在哪，郑蒸蒸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住院部。孟英川也没再问什么。
　　但这会儿他好像有很多问题。郑蒸蒸侧头看到孟英川和她面熟的那个护士在说话，表情有些严肃。

　　他太陌生了。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

　　他应该有二十六了吧，郑蒸蒸抠着扣子想，脑子里乱七八糟。
　　记忆里他高高瘦瘦的，脾气好也很有耐心，脸上总是笑着，眉眼飞扬。现在的他，不止肤色身形有所变化，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很多，眉目好像也不够展扬，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隔着口罩和眼镜。

　　这次抬头，郑蒸蒸和他对上了目光，当然她自己是这么想的，因为离得不算近，她也看不清他的脸。
　　孟英川正在打电话，他手里拿着的手机郑蒸蒸这几天已经很熟悉了。她想起初见时，孟英川也有这么个东西，但和现在这些很不一样，使用的频率也没有这么高。

　　孟英川停了一下，然后在护士递给他的纸上写了几笔。

　　病房里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郑蒸蒸抱着袖子低头昏昏欲睡。
　　孟英川走过来坐在她身旁。

　　“蒸蒸。”还是很轻的声音，也很哑。
　　郑蒸蒸突然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
　　她偏头看他。一进住院楼孟英川就去给她拿了口罩戴上，这会儿两个人只是看着彼此的眼睛。

　　“之前怎么吃饭？食堂么？”
　　“……送过来的”，郑蒸蒸不知道怎么称呼护工，这几天只是学着说“谢谢”，“说我可以去食堂吃。”
　　“还在病房吃吧，你现在……尽量减少和太多人接触。我这几天也在生病，不方便一直待在这。”
　　郑蒸蒸心里一坠。
　　“一会儿我会跟护工说，你不用担心这些。”孟英川看着她，“刚才我把电话给护士了，有什么事她会联系我。”
　　“明天早上我过来，有些事处理一下。”
　　他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很温和。

　　“别怕。”

　　直到和她告别，孟英川的口罩也没有摘下来。

　　在病床上吃饭的时候，陈帆时不时看她。
　　郑蒸蒸有些吃不下了，转头看她。
　　“嗨，谁呀？”陈帆好奇死了，刚才她都想下床出去看看了。
　　“朋友。”郑蒸蒸含糊道，刚才孟英川就是这么跟护工说的。
　　陈帆一脸不信，这俩人之间怪怪的，看着又熟又不熟的。但她只是话多了点，又不是没眼色，郑蒸蒸明显不太想回答的样子，她也就没再问，只是意味深长看了看对方。
　　郑蒸蒸低头喝水，看不清表情。

　　第二天上午，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的郑蒸蒸比昨天更茫然。
　　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只有她和昨天来的警察。
　　其中的女警问她是否认识外面的男人，郑蒸蒸点点头。

　　昨天孟英川走之前跟她说明天警察会来问她一些问题，实话实说就好，不知道的话就说不记得。

　　之后的谈话内容还是以前问过的诸如年龄、籍贯、亲属等，只是又多了一些她和孟英川怎么认识的之类的问题，不过谈话整体气氛比较轻松，郑蒸蒸这次情绪没那么紧张。

　　余韵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面的年轻女人这次身体没有之前那么紧绷，或者说放松了很多。在他们了解情况的过程中，偶尔她会不自觉地把身体或目光偏向门外，也就是孟英川待着的地方。

　　向捷从昨天接到孟英川的电话后就很好奇了。
　　孟英川问他那个溺水的人是不是叫郑蒸蒸，向捷对这个有些特别的名字本来就颇有印象，孟英川一说他就想起来了。电话里寥寥说了几句，打算第二天见面详说。

　　孟英川这边说他是十年前高考后毕业旅行的时候遇到郑蒸蒸的。
　　霜阳和邻市庆丘交界地方有个香火还算旺的寺庙，孟英川当时在那里做过半个月的义工。之后一直到大学毕业，每年暑假他都会去那里做义工。当时寺庙附近交通不算发达，附近又有山，他是闲着登山的时候遇到了郑蒸蒸。

　　郑蒸蒸说的就没有这么详细，他们能够拼凑出的信息就是她家在霜阳，附近有山，亲戚都没了，遇见孟英川的时候是十七岁，其他的就都记不清了。

　　双方的回答基本吻合，郑蒸蒸甚至知道孟英川当时姓“于”，只不过在年龄这一块儿有些出入。孟英川比郑蒸蒸大一岁，那么郑蒸蒸今年应该是二十七岁，但她似乎认为自己是二十五岁。
　　但是结合郑蒸蒸记忆可能出现问题的假设，他们没有在这里过多纠结。
　　不过郑蒸蒸的肢体语言已经表明了她对孟英川的信任。

　　当然私心来讲，向捷也很信任孟英川。
　　在孟英川还是于英川的时候，向捷就认识他了。那时候向捷是孟玫班上的班长，比孟英川高一届，常常在孟玫办公室碰见他。上大学后放假回家偶尔会约着一起踢球，不说知根知底，但对彼此为人都很清楚。

　　之后，医生、护士、警察、还有孟英川和郑蒸蒸都坐在办公室里，谈了后续一些安排。大概是出院以后，郑蒸蒸需要等一段时间来接种疫苗，还有之后的回访以及上户口等等问题。

　　很多话其实郑蒸蒸都没怎么听懂，全程是孟英川在和其他人谈。
　　就如同曾经，孟英川看着她吞吞吐吐地在和婶娘解释他的来历一样。

　　走的时候，孟英川给了郑蒸蒸一个手机。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我把号码存进去了。”他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指纹录进去，教她长按在“2”上，孟英川的手机开始震动。再打过来，又教她按在绿色通话键上。

　　接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放在耳侧，又握着她的手腕把那台手机放在她的耳侧。

　　“这样就可以说话了。”
　　带着笑意和鼻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郑蒸蒸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