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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变奏二 古董音乐盒 ...

  •   变奏二 古董音乐盒
      Var. 2 Antique Musical Boxes

      A.
      克莱门特走出停车场,电话铃在意料之中响起,他迅速接听,率先开口问道:“是科林斯先生吗,你已经到了?”

      “还没有,大概五分钟后到公园门口,提前告知你一声。”

      “好,我也马上到,一会儿见。”克莱门特抬手瞄一眼手表,加快步伐。

      还未走到公园大门,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便在街道上远远望见一位手提纸箱的高挑男士,除了因为纸箱格外显眼,还因为这位男士正是方才在咖啡馆里遇见的钢琴演奏家,这个巧合令他颇感意外。

      奥格斯汀·科林斯背对克莱门特的视线,身着一套简约休闲的薄西装,深沉别致的橄榄绿在他身上反倒衬出一股时尚的味道。在近距离看清对方相貌后,克莱门特发现这是一位比在之前各种侧面印象中更加年轻的男性。

      克莱门特不假思索,径直朝那人走去,接近后发现对方间间断断在盯手表看时间,好似接下来有要事需赶急一般。

      “久等了,请问是泽维尔·科林斯吗?”克莱门特调整微喘的气息,走上前询问。

      对方闻声转过身,点点头,“很高兴见到你,克莱门特先生,直接喊我泽维尔就好。”

      “幸会,泽维尔,也可以称呼我为艾德里安。”

      奥格斯汀将提着的纸盒换到左手,朝克莱门特伸出右手,他试着用法语向对方交谈:“听你名字的发音,应该是法国人。”

      “没错,我是法国人。”克莱门特和对方握了握手,也切换成法语与对方交流,“我一直习惯用法语发音称呼自己的姓名,在有必要的情况下,还会逐字拼写。”

      “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克莱门特不确定接下来是否需要一直用法语进行对话,他尝试用一些更为地道的表达加以试探,见对方应答如流,感叹道:“你的口语水平在我听来,已经和母语者没什么两样了。”

      “很荣幸能被你认可。我的祖父也是法国人,他陪伴我度过了大半童年时光,你可以将法语当作我的第二母语。”

      在整个初步相识的过程中,从奥格斯汀·科林斯看见艾德里安·克莱门特第一眼起,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对方脸上未曾移开,尤其那双深邃内敛的碧蓝眼眸,熟悉中显露出些许亲切,总令他觉得这幅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越想越是确信,甚至有些神游。

      片刻,奥格斯汀好似终于想起什么一般,回过神来,将一直提在手中的物品递给对方。

      克莱门特接过沉甸甸的手提纸箱,余光再次瞥见奥格斯汀从开始一直注意的手表,“我想你应该还有什么急事,就不打扰了。”

      “不——并没有。”奥格斯汀依然注视着克莱门特的面孔,他暗自默念几遍对方的姓名,欲言又止。

      “还有别的事情吗?”克莱门特与奥格斯汀对上目光。

      “我们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奥格斯汀移开视线,轻皱起眉头,“你看起来有些面熟。”

      “我想应该是没有。”

      “这样吗?”奥格斯汀疑惑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出现平易近人的笑容,他转过身望向不远处公园的大门,在他花时间仔细考虑之前,便脱口而出,“不介意的话,可以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聊聊这个古董音乐盒。”

      克莱门特谢绝道:“不必了,还有事的话,你就先去忙吧。”

      “不要紧,”奥格斯汀回过头,“只是还有个疑问,像这样贵重的物品,你不想亲自检查一下吗?”

      克莱门特低头轻瞥一眼手中的纸盒,随即露出微笑,温声道:“拍卖行现场提供的实物图已经足够能显示细节,况且我相信你的为人。”

      对方一个不经意却又不失礼节的温和笑容,刚好足以令奥格斯汀失神,他一下子又忘记接下来想要说些什么,停顿一下,再次尝试提议:“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亲自试听一下里面的曲目,看是否都能够正常播放,并且我还收藏有其他同型号三十音的盘片,若是有你喜欢的类似风格,有机会还可以再挑选些寄给你。”

      奥格斯汀一语戳中关键点,克莱门特并不缺少作为运转工具与播放载体的音乐盒,实际上类似物品家中储藏柜已经多到快没地方存放了,可以说,没有附带盘片的碟片式音乐盒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就像没有唱片能够用来试谍的唱片机、没有CD碟片能够用来播放的CD机。

      月初,克莱门特之所以没能赶到位于德国科隆举办的科技古董拍卖现场,还特地花心思通过电话与书面委托参与拍卖竞价,正是因为他从拍品目录图册中众多碟片式音乐盒中,发现了奥格斯汀提供的拍卖品附加了五张三十音盘片,并且这五张盘片中还有他十分在意的曲目。他曾经尝试过单独搜寻某张盘片,但基本如同大海捞针,甚至多张盘片总价与某些成色不佳的音乐盒本体价位也大差不差,他已经不止一次由于几张珍稀盘片而连同碟片式音乐盒本体一起捆绑收集了。

      见此状况,克莱门特不便再拒绝,他指向街对面不远处咖啡馆门前一排露天散台桌椅,“在那里找个位置坐?”

      奥格斯汀并没有朝克莱门特指向的地方看过去,而是面朝公园后门踱了几步,“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公园找个长椅坐坐,穿过公园那边就是大学校园,应该也和你顺路。”

      “也可以。”克莱门特跟随奥格斯汀踏进公园。

      从克莱门特举止谈吐间流露出的儒雅随和气质,奥格斯汀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职业,他心中早已有底,礼貌性试探问道:“你在这所大学工作吗?”

      “我是这里的教师,不过不是教音乐专业的。”

      “看出来了,你像是那种教数学或者物理学的理工科老师。”

      “为什么不能是教生物或者化学?”

      “因为至少数学与物理还能和音乐沾上点关系。”奥格斯汀笑答。

      “我喜欢你这个逻辑。”克莱门特嘴角泛起浅浅笑意,当他回过神来,发现他们已经错过了道路旁一排空荡荡的长椅。

      交谈间,两人渐行渐远,不时遇见公园长椅上有空位,奥格斯汀依然往前走,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速度也不断加快,以至于变成他走在前方引路——通往大学校园的路,没有半点绕路。

      克莱门特只好作罢,将注意力从奥格斯汀与公园长椅上转移,他环顾四周,视野开阔起来。

      秋意渐凉,绿色草坪上点缀着黄色落叶,步道边中年夫妇牵着的宠物狗套上了保暖衣,平日里草坪上席地而坐簇成一团的年轻人,现在只是稀稀疏疏聚集在阳光明媚的区域,把阴凉角落留给了身形敏捷的小松鼠。

      穿过公园进入校园侧门,奥格斯汀走到音乐学院一栋自习楼外的棕花岗岩石桌椅旁,敲敲桌面示意对方,“公园长椅放音乐盒不大方便,还是需要找个不镂空的台面,这里刚刚好。”

      克莱门特将纸箱放到桌面上打开,只见里面又露出一层带有花色的纸盒,这层纸盒在外观上已经烂掉大部分,这便是音乐盒原本的包装。

      克莱门特将纸盒里沉重的木盒轻轻托出,奥格斯汀在对面帮忙从下端将纸箱抽出。

      木质音乐盒表面布满许多年代久远的痕迹。

      奥格斯汀开始在一旁介绍古董音乐盒的来历:“这款卡利俄佩(Kalliope)碟片式响铃音乐盒在1910年前后诞生于德国莱比锡,而后又被一家瑞士古董店收藏,现在到你,准确来说应该算是三手了……”

      克莱门特小心打开音乐盒,盖子内侧图纸边缘早已泛黄,整个画面位于森林之中:在一个靠树旁的雕花大理石坐凳上,一位带着白色头巾、身披蓝色长袍的圣母怀抱一位安然熟睡的圣婴,母子两人便这样头挨着头,相互依偎在一起。

      母子身旁有三位身着洁白长裙、长着翅膀的长发天使——其中半跪在最后的那名天使注视着母子两人演奏古典手风琴;弯腰弹奏鲁特琴的天使也侧身凝视两人;最后一位天使低头面露深情,拉起小提琴。

      后来,这三样被天使触摸过的乐器逐渐演变成了世界三大乐器:钢琴、古典吉他、小提琴。

      克莱门特一时间欣赏得入了迷。当初第一眼看中这款古董音乐盒,正是由于盖内侧印有《天使之歌》这幅油画作品。

      油画作者是克莱门特母亲最欣赏的法国画家,他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从画册上看见这幅油画时,母亲在一旁指向拉小提琴的天使说:“倘若世上真存在天使,那么她们一定会是布格罗画笔下描绘的模样。”

      克莱门特不断将记忆延续的方向往更加温馨的场景中推移,但他发现高估了自己,最明显的证据,便是他脑海中不断涌现出最初赋予收藏这个音乐盒荒谬而自欺的借口:是因为画,不是音乐盒与碟片本身。他知道自己还会一直继续收藏这些音乐盒,甚至不再需要任何特殊理由去思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收集这些藏品?他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知晓在开始寻找答案的那一刻起,他便彻底失去了答案。

      奥格斯汀见对方端详音乐盒时脸色不太好,轻声解释说:“可能因为上一位主人保养不当,音梳上确实锈迹多了些,但这并不影响音质,你放心。”

      克莱门特回过神来,随意应了声:“是吗?那就好。”

      纸页最下面几行字是音乐盒原装盘片的曲目名称,一共五首,但最后一首的名字在纸的下边缘,已经被腐蚀得看不大清楚。

      音乐盒内部的金属部件也有肉眼可见的斑斑锈迹。镶嵌音梳的台面右下角,两对两对地嵌入着六枚可以辨别出原本是银色,但现在已经被腐蚀成古铜色的铃铛,每一个铃铛上面都配有一个金属小棒槌。

      实物与拍卖手册中照片展示的几乎一模一样。

      克莱门特拉开木盒侧边存放盘片的抽屉,金属盘片同样锈迹斑斑,上面印刷的黑色曲名、作者名,还有围绕着圆盘边缘的生产商名称小字,仔细看,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

      奥格斯汀从纸盒内侧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后拿起抽屉中最上面一张盘片,小心放置于台面槽位上,接着慢慢转动发条手柄,“这一张就是曲目表上看不见名字的第五首,不过盘片上还是可以认出来。”

      克莱门特仔细观察一番,终于认全德文曲名——《萤火虫田园诗》(Glühwürmchen-Idyll)。

      记忆之初,原曲是一支节奏活泼轻快的田园诗,后来曾被一个坚持唱老歌的美国流行音乐声乐组合翻唱录制成《萤火虫》。随着时间推移,钢琴独奏成为了克莱门特听过最多遍也最为欣赏的版本,他清晰记得,这些活泼节奏与旋律,确实能为一名盲人演奏者带来抚慰与欣喜,如同在漫漫黑夜中忽然看见一只萤火虫,迷茫黑暗中出现一点希望光芒……从那之后,他便对这首经典曲目印象尤为深刻。不久之前,克莱门特还碰巧在流媒体上首次接触到了这只曲目滚筒音乐盒的改编,现在碟片式响铃音乐盒的改编近在眼前,他感觉很值得期待。

      盘片开始匀速转动,诙谐又欢快的音符跳跃而出,动听而流畅的音质与效果刷新着人对音乐欣赏水平的上限。

      开头直接是原曲高潮的那一段,铃铛上的金属小棒槌随主旋律有节奏地敲打,音乐盒的声音像是伴奏一般配合着响铃,和谐而灵动。整个旋律中,响铃的声音占领主导。

      克莱门特一时间沉湎于其中,被真实的美妙所震撼。

      “这支作品曾在泰坦尼克号上,被管弦乐队选作金曲重新演绎过,最初作为保罗·林克轻歌剧《利西翠妲》中的经典选段登上舞台时,艾娜·萨克版本结尾处的古典美声花腔尤其出彩,”乐声的节奏不急不缓,奥格斯汀继续娓娓道来,“再到后来,经由填词改编成美国流行歌曲,米尔斯兄弟最出名的爵士打击乐版本,演唱极具摩登情调……《萤火虫田园诗》算是这五支曲目中我最中意的一首。”

      通过记忆中的乐声,克莱门特脑海中浮现出巨轮上贵族们的奢华音乐会,和美国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大乐队时代——人们举起香槟与朗姆在酒吧热情高歌时的场面。

      克莱门特支起食指,跟随节奏轻轻敲击桌面,“这一首,不论是管弦乐演奏,还是人声或是音乐盒,旋律都很美妙。”

      乐声逐渐消弭,奥格斯汀发觉克莱门特目光依旧停留在油画上,并且在整个欣赏过程中,也始终未曾移开过。

      “是想起自己的母亲了吗?”还未等对方回应,奥格斯汀又紧接着补充,“我认为她也十分想念你。”

      B.
      突如其来的私人话题转变,令克莱门特有些不太自在,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短暂沉默过后,奥格斯汀更换另一张盘片,他们不断聊着盘片对应音乐相关的话题,直至剩余四张盘片都完整听过一遍。

      试听与讲解结束,奥格斯汀帮忙最后检查一遍古董音乐盒,两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这时,奥格斯汀注意到不远处一位欧洲面孔的栗发女学生不停往这边投来目光,当奥格斯汀的视线与她对上,她招手快步朝这边赶来。

      “天呐,是奥格斯汀·科林斯!”女学生朝两人迎面走来,不停挥手打招呼,“真的非常高兴见到你。”

      “你好,也很高兴见到你。”

      “没想到居然能在校园里碰到你,我参加了你们乐团今天上午的公开彩排音乐会,你的演奏实在太出色了,很期待晚上的演出。”女学生语速飞快,话里行间掩饰不住兴奋与喜悦。

      “你是这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吗?”

      “是的,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克莉丝汀,就读钢琴表演专业,我的导师经常提起你,在课堂为我们播放你的录音,今天上午的彩排音乐会也是他推荐我们去听的,实际上,他也到场了。”

      “你的导师,难道是安托万·吉约?”奥格斯汀微微睁大双眼。

      “正是!吉约教授总说你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五十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为你感到自豪,将你视为骄傲。”克莉丝汀逐渐有些语无伦次,她想到一出说一出,自知逻辑不通,忽视语法错误,但就是不愿停下来,“我特别喜欢你十年前第一张录音专辑,那是我听过最美的钢协作品之一,我也正是因为埃米尔·绍尔才认识的你,这甚至比在吉约教授课堂上听到你的姓名要早很久,你不知道,当我得知能与你师从同一位老师的那一刻,有多么幸福……”

      奥格斯汀发觉克莉丝汀话语内容要素过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只得暂时取其中一点,微笑回应道:“已经有十年了吗?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间感觉自己老了。”

      “天啊,哪有?你这么年轻!”即便克莉丝汀知晓对方是在说笑,但还是竭力为此打抱不平,发出阵阵心声,“在我心里,你永远年轻,惹人喜爱,你永不褪色的微笑总能为我带来欢欣。除了作为一位音乐会钢琴家,你还拥有许多值得尊敬的身份,其中,我很喜爱你作为画家这层身份,我欣赏你的抽象画,我喜欢那些画作被选来用作专辑封面,在我看来,每一张专辑的存在都是一件艺术品,就像金闪闪的宝藏一样,点亮了我的每一天——正如同你本身的存在。”

      就在这时,奥格斯汀察觉克莉丝汀的眼眶微微泛红,湛蓝眼眸晶莹剔透,如同完美切割的宝石,于温晴日光之下,闪烁着夺目异彩。

      面对这样炙热的目光与真切的话音,这样如诗一般倾泻而出的赞美,奥格斯汀被深深触动。

      奥格斯汀从未见过如此相待他的乐迷,这就算与他经历过的众多告白场景相比,也毫不逊色。他耳根微微泛红,轻声回应说:“关于那张专辑,其实我自己也十分喜欢,不过由于选曲实在太过冷门,一直很少有人会真正去听——你能喜欢,我真的感到非常荣幸。”

      “我也非常荣幸!”克莉丝汀将手机揣进兜里,这才想起来翻开背包,拿出一本五线谱,从笔袋里扯出一根中性笔,递到奥格斯汀面前,“请问你能为我签个名吗?”

      “当然。”奥格斯汀微笑着接过笔和本子,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签下赠予的名字与祝福语,“克莉丝汀,你的名字是这样拼写的吗?”

      “没错,就是这个。”克莉丝汀停顿一下,再次含笑发出请求,“请问你能再附上一个名字吗?念作——语歌。”

      “语歌?”奥格斯汀用不熟练的发音模仿着复述一遍,“这是你的本名吗?怎么拼写?”

      “不,我的本名就叫克莉丝汀,克莉丝汀·白,我父母为我取的中文名叫白语歌。”克莉丝汀逐个念出名字拼音的四个字母,奥格斯汀整体记下,在英文名下方补签上“致语歌(for Yuge)”。

      克莉丝汀盯着两个名字,露出欣喜笑容:“实在太感谢你了。”

      “不客气。”

      “方便跟我合一张影吗?”

      “没问题。”

      克莉丝汀四处望了望,将手机讪讪递给艾德里安·克莱门特,露出期待的笑容:“你好,请问你方便帮我们拍张合照吗?”

      克莱门特点头同意,接过手机。奥格斯汀从座位上站起来,倾斜上半身靠近克莉丝汀,面对镜头微笑,克莉丝汀也凑到奥格斯汀身边,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奥格斯汀主动抬手搂住克莉丝汀肩膀,克莱门特捕捉到她笑容最欢乐的瞬间,按下按钮,拍摄完毕后便交还了手机。

      “我有很多演奏方面的问题想与你交流,但很可惜我今天下午的课就快要开始了。”

      “有机会我也想回音乐学院看看。”

      “非常欢迎回来参观!也祝你今晚的演出顺顺利利。”克莉丝汀礼貌向两人道别。

      目送完克莉丝汀,奥格斯汀坐回到克莱门特对面,逐个将盘片单独装进盘片袋中递给对方,沉声说:“我的本名叫奥格斯汀·泽维尔·科林斯,我想我应该一开始便这样自我介绍。”

      “原来你先前是以中间名自称。”克莱门特接过单独包装好的盘片,帮着一起收拾音乐盒。

      “不能说我有意用中间名自称,泽维尔是我祖父的名字,我一直很欣赏。”奥格斯汀解释道,“最初,在科技古董收藏品拍卖会上,我以祖父身份登记入场,他是资深老会员,自从他过世后,每年在德国科隆召开拍卖会期间,我会负责帮他处理藏品。待竞价结束,起先与你通话时,我也习惯性沿用了祖父的姓名,以他的名义在与你联系,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没关系,我理解。”

      “泽维尔总说,希望把这些音乐分享给有需要的人,我在接触这些藏品的同时,逐渐了解它们的来历与其中曲目的背景,这项遗愿变得不再单纯像一个任务,慢慢的,整个过程令人着迷。”

      拍品成交后,原本需要走一遭流程复杂且价格不菲的漫长跨国运输渠道,奥格斯汀见买受人所提供地址离音乐会出演场所不远,便在来时顺道稍上了。

      克莱门特目光落回到音乐盒上,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奥格斯汀提起他的祖父,再次听上去并没有比前一次感觉更熟悉,而是感觉更加遥远,他刻意忽略之前奥格斯汀提起祖父所使用的过去时,轻声回应:“正因为他的初衷,我才得以收藏到这款古董音乐盒,代我感谢你的祖父。”

      “我会的,他也一定很欣慰能有人欣赏他的藏品。”奥格斯汀答复道,“倘若他还在世的话,说不定与你聊得来呢。”

      “我还达不到那种深度,我认识一位专业的古董音乐盒收藏家,他才应该会与你祖父聊得来。”

      奥格斯汀留意到克莱门特提及这位收藏家时,使用的也是过去时,内心深处不知什么蓦然被轻轻触动,他面不改色包装好古董音乐盒,递给克莱门特,淡然一笑:“或许我们应该再早点重新认识。”

      克莱门特接过纸盒,疑惑逐渐涌上心头:重新认识?为什么是重新?尽管他对奥格斯汀没有任何印象,但这时却忽然产生一种很早就认识的错觉,会是在大学期间见过吗?克莱门特切入方才音乐生提及的话题问道:“你曾就读于这所学校的音乐学院?”

      “是,毕业七年再次回到这里,绝大部分地方还是一点都没变样。”奥格斯汀边说边环顾学园四周。

      七年前?那他们并不是同一届学生,应该没可能是在大学期间认识,就算是,奥格斯汀也不是一位容易令人遗忘的存在,克莱门特回想起刚才速度险些赶上竞走的一段校园漫步,接过话:“这么长时间过去,找个时间仔细转一圈挺不错,今天或许有些仓促了。”

      “不要紧,这种机会以后多的是。”奥格斯汀语调一转,“对了,不知道你对今晚的古典音乐会感不感兴趣——就是刚刚那位音乐生提及的演出,在南岸中心的皇家节日音乐厅,主题是关于庆祝与纪念布瓦尔迪厄诞辰250周年。”

      “不瞒你说,我了解这场音乐会,并且今晚会去参加,”克莱门特接过纸箱,不假思索,“对我而言,这同样也是场不容错过的音乐会。”

      “这样吗?”奥格斯汀若有所思,“不过现在很少人会记得布瓦尔迪厄了,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如果连法国人自己都不记得了,那记得的人应该也确实不多了。”克莱门特意味深长看向对方。

      “即便是自己国家的作曲家,有这种层面的了解,也很难得。”奥格斯汀说,“每当提起音乐相关的话题,一些非业内人士的法国朋友顶多就只认得比才、德彪西、拉威尔、萨蒂,或许还有圣—桑,这几位相对著名的作曲家,不少人甚至都没听说过福雷与拉莫,更别提布瓦尔迪厄了。”

      “没听过拉莫确实可惜了——我之所以有机会了解,是因为布瓦尔迪厄是我母亲喜爱的作曲家,从小便通过她日常播放录音和演奏曲目,接触过不少他的作品。”克莱门特沉思片刻,顺着话题抛出之前悬在心头的疑惑,“之前在听古董音乐盒的时候,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想念母亲?”

      “一个人的素养与喜好很大程度上会受家庭环境影响,潜移默化接收到一定程度的熏陶。得知你的工作与古典音乐差别甚远,可以说几乎毫不相干,即便是巴赫的平均律能勉强与数学挂钩,我想,应该是父亲或母亲的爱好或者职业,潜移默化影响了你。那时候你正盯着画中的圣母,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你可能在想母亲。”

      克莱门特轻“嗯”一声表示在听。

      奥格斯汀盯着克莱门特双眼,长时间盯人看不失为一种失礼的行为,会令人感到不自在,但当他发觉对方的眼神没有闪躲,两人视线交汇的越来越多,心悸的同时反倒令他放松,“我不好形容,你的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情感,很浓厚的感情,亲情的思念,但却又有些惆怅。至于说她也想念你,更像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安慰——别在意,我不过是在自圆其说罢了。”

      克莱门特心想,不愧是能用音乐传递出感情的演奏家,具有极强的解读能力,光是短短的接触,就能推测出如此多信息,“你说的几乎属实。”

      “几乎?”奥格斯汀捕捉到克莱门特话语中这个被略微施加重音的词汇。

      “最初兴趣的来源,除了受我母亲的影响之外,还有之前提到的那位古董音乐盒收藏家,这些基本上受他们影响。至于我现在的工作,你也应该能猜到,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受父亲的影响。”

      “你一定生活在一个有趣的家庭。”奥格斯汀笑道。

      “如果父母长期在外奔波的童年算有趣的话。”

      “前提是,至少有兄弟姐妹或其他亲戚朋友陪伴在一起。我会说,生活总会展现出惬意而有趣的那一面。”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两人交谈,克莱门特看一眼来电显示,轻声道:“不好意思,是我的学生。”说完他便接起电话。

      “什么事,米迦,记者和摄像师已经到了?提前这么久——好吧,这样,采访正式开始前,你跟娜奥米可以先带领电视台的人参观一下新实验室,找到合适的布景位置还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可以建议他们先拍实验仪器运转的特写镜头,你帮忙操作一下仪器设备,等我回来再为他们具体做宣传介绍。”

      交代完毕后,克莱门特挂断电话,还没等他开口,奥格斯汀便抢先一步说:“既然你有采访需要准备,就不多打搅了。”

      “不会,很高兴与你交谈。”克莱门特回应,“期待你们今晚的出色表演。”

      “如果你母亲在场,想必会感到惊喜。”

      “她会在的,甚至还会在距离你很近的位置。”

      “荣幸之至,那么就晚上再会了。”奥格斯汀起身,朝克莱门特颔首致意,径直向校园大门走去。

      奥格斯汀逐渐远去的背影,随道路两旁枯黄的落叶一同定格在克莱门特视野中央,当橄榄绿斑点于转角处消失,他才将目光聚焦到手边的纸箱,他拨通一则电话,语调温和道出一声问候:“下午好,柯拉莉,今天一切都还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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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变奏二 古董音乐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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