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一生一世恋》水珠

16、卷三、画扇（1）

　　楔子：

　　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
　　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南柯太守传》

　　一、这里的民风把我感动了

　　汴州是个好地方！
　　春风和熙的大街上，我一边晃荡在人群里排队一边打心眼里由衷赞叹。
　　队伍是老百姓组成的，松松散散在街上拐了两个弯儿，人人手里捧着锅碗瓢盆，说着闲话唠着嗑地挨个儿排到一座漂亮的府邸门前。那里竖着炉台大灶在舍粥，人人有份。
　　几条街走下来，如此长队已经见识了好几个，我看得是摩拳擦掌，刚刚一个没忍住，我从南宫宴的马车里头翻出一个最大号的碗来，一头冲出客栈加入了吃白食的行列。
　　终于轮到我时，盛粥的人看了我的碗一眼，顿时气急败坏：“姑娘，你别闹了，有你这样端着翡翠碗来讨施舍的吗？”
　　“你行你的善，管我用什么碗呢？我给你们家加点儿福缘怎么啦？”我不动如山地努努嘴，“盛粥盛粥。
　　那人愤愤地捙了两勺八宝粥给我。我从袖子里顿出象牙筷子跑一边儿喝去了。一边喝一边听着排在我身后的人吆喝：“嘿，锅里怎么那么多芸豆啊？凑合事儿呢吧？对街老王家舍粥可没这么抠门儿啊，人家还给肉馒头呢。”
　　盛粥的人气势虚弱：“这都好几年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呀……您凑合喝吧，喝完这顿我们也排队讨粥去了。”
　　我听得挑起一道眉毛：……好民风。

　　汴州民情竟然厚道至此，我初来乍到也是着实震惊了一下。逛街逛了两天，便发现每到饭点儿各大宅门儿跟食堂一样，挂块招牌写着今日施舍的饭食名目就开始搭灶摆摊，要不多久，百姓人家个个就都从门里端着碗出来，溜溜达达上街来领粥。领的和舍的两方一律表情木然，仿佛天经地义，看得我叫绝。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人，讨粥吃的人很牛气：“舍善道场？没有没有，没听说过，汴州城里天天舍善，还用道场吗？有喜事？有喜事给我们点儿粥就打发了，那也太不像话了。家里开火么？不开，有钱人顿顿管饭。为什么？风俗如此。”
　　我一边喝粥一边心想，怎么早两年跟着师父那个穷鬼混日子的时候没来这么个风水宝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我们还费那么大劲降妖除魔赚银子干什么。
　　大多数人领了口粮端着锅碗就回家了，也有跟我一样找个不碍事的地方蹲下来就喝的。我好几次被粥里的桂圆感动得泪流满面，眼看碗里见了底，街口那边忽然闹腾起来。
　　乌烟瘴气中，仿佛有人推推搡搡，接着就有一个男子的声音打雷一样炸开来：“妖孽！青天白日岂容你这等嚣张，东西不交出来，你还敢跟我动手！？”
　　吃饭的时候少有这种动静，我筷子差点儿掉了。下一刻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甜丝丝的，嫩得要滴得出水来一样应道：“你说什么东西呀？是笔吗？那不是你的呀。”
　　我愣，随着身边的人站起来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
　　街角上，一小圈人聚在一起，说话的小女孩子让人挡住了，看不清楚，但依稀个子小小的，还是个小娃娃。她仰脸儿对着一个比她高出一半儿的年轻人说：“可是，你要是把阿良哥哥的画笔拿走，这满城的大家就都吃不上粥了。穷人还是会挨欺负的，这不行呀。”
　　我站得远，人群已经渐渐围了上去——很少见看热闹人人捧个碗的，当然这是闲话。我垫着脚打量，惭愧，人圈里那吼声如雷的年轻人显然是我同行，看打扮赫然是朝廷阴阳司的人。我顿时腻味了一下。
　　就算从前，我对这些吃着俸禄牛气冲天的修道同行也向来没什么好感，何况如今官司在身，多少是要避讳他们一些的。阴阳司的这人捧着手，不知道是不是挂了什么伤势，气急败坏地大喝：“妖孽，你不要蛊惑百姓——这一城人如今享用的东西都不是好来路，还要我明说吗？你好大胆子，待我回报了帝师，拿你们妖首试问！”
　　我这里听得莫名其妙，围观的却已经不干了，刚刚的窃窃私语一下子炸成了民愤：“这人说什么？”“这女孩子我见过，她是丹青仙人身边的小仙童。他对仙童无礼！”“呵！这人刚刚是说要来抢仙人的笔——反了他！拿他到仙人面前服罪去！！”
　　圈子猛地缩小，再弹开时，我那位可怜的同道中人已经被捆成了粽子。他愤而惨叫，举着碗的百姓比他脾气还大，一众人推推搡搡地闹过来。
　　我看得傻眼，眼看着人群拥过来，连连后退，到底还是没躲开，被个脸红脖子粗的大汉一胳膊肘撞到，人差点飞出去，捧着的碗也脱手而出，画了个漂亮弧线啪地跌在了地上——两半了。
　　“喂！？”我大怒。为了吃口粥，打碎个翡翠碗，这顿便宜真是占得血本无归！
　　想拽那人回来时，人群的声势让我怯场。瞪眼看着那群人走远了，我跑到破碗前看看，心里滴着血地弯下腰去，一双小手却先了一步，从地上一边一半，拾起了我的碗。
　　刚刚说话的那女孩子。
　　沸沸扬扬的人群里独独把她剩下来了，我倒没有注意。
　　“哎呀……真漂亮。可惜了呀。”她嫩嫩地说。
　　谢谢！拜谁所赐？我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却惊住，顿时顾不得形象地脱口大叫：“好可爱——”的小兔子！！
　　当真是好可爱。
　　阴阳司的人收拾不下的角色，必然是很有两把刷子的，这我明白，所以打刚才起压根也没打算掺和这闲事。只是没想到这个狠角色居然生了如此一副叫人起萌的小模样。
　　兔子成灵的女孩子看来只有十二三岁大小，穿一身毛茸茸的浅灰色收身小皮袍子，脑瓜顶梳着两条长辫，胳膊腿儿各自荷藕一样白生生地露出半截来，立在那里嘟着嘴吧看着手里的两半翡翠，脸蛋儿眼睛都圆圆的，那模样跟个布偶娃娃一样。
　　走江湖一十六年，这么可人疼的小妖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兔子仰起脸，紫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仿佛在糖水儿里浸过，一闪一闪地对我说：“真对不起，他们打碎了你的东西。我画一个赔给你吧。”
　　……这，这不像是诚心挑事儿的语气。
　　“画一个？”我干笑。
　　“是呀，保证一模一样的。”她眨眨眼睛说。
　　我确认了好几遍，小姑娘真诚极了。我于是很没话说。
　　“那我谢谢你了……”摇摇头自认晦气，转身要走，小姑娘把我叫住。
　　“哎，你身上……”她抽抽鼻子，皱起眉头来小声说：“好奇怪，你身上有主人的味道。”
　　这一回，我惊笑，不由得扭过身来好好再打量她一遍。“啊……你说南宫宴吧。”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看着这只小兔子点点头，由衷说一声：“幸会啊。”
　　我很想问，南宫宴，你到底做了多少尊木偶飘在这个世界上？
　　小兔子却没有“幸会”的意思。她瞪大眼睛：“哎呀，他果然来了。他来做什么？”
　　“来……路过。”
　　我们如今被阴阳司追，不好跟她明说。我想了想，干脆说：“我们住得不远，难得碰上，要不要去跟你主人叙叙旧？”正好让我顺便问问刚才那一出是怎么回事儿。被阴阳司的人这样当街喊妖孽，这小妖灵大约是有点麻烦。
　　结果小兔子没接我这个茬。
　　她闪闪大眼睛，歪着头思量了一会儿，说：“我家住在游子街，有一间庙，院子里有一株大槐树的就是我家啦。你有空的时候过来玩儿吧，我把碗还给你。……哦，对了，”她扬个笑脸儿给我，“你叫做什么呀？”
　　我被她打岔打笑了，只好随着这个小不点儿说：“阿离。”
　　她乖乖地点点头，摆摆手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