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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卷三、画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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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宫宴的大腿不是好抱的
一路回到客栈,正琢磨着得跟南宫宴打听一下那只小兔子的来历,远远地先看见梳着两个抓鬏的小童子撇着嘴在楼下溜达。
这位小哥儿我见过两回了。
我和南宫宴来到汴州城的第一天,刚刚号下房间,他就捧了把扇子登门。
南宫宴好歹活了一千来年,郊游算是广阔的,走到哪里都时常会有同道中人或者小灵异送点东西给他。也不留名字,东西送到就走了。各色珍玩我见识了一路,扇子这么便宜的玩意儿还是第一回,我看着挺新鲜。
扇子很漂亮,乌黑的竹子骨儿,雪白纸页,展开白爽爽的一副,微微有香。小童子毕恭毕敬地对南宫宴说:“先生,我家师父求您一幅画。”
我记得自己当场一口水就喷了出去。
南宫宴不是个画画儿的,他是人形师,雕雕人偶卖卖钱,按说是这样。只是雕刻人偶的时候总归也会先描出个样子来,这业务说来他熟。只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居然熟到了被人专门儿求画的地步。
彼时我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斜眼看他:“能耐啊你。”
南宫宴高处不胜寒地挑了挑眉毛,接过扇子来提笔落了俩字儿。我凑过去看,他写的是:三万。
我当时问他:“这画的什么?马吊牌?”
小童子很乖觉,没等他答自己一溜烟儿地跑了。隔天再来时,捧了一包银票。
三万!
我惊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南宫宴则是瞥了一眼,倚在床榻上抬起手,就着送来的新一把扇子再次落笔。还是俩字儿,这回笔墨更加写意一些——黄金。
小童子拿眼看了看南宫宴,倒退着出了门儿。
我当日直着脖子愣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他……他尊师哪位?”
南宫宴没搭茬儿,只是笑笑。
结果今天,小童子赶了辆驴车来。
我眼皮有点跳。
“真下本儿。你家师父到底要让他画什么呀?”我看看驴车,估摸着里头金子的形状,感叹地问。
小童子嘴角一撇一撇的,看是要哭了。我冲他伸伸手,他把扇子递给我。我打开看看。这回南宫宴很给面子,比前两天多写了一个字——
也不卖。
我仰天长叹,冲上楼一头闯进屋里去。
“南宫宴,可以了啊你!三天废了人家三幅扇子了,不卖你留什么字啊?”
话音落下,我窘在门口。
原来屋里是有客人的。
对着床榻,茶几边上坐了一位白胡子老人家。老人家坐得很恭敬,穿一身道袍,打着鹤顶髻,模样活似一根修长的人参,白白净净仙风道骨的,论风度大约算是我辈修道中人的典范了。见我进来,他“哎呀”一声,笑模笑样地站起身,全然不拘辈分地冲我稽了首之后,一脸正色地转向南宫宴:“你瞧,你瞧!嫂夫人说得是啊!”
嫂夫人……我没空脸红了,我瞪着南宫宴。
彼时南宫宴一身慵懒地斜在床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茶,抬抬眼睛,鼻子里恩了一声向我介绍:“这老不长进的你就叫他笔仙好了。”
事实上,人家老爷子的字号是梦师。汴州城里赫赫有名的笔仙另有一位,这是后话。
窥破梦境、操纵梦境、助人落实梦境的修身之术,在我阴阳道里算作偏门,这位老前辈的字号我从前是听说过的,如今能够遇到,着实荣幸了一下。梦师寒暄谦虚客套一通之后,笑嘿嘿地招了,他如今这么臊眉耷眼地劳驾到南宫宴头上,所求的自然不止是一幅画这么简单。
一杯热茶下肚,梦师仰天长叹说:“南宫老兄,你有所不知,我碰上一糟心孩子。”
事情要从五年前讲起。
梦师前辈口中的那个孩子姓马,叫马良。听说自小家里穷得厉害,孤苦一人给老爷家做工,没少受了欺负。偏偏这孩子心里硬气得很,从来不肯曲折服软,加上心眼不错,平时喜欢给别人帮个忙,邻里风评都挺好。
人穷,也就没什么消遣。马良平时喜欢画个画儿,没事拿根树枝在地上玩、拿块石头在墙上刻,一笔一划的很是那么回事儿。那日梦师路过马良住着的破屋子时,顺便窥了窥他的梦。
马良的梦寐很简单:要是能有一支笔,就好了。
我抱着腿靠在椅子上听着,不禁点点头。
彼时马良刚刚被个凶悍老爷家辞退了,两三天没米下肚,属于前没光后没亮的境地。如果至少有支笔,他的心思是,那不如上京城找个师傅,扎扎实实地做上三年学徒,去学画。
“也不是什么大念想,那孩子不贪心,我可怜他苦,又可怜他有志气,当年闲的就送了他一根儿。”梦师摇头感叹。我瞧见他偷眼看了看南宫宴。南宫宴则是擎着一点儿凉笑,漆黑的眼睛里头目光幽幽的,也不知道在听没有。
梦师不是个出手寒酸的人,琢磨了一下,把随身多年的生花笔悄悄送给了马良。
按说,实在是好心,结果不小心送出孽缘来了。
笔墨成灵,这不是凡人该有的本事,而那小马良自从得了梦师的笔后,画的马能跑,画的鸟儿能飞,画的粮食倒出来能于大荒年间救济一城百姓——画的弓箭拾起来,随手也射翻了好些位富贵权谋的主儿。
如今,梦师说,“笔送了他五年有余,如今收拾不住了。”
起初这孩子很长进,专门帮着穷人——谁家没了磨盘,他画一块,谁家没了耕牛,他也画。后来好心来得很方便,改画银子了。梦师很为难地说:“这就麻烦了……”
磨盘是为了磨豆浆的,耕牛是为了种地的,银子则是为了随便花的,这本质里的东西串了味儿。只是……
“听起来挺解气啊。”我瞪着眼睛感叹。
如今的马良大约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他没用画笔滥取了富贵,依然住在当初还给老爷家做工时寄居的游子街上——说游子街,当年不过是乞儿集散的地方,破砖烂瓦的废弃庙堂底下就是他家。只是如今他已大大方方立下门户——丹青师,专门为穷人画画儿了。一城清苦百姓口耳相传,奉他为丹青仙人,凡有所求只要破庙里头扣个头,他一笔画下去,一准儿是要风得风;而凡是有俩钱的则倒了霉,“丹青仙人”从没拿好眼色给过他们,更不用说所欲所求了;至于说财主……对不住,如今的汴州城里,没有财主这种生物。
“那怎么搞的?”我好奇。
“财主全让吃粥的吃穷了。”梦师很难启齿地说。
我汗颜。
“家底厚实的人家怕得罪了马良,全都一力拉拢清苦百姓,日日舍粥成了风气。也加上——从前欺负人的财主,家里钱财物事统统长了翅膀不翼而飞,而今落魄得一塌糊涂;不大欺负人的财主,管百家饭管了这么些年,家里银子也没多少了。”画师红着脸赔笑,“纸上取物,那也不是凭空一抓就取来的,总得有点儿来处,于是那个……”
我一边听,前十几年厮混江湖时受过的穷气一边一幕一幕地从眼前闪过。消化了半晌,我终于长叹口气,心有戚戚地向那位传说中的马良兄伸了个拇指:“漂亮啊。”这简直就是个让穷人翻身做主人的主儿。纵然矫枉过正了一些吧,用心我却是极认同的。
一整套过往说完,梦师殷殷端着笑容看着南宫宴。南宫宴托着下颌,斯文儒雅地点了点头:“关我屁事。”
“这管笔当年好歹也是你封灵的,如今它、它不听我的话!我要是能收拾了它,我用求你吗?”梦师一向眯缝着的眼睛这会儿急得都瞪开了,他稳一稳自己,小声赔笑:“南宫兄,解铃还须系铃人呀。”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我挑眉,看着南宫宴。
“我封灵送笔的人是你,无非因为看你活了几百年应当是个有脑子的,不至于滥用它。”南宫宴很不耐烦地撩撩眼皮,“结果你转手送给别人——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出了乱子好意思跟我说解铃系铃?不管。”
“当年是我失算,是我糊涂,是我年轻不更事了!”梦师脸上的笑容都快流到地上去了,他捋着一把胡子颇没形象地拱着手,“我知道如今这孩子在想什么,南宫兄,这不是闹的!我也有心收了他的笔……可是那笔你知道,它麻烦,免不了打一场,你看我这好心多不值当的。正好,南宫兄你来了,算是为了满城百姓,你也受累辛苦一趟呀……”
这两位修道高人一个软磨硬推,我听不下去了,截口打断:“南宫宴,究竟什么笔啊这么有门道?”
静。
看看这两位的眼色,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严肃的问题。
南宫宴告诉我说,他当年修道的地方有一只修炼成精的小走兽。
“那小走兽受我老师役使,道行不浅,行径一向端正,也懂得听话,就是跟你一样,有点没心没肺。”他如是说。
我大怒。
梦师老爷子赶紧打岔,说南宫宴的师父养着它看守灵芝仙草什么的,顺便也捣捣药材。结果有一天,小走兽不当心弄翻了药碗,文殊兰花汁流了一地,伤了他们门下几个高徒。
听南宫宴轻描淡写地提他师父,这事儿很微妙。我平了平气,问:“文殊兰花汁是什么?”
“我门秘药。”南宫宴简单地说。梦师前辈在一边热呼呼地找补:“嫂夫人,文殊兰也叫做彼岸花,在常人是药材,于我们这些修道的可就是破功体伤元神的烈性毒物,道行越深越抵挡不了它。这东西极不易得着,南宫兄的师尊当年是天下第一的圣手药师,也费了不少年的功夫,这才熬炼得出来。”
“哦。”我点头,有点惭愧。“结果呢?”
“结果老头子动怒把它宰了。”南宫宴按按眉心,有点不堪回首的意思淡淡说,“我算一算这畜生也挺亏,修炼好几百年,也算忠心耿耿,就物尽其用做了支毛笔。笔灵合一带在身上,路上偶遇时随手送给了梦师。”
“毛笔……?”我脑子里的弦儿一时搭不上。
“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南宫宴咳嗽一声,“那时我还没做雕偶这一行,能雕管毛笔不错了。”
好吧,我就不笑话他了。说半天,我问:“什么走兽啊?”
南宫宴喝口茶说:“兔子。”
我一口气咽下去。
这一下,打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分外耳熟的几个名词儿终于串到了一起,我看着南宫宴哑然半晌,点了点头:“你那只兔子笔,我刚刚貌似是幸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