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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卷三、画扇(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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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如果这就是结局
我冲进门儿里时,梦师正在教他的小童子绘梦,看到我,俩人吓得同时甩了一纸墨点子。
临消失前,南宫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落袈山。我抓狂了一清早,跑了一上午,总算找到这个鬼地方。
这是梦师前辈落脚修行的所在。
看到我一副快要吃人的样子,梦师惊问:“怎么了,嫂夫人?”
我大吼:“嫂你个头,南宫宴没了!!!!”
纸上取人,这也是马良的手段。居然能拘走了南宫宴,梦师他老人家比我惊讶一万倍。
彼时我心乱如麻,完全没心思跟他解释南宫宴是怎么不当心被文殊兰花汁破了功的,只是三个字不停地问他:“怎么办?!”
梦师没办法,一路结结巴巴地被我拽到了游子街。
看到冒出院墙的大槐树时,我脑中轰鸣,拔腿就要往庙里冲,梦师从背后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他很尴尬地向我赔罪:“嫂夫人,不是贫道无礼,只是您这么进去不成,真不成。”
他自身边取了一支笔,就地画出一方障阵来,站在阵中的我们俩人于旁人眼中隐去了行迹。随着梦师将阵法一步一步推移向前,我趴在了小庙的院墙背后。踮起脚,隔过矮矮院墙,我看到南宫宴。
南宫宴被锁在院落中央的一轮天一劫锁阵里。
他席地坐着,朱衣长发偎了一地,脸色跟歪在客栈床上喝茶时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五月正午的阳光让他半合了眼睛。他一向不喜欢烈阳。
瞪着他,我心里头骤松骤紧,不知觉就抠下一块墙砖来。梦师绷着一张老脸在我身后一个劲“嘘”,我只能咬住了牙不吭气。
我听见南宫宴说,“何苦来招惹我。”声音淡淡,有一些含笑。
“你会捣乱。”小兔子很有把握地说。
小兔子蹲在锁住南宫宴的阵外,她双手捧着脸,微微歪头,眼中的清澈和无辜丝毫没有杂质。一身布衣的马良站在小兔子身后,他背靠树干,看着南宫宴,眼里理所当然的得意和势所必然的冷蔑一时交织,叫人悚然。
小兔子说:“你封了自己的灵力,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总之现在你打不过我。不开灵力,你不是我主人。”
南宫宴笑。他摇了摇头,“你性子果然是没有变。”
“变了的,还叫做性子吗?”一边的马良笑容复杂。看得出,他毕竟是骄傲得很,此刻怀抱双臂耸一耸肩,“那叫做样子。你说是不是,南宫先生。”
半晌,冷冷:“我在跟你说话!”
南宫宴抬眼看他。一眼之后,笑得淡然,“跟我说话,你还差得远。先把乱插嘴的毛病改了吧。”
马良捏了一下拳头。然后冷笑,“兔儿,让他闭嘴。”
南宫宴脚下的阵轮金光大盛。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了。在自己的脑子反应改过来之前,我按住墙头猛地跳进了院中。小兔子和马良同时向我看过来,身后是画师“哎哎哎”的惊叫。
“笨蛋……”阵轮里,南宫宴叹息。他托着下巴对我摇摇头:“出来早了。”
交涉未果,我板着脸整了整衣服,紧挨着南宫宴坐下。现在的天一劫锁阵里封着两个人,显得有点儿挤。
马良在刚刚听我说出“住手”两个字时给了个很鄙夷的神色,拂袖而去,小兔子则皱着眉向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我以为她会讲点交情,结果她没有。我很失望。
南宫宴被我挤得往边上挪了挪,他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我会捣乱。捣什么乱。”他问小兔子。
小兔子看着他。
南宫宴笑笑:“我这样了,你都不敢说?”
我低下头。此刻他的手上图腾伸展,殷红的烙印鲜血一般漫过了他的手腕,已经渐渐向臂上爬去。
小兔子随我的目光一起看了良久,轻声说:“马良哥哥要做皇帝。”
我差点儿折过去。
我瞧着小兔子,骇笑还没出口,她先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呀!可是别人管不着,阴阳司的人不是也管不了我们吗?”她在阳光下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生生的指尖上,她的指甲像十个淡粉色的小花瓣一样盈盈透明着。她向南宫宴求证:“你不也是吗?”
南宫宴皱眉,漆黑的双眼里头终于不再悠哉。他良久没说话,半晌终于说:“小兔子你……谁娇惯得你这样一身臭毛病。”
“阿良哥哥比当今的皇帝要好。他心眼好,照顾穷苦人,大家都喜欢他,当今的皇帝不会。”小兔子没有生气,她很认真地说。
南宫宴低头而笑。
我却……笑不出来。
我紧挨着他,知道他的手臂正在极轻微地颤抖着。那些攀升的图腾嘶嘶作响地咬入他的肉里去,这细微的声音让我流汗。坚持半晌,我再也撑不住地问他:“……你别逞能了你!怎么办。”
南宫宴没说话。
小兔子很无奈但是很坚定地站起身来。她伸出一只手来看着南宫宴,说:“主人,对不起呀。”
她的手指越过阵轮,触在了南宫宴的额头上。
南宫宴偏头合上了眼睛。
南宫宴说,当年小兔子死后他物尽其用做了根毛笔,也做不成别的什么了。
他没有告诉我,那是因为打翻药碗后,文殊兰花汁也沾在了小兔子的身上。
于修道中人是刻骨奇毒的文殊兰花汁,对如她一类的妖灵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这是小兔子跟随天下第一药师修炼数百年来的发现之一。
如今,轮到这只小兔子物尽其用了。
在那日的阳光下看了我最后一眼,小兔子返身追着马良的脚步走进了破庙。
就是在这样一间破庙里,就着盈盈烛火,数百个夜晚,马良在纸上画了一个国家。
那是巨幅长卷。我曾经惊鸿一瞥地看到过,也赞叹过,此刻我身在里面。
马良把笔墨中的都城和江山信手拈来,替换了现世。
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真如他说的那样美好。
南宫宴在睡。
殷红的文殊兰花汁化作图腾,在他的手臂和额头上生长。
我擦不掉它们。
我试过了,我的手指,手腕,全都皮开肉绽。我想要学着他的样子用自己的血去洗那些烙印。可是我洗不掉。唯一的效果是被鲜血滋润的时候图腾就不会继续伸展。我发现这个之后,就不敢睡了。我想我真够笨的,修炼毕竟是有用处的,早知道应该多努力一些。
早知道,就好了。
现在,我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他。
“他不会醒了。”小兔子来到囚禁我们的地方对我说。
我抱着南宫宴看她。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此刻重见,我很没力气,连愤怒和伤心的力气都没有,也只好是看着她。
“你就等着吗?”
是,我等着。
“傻瓜。”
是,我是傻瓜。
她走了。
我低头抱紧南宫宴,半晌半晌,轻轻地摇晃他。
你真的……再也不会醒了吗?
他不回答。
我再一次用力把食指咬开。
在马良的世界里,人民不事生产,国库无粮。
马良画出来。
人民富足奢糜,饱食终日。再也没有人做买卖。
马良画出来。
人民上书请命,要这个,要那个。
马良画出来。
终于人民上书说,外族暴乱,军队入侵。
国家的军队完全不堪使用,马良挥笔画出千军万马。
军队赫然出现在阵前,大家愕然相顾,看到马良,挥戈而来——我们凭空没有粮食了,我们凭空没有牲畜了,我们凭空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你们什么都有?!杀,杀,杀!!
马良忘记了,纸上取物,那原本不是凭空而来的——他把外族的暴军画到了自家门口。
马良画出民居,偷逃进去。居民躲在屋里看见他,马良威严地说:“我是丹青仙人!”
民居主人把他扭出屋门,“仙人,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外族来入侵我们!”
小兔子使用法术,但是所有的居民都出来了,他们围住马良,大呼:“在这里,在这里,带走他。”
居民再也不用考虑问题,他们习惯伸手。拿他们想要的,推走他们不想要的。
自己的人民在前,乱军在后。马良与这个世界为敌。他身边,只有小兔子。
最后马良死在了暴乱中。
小兔子惊疑地看着这一切,问:“为什么?”
眼前的画面周转破碎。仿佛有谁在我面前撕裂了一副遮天蔽日的长卷,一切生动的颜色和声音——江山,市井,人民,暴乱,瞬间四散,耳边传来南宫宴的声音。
南宫宴说,“因为你们都没有长大。”
我回头,看到南宫宴。
看到破庙,看到院墙,看到那株大槐树。树荫下面,一方闪耀着金红光芒的五行幻字阵中,站立着梦师前辈和南宫宴。
原来,一直一直,我只是站在原地而已。自我打破墙背后跳进院子来的那一刻起。
南宫宴望着我笑了笑。
剧烈的悲哀和愤怒,剧烈的释然和欣喜,迟钝的五感一一复苏,奔涌至胸口。
我走过去,周身颤抖地翻开他的袖子。他的手腕苍白干净,骨骼冷峭,上面自封灵力的禁咒像一对血玉镯子,安静地烙印着。
我看了一会儿,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把他推开。下一刻自己痛心疾首地跑过去,低头抱住他。
他把手放在我的后心上,轻声说:“让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