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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卷三、画扇(4) ...

  •   四、你的世界很美好

      游子街是汴州城南一条很长的街道。
      马良住的地方在街尾,是座有年头没动过香火的破庙,矮矮的院墙斑驳老旧,院里立着一株要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夜风里头,槐花正香。
      随小兔子走进院门时,眼前小小的庙堂里面烛火昏黄,显然是马良还没睡。光从破败的窗纸里透出来,隐隐照亮了屋檐底下的墙根。
      我惊在门口。
      墙根底下蠕动着三四个黑影。
      我用力看过去,那是人。
      有的气息奄奄,有的还在挣扎,他们脸上手上一律好似血淋淋的,看见我,其中的一个自嗓子里发出一声哑叫,向我伸出手来。
      我认出这是早上当街那个被捆成粽子的阴阳师。
      “小兔子。”我退了一步。
      小兔子盯着他们歪头想了想,说,“你不要怕啊。这些人也是修道的了,可是他们心术不正,见了马良哥哥有落笔生灵的能耐,就要来抢我。”
      这么回事。我心里突突的剧跳稍稍平息。
      ……可毕竟,有点狠了。
      我皱着眉头,看出这几个人脸上的殷红不是血,好像是图腾一类的烙印。阴影绰绰的墙根下,他们的挣扎无声无息,让我默默地出了一身冷汗。
      “抢走了画笔,他们以为自己也可以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他们不会帮大家的忙的。”小兔子在我身边说,“所以,就被阿良哥哥收拾啦。
      我茫然,终于还是被她这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是被你收拾了吧?”
      “不让他们欺负阿良哥哥!”小兔子骄傲地笑了。

      终于见到马良时,我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境。
      第一个印象只是觉得,很难得,什么都可以信手拈来的时候,这个人依然是布衫磊落。
      马良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不高,挺瘦,眉眼细致如画。这并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还挺斯文,看见我点点头就笑了,全然不像是从前做过苦力的样子。
      小兔子领我进了庙堂门儿的时候,他正在画画。画卷铺在地上,展开一截,两边全都卷在轴里,卷得厚厚的,不知道究竟多长。
      小兔子兴冲冲地拽着我走过去。看到他的笔墨时,我不由得吸了口气。
      朦胧画纸上纵横着千里江山。
      “呵,献丑了。这片山水的名字还没想好,不过长什么想好了——这里生栗子,兔儿喜欢吃。”马良笑着说。
      小兔子把画卷推开一些,闪着大眼睛指给我看:“瞧呀,山这一边是都城,很大呢!市井画了一半儿,阿良哥哥还没有画完。这里这里,这里是大家住的地方。嘻嘻,房子都一个大小,大家一样。”
      烛光底下,小兔子的两条长辫子一晃一晃的,马良则低头瞧着自己的画卷,目光专注,仔细……宠爱。我忽然就觉得,那模样跟南宫宴偶然用心去雕刻一尊人偶的时候是有一点点像的。一副面对生命的谨慎与敬重。
      我看着马良,不禁微笑。当年阅人无数的梦师前辈会被这个人打动,此刻想想,那是有道理的。
      说实话,我不懂画儿,这类附庸风雅的玩意儿从前我简直连正眼也没看过。可是这会儿,面对鸿篇画纸上的细腻工笔,就真的有点叹服。马良的笔墨里,江山纵横开阖,闹市游人如织,一情一物淋漓尽致,我眼中恍恍惚惚,几次不小心都差点儿把它们当成了真的。
      小兔子凑过来,在我耳边甜丝丝地说:“嘻嘻,阿离你瞧,这就是我啦。”
      我转眼,随她的手指看到马良手中的一管画笔。
      反映了一下,心中轻震。
      白生生的骨质笔杆,浅灰毫毛,半臂来长一指粗细,南宫宴雕刻于千百年前,此刻握在马良的手里,像一支涂抹天下的权杖。
      这就是小兔子的真身了。
      我扭头,小兔子蹲在马良身边,肩膀挨着他的手臂,兴致勃勃地伸手指着画中市井:“阿良哥哥,这个摊子是卖什么的?嘻嘻,那萝卜呢?卖萝卜和青菜的摊子在哪里?你多画两个,好不好?”

      小兔子一副“不用客气”的神气把翡翠碗塞在我手里时,我郁闷半晌,终于还是决定不说什么了,纵然我实在很想问问她:你是不是一向以为“赔”就是这么一回事?
      待马良和小兔子双双从画中拔出头来,马良对我笑笑说:“马的事情,给你们添麻烦了。兔儿没跟我说那是你们的,早知道时,打个招呼了。”
      我用眼去瞪小兔子,小兔子这会儿张着分外无辜的眼睛向我一眨一眨,我便只好叹气。
      “打了招呼,算是借吗?”我笑问。
      “算是共享。”
      ……好前卫的想法。
      我打量马良。画师形容过,这人目前应当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看来要更大着些,衣裳虽然简朴,却很干净,头发冒巾一丝不乱,看神气是对自己很爱惜的人。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说起马来,它怎么竟会自己跑回去?”马良就着庙里的破旧蒲团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问我。
      “……它挑主人。”我说。
      马良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什么才是主人呢?这两个字本身有些欺负人。”
      我噎住。
      “你喜欢这里吗。”马良忽然问。
      “这里?”我反射性地看看四周的寒窗破瓦,马良就笑了:“我是说,汴州。”
      他说这两个字,我一时茫然。马良在烛光底下看了看手中的画笔,说:“遇到远处来的朋友,我都会这么问问。好多人在这里住过之后都说喜欢。”他盯着我笑:“你呢?”
      小兔子比肩坐在他身旁,歪着头,期待地瞧着我。
      “这……很难讲。”我说的是实话。
      “有粥大家一起喝,有马一起用。没有穷人和富人,好吗?”马良说。
      我想了想,笑,“挺好的吧。问题是,有钱人乐意吗。”
      他笑笑,看我,“他们要是乐意,也用不着我这支笔了。”
      “哦……你这支笔。”
      我隐约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这位马良说起话来很有分寸,眉眼语气里头透着一点儿矜持,似乎君临万物,似乎信步闲庭。
      对呢,他骄傲得很。
      他和小兔子笑嘻嘻地说了两句话,转向我说:“我看得出,你也是清苦过的人。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喜欢。”
      “什么地方?”
      “一个清平快乐的地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没有人欺负别人,没有苦难,没有贫穷,没有冻死饿死的人,大家住在一起。”他哈哈一笑说,“没有主人。”
      ……听起来,很好。我皱眉。
      “来吧。”他向我伸过手来。
      门口马声嘶鸣。
      我猛地回过神来,往门口看了看,院子外头,南宫宴的墨玉马披挂着月光,四蹄征地矗立在黑夜里。
      我如释重负地起身退了两步,“我要回去了。”
      马良看了我一眼,斯文地笑笑说:“有空来玩。”

      “马良哥哥是不是人很好?”回去的路上,小兔子很高兴,蹦蹦跳跳地问我。
      我牵着马,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问:“你跟他五年了吗?”
      “是呀。”小兔子点点头。忽然说:“你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我一听就笑了:“那我睡哪儿?你还得给我画张床,忒麻烦。”
      “我是说,不要走啦,就跟我们住一起。我们去阿良哥哥说的地方住,那里好。”她比比划划地向我说。
      我怔一下。“呃……不。”
      小兔子很意外,她停下来瞧着我:“为什么呀?阿良哥哥说的地方不好吗?还是你不相信他。好多人都去过的!他们都喜欢。”
      “我信。”我笑了,我隐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我会舍不得你主人。”我想了想,说,“不然,我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不会去的。”小兔子顿时冷落下来。
      “为什么?”
      “他是有钱人。”
      我尴尬一下,笑,“就是……真不像话。”
      小兔子撅起嘴来,盯着自己的鞋尖,走一步说一句:“他有钱,有本事,一直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不会懂的。”
      “那也不是白来的呀。”这话就没道理了,我摇头,“修炼很辛苦的。你不是也很有本事吗?”
      “算什么呀,照样让他的师父抬抬手就死掉啦。”小兔子轻飘飘地说。
      我沉默一下,有点抱歉。
      “你好像……”我琢磨着,小心地问出了口,“不太喜欢南宫宴啊。”在南宫宴雕刻和封灵的人偶里,这算是很稀罕的事情。
      “恩……”小兔子苦苦思索了一下,终于说:“也不是,我其实很谢谢他的。毕竟是他让我再活了一次。而且,他让我遇到阿良哥哥啦。可是,我没什么东西可以谢他呀,他什么也不需要。”
      小兔子说到这里撅起嘴来,半是犹疑,半是甜蜜,笑微微地说:“阿良哥哥就需要我啊。他请我帮他做好事,做好多好多好事。大家都谢谢他,他就谢我。我也很开心。”说到这里小兔子看着我,说:“从前只顾捣药,什么都不知道呢。原来你能帮助别人的时候,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候。主人他,不需要这些。”
      我低头皱眉,走两步,停下,扭头看着这只小兔子。
      “不是。他需要。我是说南宫宴。他当然也有需要的东西,可是他需要的他自己去拿。不是从……从画儿上拿。小兔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我这次是真正为难了。
      我知道你的阿良哥哥是好人,我也知道,你们想做好事。但是“慷慨解囊”与“慷他人之慨解囊”,对被慷慨的人来说没什么分别,他们都会感谢你们;但对被解囊的人来说,就未必公平。这里面大约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时之间闹不明白,但是,你阿良哥哥说的那个世界,小兔子,我刚刚一直想说,那个世界可疑得很,未必如你如他,想的那样公平。
      我很想把这些话跟她说,但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小兔子,门口那些人——你说心术不正的那些,你放了人家吧。教训一下行了,太过分了不好。”
      小兔子看着我,眨眨眼睛之后笑了。
      “答应我了?”我不放心。
      “恩。答应你啦。”她点头,垫着脚帮我摘下了头发上的一片槐花花瓣。
      她柔软的小指头触在我的额头上,让我一时之间,心里复杂得很。

      回到客栈,已经快黎明。
      敲开南宫宴的屋门儿,我纠结得很,琢磨着怎么跟他开口。
      我想说,梦师说得对,你还是去管管你的兔子笔吧。她很可爱,也很善良,可是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结果南宫宴看到我先愣了一下——“你……”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额头。我啊地惊叫。
      “好痛。”刚才好像是被火烧了一下,“你干吗?”
      “她动过你了?”他问。声音波澜不惊,可漆黑的双眼里头有一瞬间像是起了个小浪。
      “谁啊?我没怎么呀,怎么了?”我跑到屋里的镜子前头看了一眼,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小片图腾,好像是用殷红的朱砂画上去的一朵小花一样。
      我很茫然,用手去擦,南宫宴挡住我的手。他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你这一趟,收获不小啊。”
      没等我纳过闷儿来,他手腕上自封灵力的禁咒猛然绽亮。南宫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染血的指尖在我额头的图腾上轻轻抹过。
      剧痛。好像烙铁按进骨头里一样的痛。我大叫,听到鲜血浸润在图腾上嘶嘶作响的声音。“这什么东西?!”
      “文殊兰汁。”南宫宴轻声说。“不擦掉的话,会生遍一身。”
      我冷汗淋漓,脑子里匆匆闪过破庙门口趴着的那几个人来。
      “……什么时候?”反应过来时,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南宫宴,你不要碰!”
      文殊兰花汁是破功的秘药。梦师前辈跟我说过,道行越高的人,越抵挡不住它。
      看起来是晚了。
      南宫宴苍白的手指瞬间已经缠绕上了一圈血色的图腾。图腾眼看着杀进他的皮肤中,蔓延攀升,比烙印在我额头上的那朵小花生长得不知道快了多少倍。
      南宫宴看着自己的手皱了一下眉。我觉得他身子晃了晃,他抬眼看我,张开口,好像对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的轮廓就像丹青线条慢慢地融化在水里一样,凭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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