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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变奏一 利贝蕾托 ...

  •   变奏一 利贝蕾托
      Var. 1 Liberetto

      A.
      午时几近过半,咖啡馆内依旧回荡着轻快慵懒的爵士乐,表演台空无一人。鲜有顾客会因为没能按例欣赏到现场演奏而略感惋惜,但这并不足以令神色焦灼的服务生从木质挂钟上撤回视线。

      当唱片机第三次重复艾灵顿的《苏打喷泉拉格泰姆》时,四位顾客谈笑风生,从咖啡馆二楼阳台卡座起身结伴下行。

      下楼期间,四人被俯视之下室内环境所呈现出的别致景象所吸引,不约而同相继驻足环形木梯,欣赏异形吊灯与巨幅壁画,谈评咖啡馆内的绿植搭配与装潢设计,仿佛在来时从未注意到此类烘托馆内艺术格调的陈设。

      下到一楼,他们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逐次聚到表演台前。其中一位低绑长发的男士端起随身携带的相机,开启摄像头进行视频录制,调整合适拍摄位置间隙,不忘风趣解说。

      一楼大厅便是在这时候热闹起来,嘈杂声逐渐覆盖过爵士乐,于整个空间中混合形成剥夺注意力的背景噪音。

      座位临近表演台的两位顾客见状,暂且停下要事交谈。

      代庞德赶在笔记本电脑电量耗尽自动关机前,招手唤服务生递一根电源延长线,朝坐在对面的人问道:“艾德,要不要考虑换个位置?”

      “随你,”艾德里安·克莱门特仍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动作丝毫没有放慢,“这部分内容基本上已经讨论完了,我正好给学生回封邮件。”

      “既然你不介意,便算了。”代庞德轻瞥一眼屏幕右下角再次弹出的低电量提示框,扯扯嘴角,“好吧,主要是这桌离电源插座也比较近。”

      服务生闻声为一名座位临近表演台的顾客递来电源线,而后径直走到低绑长发持相机录像的男士跟前,礼貌招呼道:“芬恩,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所以查理今天不来演奏吗?这个点联系他一直没回话,不会还在上课吧。”

      “上午临时决定让他今天休息了,还没来得及通知你。”芬恩·戴维斯用眼神朝表演台方向示意服务生,“正如你所见到的,今天事出凑巧有位出色的演奏家到场,我也借此机会得以与旧友重逢。”

      接下来芬恩盯着相机屏幕后撤几步,举起镜头朝四周环顾一圈,向高个中长发男服务生招手:“柯莫,前台暂时交给佐绯,顺便让她上楼帮忙关掉唱片机,你来在我站的位置帮着录制一下。”

      柯莫·贝涅先是走到一位女服务生跟前,凑近她耳边交代被委托的事情,而后走近芬恩接过相机。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见芬恩在朋友面前表现得如此热忱,不久前在一楼大厅都能隐约听见从楼上传来阵阵爽朗欢笑声。

      此后柯莫视线再没有盯上过木质挂钟,而是来回在相机屏幕与表演台之间切换。

      一位卷发男士面带笑容走进摄影中心区域,在表演台上最靠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端起双手对台下一名刚接完电话的朋友做出一副“有请上台表演”的姿势,又面向大家问话:“所以这次的主题是什么?”

      闻声,一名身着橄榄绿色休闲西装的年轻男士面朝表演台方向微微颔首回应。通话结束后,他将手机调至静音,跨上弧形台阶,掀开半截欧珀珠帘,坐到三角钢琴前,揭起键盘盖,调节琴凳高度。调整完毕后,他右手随性撑住皮质座垫边缘,左肘置于钢琴顶盖前侧,别过身翘起腿面对朋友们微笑。镜头前,他体态自然,神情自若,毫不拘谨,于瞩目之下用眼神示意坐在身旁的人继续刚刚的话题。

      “没错,身处咖啡馆,主题自然是适合咖啡馆的古典音乐。”发问者依然面带笑容,他看向演奏者,自问自答道,“准确来说,是适合在爵士主题咖啡馆演奏的古典音乐。”

      话声未落,大家纷纷显露出笑意,站在柯莫身后不时盯着相机屏幕的芬恩在这时也抬起眼,他抿起嘴缓慢摇摇头,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开始了,该来的终归还是逃不掉。

      “合适的有很多,不是吗?”钢琴前的年轻男士偏头对镜头背后正发笑的芬恩说。

      芬恩轻咳一声回应道:“尽量来点特别的,格斯,比如不是萨蒂的。”

      “好,我想想。”奥格斯汀·科林斯侧过头看向琴键,说话同时他已经开始上手演奏,甚至身体都没有坐正。

      接下来一段萨蒂的《我需要你》节选直接令这群人哄然大笑。

      “别怪我,芬恩那句不要选萨蒂,让我满脑子都是些家具音乐和这首曲子。”奥格斯汀端坐起身,解开西装外套纽扣,双手重新回到键盘,“好,那么试音结束。”

      一段轻快灵动却闲适悠哉的节奏倏然抓住众人双耳,跳跃音及多声部对位令旋律爵士味十足,由五声音阶重新排列组成的新旋律动机持续发展递进,音乐空间感也跟着一并延伸,细节不断添入与融合,节奏渐明渐快,如馆内浓香四溢的咖啡般提神,振奋心神,令人入耳难忘。

      芬恩·戴维斯目不转睛,见奥格斯汀·科林斯毫不费力以精湛技艺驾驭音乐中一些艰深技巧,给予紧凑的爵士乐时机,鲜活刻画无限可能性——他却惊讶发现,这不是即兴创作,而是将古典曲式与爵士风格相结合的聪明创意——随后他很快意识到,这一切都依然如同记忆深处中那般,太过于完美。

      从那一刻起,乐声似将芬恩灵魂从体内抽离而出,拉回遥远学生时代,往昔时光如茂密生长的藤蔓,争先恐后匆匆爬上心头,风卷过石碑表面浮尘,露出深深镌刻的印记。明明是一支欢快乐曲,芬恩却听着眼眶泛红。

      “漂亮,”芬恩边鼓掌边咂舌道,“卡普斯汀,真会选曲。”

      “怎么想到选卡普斯汀的作品?”坐在奥格斯汀一旁一直保持微笑的埃利奥特问。

      “还在音乐学院时,一位爵士钢琴系的朋友想转到古典领域发展,请我帮忙推荐些合适的过渡曲练习。”奥格斯汀回忆说,“在我所知的作曲家中,卡普斯汀的音乐作品饱含现代化声响及色彩,尤其是爵士风格,但始终不会出现即兴成分,即便作品中出现适合即兴的乐段,乐谱上也会有对应符号。据卡普斯汀原本的用意,完整乐谱是专门作给那些不太会即兴的演奏者们用于参考。因此,学习演奏他的作品并不一定需要具备即兴演奏能力,也依然能够通过相应音乐研习完成演奏——如同学习演奏一首古典音乐家谱写的钢琴奏鸣曲一样——只是,作曲家本人或许还是希望演奏者能弹出属于自己的即兴。”

      奥格斯汀单臂随性下垂,侧转过身面对朋友们,“筛选过一批作品后,我发现卡普斯汀的八首音乐会练习曲便很合适,最先接触的正是第六首《牧歌》(Pastoral)。当时这支曲子不少古典钢琴系的学生认谱弹下来都小有困难,期间我们俩人一起练习,然而他不到一周就能背谱完整弹下来了。”

      “确实会选,不愧是一支古典系学生听着像爵士,爵士系学生听着像古典的作品。”埃利奥特恍然,逐渐对奥格斯汀口中这位朋友产生兴趣,“不过,他为什么会想转到古典钢琴系发展?”

      “他原本从小学习古典钢琴,为就读这所音乐学院,改考的爵士钢琴系,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本身对爵士感兴趣。至于当时一心打算转去古典钢琴系,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不过是追人的借口罢了。”

      “你这个朋友我貌似有印象,是不是那位叫昆汀的法国人?”埃利奥特显露出好奇神色。

      奥格斯汀一愣,瞬间收敛笑容,下意识顺带着改变坐姿,微皱起眉,摇头否认,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抚平情绪,“后来,这位爵士钢琴系学生在毕业后转而继承家业,满世界跑着做出口珍珠与欧珀的生意,与此同时,还不忘组乐队游走于任何能演奏爵士乐的场所。不久后,当接手的生意稳定下来,珠宝商便成了副业,他回到母校,在周围开设了一家名为利贝蕾托(Liberetto)的主题咖啡馆,馆内二楼收藏着许多经典爵士乐书籍与唱片,一台唱片机置于其间,无形之中提升了周围整个环境的质感,咖啡馆一楼安放着一架精美的演奏用白色三角钢琴,每周四至周日馆内会定时举办现代爵士乐沙龙,不断吸引各路人士互动交流。”

      说到这里,奥格斯汀眼神意味深长望向芬恩,他轻轻抚摸琴盖中央镶嵌黑欧珀的铭牌,表情柔和起来,终于,他再次看向埃利奥特,“友情提示,是位澳大利亚人。”

      埃利奥特缓慢偏转身体,移动手指朝向芬恩·戴维斯,乐出了声:“原来是你,店主先生。”

      芬恩微笑着抿起嘴,眼眶有些湿润,他走上前躬身给奥格斯汀来了一个紧实的拥抱,拍拍他的后背,直起身笑道:“欢迎回来,算下来将近有五年没见了吧,重返母校有什么感觉?”

      “目前不大好回答,”奥格斯汀不由自主往咖啡馆落地窗外校园的方向望去,“其实这几天还没来得及返校仔细看看。”

      “排练这么忙?”芬恩讶异。

      奥格斯汀垂眼抚摸琴键,“算是吧,这部钢协有些特殊,因总谱部分缺失,间接导致近三十年来罕见有乐团录音或公演,很多细节需要重新摸索。”

      埃利奥特搭上奥格斯汀肩膀,轻拍两下说:“对比起上世纪的老录音,经奥格斯汀与首席指挥柯拉莉·梅西耶多次修整后,最终版本仿佛脱胎换骨,尤其是第二乐章开头重新嵌入的钢琴独奏部分,与后继渐进的管弦乐自然融为一体,同时,在配器微调的情况下乐队编制有所扩增,整体给人感觉更加丰富了。”

      “这多亏了指挥的功劳,我也没料到最后调整那么大。”奥格斯汀回拍两下埃利奥特扶上他肩膀的手,“倒是也多亏借用了部分乐团那边竖琴协奏曲的编制,曲目整体确实饱满不少。”

      “不用感谢我特地腾出位置,为你的钢协争取时间练习。”埃利奥特嘴角浮现笑意。

      “难道不是因为布瓦尔迪厄最出名的竖琴协奏曲代表作,都被你和乐团公演烂了吗?”奥格斯汀不领情拆穿道。

      “也不算吧,”埃利奥特扬起下巴,“关键我觉得,确实是时候让布瓦尔迪厄早期被雪藏已久的动人钢协作品重新问世了——这最初可是你和梅西耶指挥的主意。”

      “基本上属于柯拉莉的想法,她对此很感兴趣,”奥格斯汀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解释,“起初我只是在她面前提到过布瓦尔迪厄后续许多作品都存在这部钢协的影子,那时她甚至还没有听过除我演奏之外的其他版本,便毅然决定替换掉原本欧洲巡演计划中的五支歌剧序曲——好在这些序曲都有收录进专辑,不然连我都觉着可惜——幸运的是,最终结果不算太糟糕。”

      “很遗憾没能赶上你们今早的公开彩排,好奇你们的排练成果,透露一支与今晚音乐会相关的曲目吧。”芬恩迟疑一下,刻意向埃利奥特补充说,“可惜这里没有竖琴。”

      “相信我,现在竖琴或伴奏缺席并不要紧,听他演奏你一定不会感到可惜。”埃利奥特使过一个眼神,芬恩点头稍作意会。

      “这和今天的主题跨度有点大啊。”奥格斯汀踩下钢琴踏板,“就从这部钢协第二乐章(Pastorale con variazioni)开始吧。”

      与之前一曲相比,钢琴整体音色仿佛完全发生变化,经典的传统风格浓郁而自然,却牵动着跨越时代的柔情与浪漫,黑白琴键为每一个音符染上光辉璀璨的金色,给人感觉无比温暖,如同沐浴在柔和金灿暖阳之下,恬静安然。不知不觉中,馆内绿植色调都给人感觉愈发清新起来。后续一连串音阶汇成的旋律,如婉转鸟鸣,伴着清晨香茗,回味余甘;亦或午后花茶,甜美香醇,沁人心脾。

      用芬恩之后的话来说,他从未听到过这架三角钢琴发出过此般音色,仿佛奥格斯汀·科林斯在演奏另一架他完全陌生的钢琴。

      B.
      代庞德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转过头去观望,此后便没有再理会坐在对面的人的。他端起因长时间无间断的谈话而未碰过嘴的咖啡,边喝边开口感叹:“实话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直观听到过有人演奏如此优美的音乐——之前那首速度稍快的曲子也相当不错。”

      艾德里安·克莱门特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刚刚还嫌吵扬言说要换座位的人哪去了?”

      “又不是指音乐吵,”代庞德咂嘴道,“这是古典乐吗?我留意到你一直在关注那演奏家,凭你认真听的模样,我想你或许会认得。”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巧合,这首旋律和今晚准备去听的古典音乐会中一支曲目很像……不,是近乎一样。”克莱门特迟疑片刻,又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站上搜索一些关键词,试听几个录音片段后,再比对照片,放低音量道,“说不定遇到钢琴演奏家本人了。”

      “真的假的?”代庞德也跟着悄声询问。

      克莱门特将笔记本屏幕转向代庞德。照片中演奏家侧身端坐于钢琴前,身姿挺拔,相貌英俊,发色棕黑,眼眸灰绿。代庞德凑近屏幕,又望向正在演奏的人说:“确实是真人——比照片要好看。”

      “毕竟举办地点就在这所大学的音乐学院旁边,能在附近碰见也不奇怪。”克莱门特回应同时,注意力不知不觉从悦耳音律转移到演奏家面孔上。

      “这是不是那场你之前提到过你母亲也会参加的演出?”代庞德从表演台收回视线,摸摸下巴,“之前不感兴趣,现在也想去听听看了。”

      “是的,这场音乐会中的曲目录过音,各大音乐流媒体平台都能查到,专辑我也可以借你。”

      “录音与现场给人感觉可完全不一样。”代庞德拖长每一个单词尾音,话语中溢满期许意味。

      “既然如此,晚上一起去吧。”克莱门特迎上代庞德投来的目光,接受对方传达的言外之意。

      “晚餐也一起怎么样?”代庞德顺势提议。

      “也行,直接预定音乐会前用餐方便安排时间些,门票可以现场买,目测人不会特别多。”

      “至少现在又多了一个。”代庞德挺起上半身,笑容满面。

      克莱门特象征性摆出一副鼓掌赞许的模样,从代庞德面前挪回笔记本电脑,随即搜索音乐厅官网进行预定。

      “我想我们差不多该结束了,你还想再听一会儿吗?”代庞德一回头,发现克莱门特正出神望着表演台,一时间后悔问出这句话。

      “听他演奏完吧。”克莱门特不经思考脱口而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没过多久,古典曲目演奏完毕,两人听着演奏家与其朋友即兴合奏的爵士名曲闲聊起来。

      “你那边参与合作研究项目的学生确定好了吧?”代庞德接过刚才的话题问道。

      克莱门特点头,收回稍飘远的思绪,“有两位,目前计划预处理还是在学校这边做,到时候直接将处理好的样品带到你那边的实验室上机测试。”

      “他们以前做过此类检测项目吗?”代庞德问,“有没有相关仪器的使用经验?”

      “尝试做过一些,当时所用仪器的灵敏度不高,测试结果达不到需求,再加上学院里使用那台仪器的人多且杂,设备内部存在被污染现象,每次重复实验的结果差别有些大,没有对比参考的价值。”克莱门特说,“到你那边后使用新设备还是需要有人教一下,先带着他们做一两次,等他们熟悉操作后就不必再管了。”

      “行,我到时候给他们安排人教一下那台新仪器。”代庞德滑动鼠标,将电脑屏幕转给克莱门特,指着一段高光标记的文字,“你们编写的方案在这部分使用的试剂和我们所用的不大一样,到时候需要重新建立方法吗?”

      “重建一个新方法吧。”克莱门特浏览完代庞德所指的内容后,又观察对方的神情,退回到座椅靠背上,“我懂你的意思,虽然我们使用的试剂效果更好,但相对而言危险性也要大很多,关键还是由于我们研究的性质和目的不同,这你最清楚不过。对他们而言,是要摸索出一切最佳途径与条件得出一套漂亮的数据用于发表文章,完成研究课题,可以这么说,使用毒性大的试剂暂时牺牲一下没有关系;对你们而言,作为日常工作要接触的情况更多,为长久的健康考虑,使用更加安全有效的试剂再好不过,同时也能达到最终目的,何乐而不为。”

      克莱门特轻呷一口咖啡,朝代庞德使过一个眼神,“你方法中使用的试剂我之前也尝试过,仪器检测需要花费的时间更久,并且在样品中待检目标物含量很低时结果不够理想,数据不合格,更换试剂目前是我们在妥协中探究出的最佳方案。只是这个体系一换,问题很多,要重新探究的条件也很多,毕竟考虑到成本与量产化,还得再尝试些其他可能性,不然仅仅是实验室里看着不错的存在,发表的文章只是好看而不实用,反而得不偿失。在这一点上,想必你也深有体会。”

      代庞德会心一笑,接话道:“当年读书的时候,之前我所在的课题组都为了论文更容易被发表些,将数据和结果做得很漂亮,找到最完美的图像加以使用,再根据图来编写论文、补充实验数据、讲故事。每回审核论文的时候,导师基本也是第一眼就看图,图倘若不够美观,甚至都不会浪费半秒钟去细看文章内容一眼,当然也有平时一直很忙的原因。之后的故事,你也参与其中,我因研究方向冲突而换导师,转到你所在的课题组,虽然依旧存在类似的固定趋势,但至少那时候你和你导师都是我见过的身边最认真在作科研的人。令我敬佩的一点始终不变,不单纯为学术与功利,尽力去创造有益于实用的技术。直到现在也是,我想这或许同样也是为什么你的客户与合作人源源不断的原因。”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克莱门特没有再继续往下解释,他已经不止一次在代庞德产生这种错觉并说出类似的话时,明确过自己的观点。

      同一屋檐下,艾德里安·克莱门特研究领域中任何一项技术,一旦冠上了他父亲的头衔,他便好似终身无法摘除。比如搜索文章时,他的姓名时常被排列到一个相同姓氏的名字后面;再比如与企业合作技术入股时,谈论专利相关话题的末尾,总会以一个象征权威的姓名结束。——或许他并不需要摘掉任何东西,只是这种感觉不比总直视高功率舞台聚光灯打落在身旁强多少。

      短暂沉默后,代庞德通过方才的话题联想起些事情,对克莱门特笑道:“对了,关于下周研究领域的第十二届国际学术大会,你应该早收到邀请函了吧——不必问,今年你肯定会去,去年你都没参加。”

      “我挺想见见老师。”克莱门特侧面回应道。

      “喔,理查德·门罗教授,我也挺想见一面的。”代庞德吐露出藏不住的怀念,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你父亲也会参加,我在官网首页特邀专家栏中看见他照片了。”

      “克洛维斯必然会去,之前连续几届他都参与主讲大会特邀报告,今年也不例外。”克莱门特语气柔和下来,“他上周和我聊过,这次应该会在闭幕式前一天赶到。”

      “也是,整整五天的学术日程,学术界大牛不可能每天都来听。”代庞德对此毫不意外,他边回想边说,“这次大会主办方邀请到了两位诺贝尔奖得主,七位国家实验室负责人与顶级课题组负责人,你父亲就属于那七位中的一位吧,一般能主讲大会全体特邀报告的基本都这类级别。”

      克莱门特颔首道:“他以国家重点项目组负责人的身份被邀请。”

      “你呢?”代庞德顺势问。

      “校方推荐且报销会议注册费用,我得完善下周四分会场的邀请报告——自从上个月初收到通知后,就在着手准备。”

      “那你可有的忙了,我是口头报告外加一篇投稿,选了一篇还没正式发表的成稿,整体准备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代庞德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抬手看眼腕表说,“两点多了,没想到这回额外耽误你这么久。”

      “不要紧,这事先前早就定好了,原本就不应该再一直往后拖,今天能顺便一起处理完已经很不错了。”

      “行,那等会我先回一趟研究院,上午一起过来的那帮同事已经先走了。”

      “好,我送你。”

      “什么?”代庞德不自觉提高音量。

      “送到停车场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克莱门特反倒更加疑惑。

      “你每次不都是直接回办公室吗?”

      “还早,下午四点才开始忙。”

      “课题组有新助手帮忙了?”代庞德这才开始收拾桌上的物品。

      “科研助理原本就没有缺过,之前说的是缺讲座助教。”克莱门特起身,面露欣慰之色,“有一名新入学的本科生,不嫌弃我这个在新项目领域经验不多的导师,自愿参与我的课题组帮忙,也挺认真在对待,交给他们和研究生也放心。”

      “相互信赖很重要,不过主要也是因为你口碑好。”代庞德收拾完,再次看了眼手表,“我记得你刚好像提到过下午还有件工作之外的事情要办,具体在什么时候?”

      “两点半,对方应该快到了。”

      “是约在大学见面吗?你确定要送我?”

      “不,就在公园附近顺便取件藏品而已,总之都要先出这家咖啡馆,送你到停车场也顺路。”

      “也行,那一起走吧。”

      一路上,两人没有再交谈。来到停车场,克莱门特道一声别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艾德,”代庞德拉开前方车门,翻动储物盒,递给对方一个移动硬盘,“来的时候忘在车上了没带给你,是之前你在行业研讨会上借给我的那个。”

      “谢谢,都忘记问你要了。”

      “对了,那两位需要用仪器设备的学生什么时候过来?”代庞德问。

      “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们了,下周看你哪天有空,至少提前半天和你预约时间。”

      “第一次你不陪同着一起来吗?”

      “他们能行的,不需要我陪同。”克莱门特忽然意识到什么,紧接着又补充道,“过段时间我会尽量抽空回研究院看看你近期的项目——之前那个国家级科研项目应该也快验收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可惜。之前我们作为牵头机构开展的那个国家级科研项目,你当初要是继续留下来,项目负责人就不必大动干戈临时调换了——现任负责人,就是那位叫瓦伦汀的比利时研究员,你知道的,他经常提起你。之后,项目参与人员也发生了变动,尽管在这期间你也提供过不少技术指导,但总体进度因各种因素耽搁导致比预计完成时间晚了两年多,好在今年年底之前应该能完成收尾工作,顺利召开验收会。”代庞德叹一口气,“亏你残存的良知还记得这件事……不提这个了,到时候记得提前联系,目前大部分日程不容易调动。”

      克莱门特垂眼,未对此情况作任何不论怎样都略显多余的辩解与见解,“辛苦了,这段时期你们确实挺忙。”

      “与你相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代庞德摆摆手,不以为然,他坐进驾驶位,关上车门,插上车钥匙,降下车窗,微探出头,“我知道你在研究院还参与过一个科研项目,虽然组内成员人数不多,但项目一直没断过,研究内容都十分前沿,要出成果极具挑战性。与此同时,你在大学这边也有负责的课题组,甚至还在继续代课。让我猜猜,你一天能收到多少封邮件?”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克莱门特略微偏过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那为什么每次给你发邮件,你几乎都不回复?直到我打电话联系询问,才听你解释说都看过邮件内容,只是没来得及作出回应。”

      “下回记得标记重要事项,我会优先回复被系统置顶的邮件。”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代庞德苦笑道,胳膊肘探出窗沿,视线盯向对方,欲言又止,他调整呼吸,尽量使语调显得自然,“我很欣慰,从前段日子起,眼看着你有所恢复,逐渐又开始接触这些你感兴趣的藏品,花些时间放松去欣赏音乐,我为你感到高兴,艾德里安,但我更想说的是,还有其他更多更好的方式,不是用现在这种同时一头扎进工作不留喘息余地的做法,模糊生活与工作的界线自我麻痹。听着,我理解你,从一开始……当初你不顾劝阻毅然决定离职,到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两年——”

      “一年零十一个月。”克莱门特打断对方,俯身靠近车窗,“庞德,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我很感谢那段时间里你所做的一切,但还是希望在有些事情上你能就此翻篇——真的,我很好。”

      “很抱歉……好吧,换个问题,其实这也是我以朋友身份一直想问的,”代庞德叹一口气,他肉眼可见艾德里安最近又消瘦不少,眼眶黯淡深陷,眉间英气煞减,他怀疑对方长期失眠的症状,并没有像先前解释的那样得到有效缓解,他有太多话想问,但最后仅是指了指自己的下眼睑示意对方,“你最近有好好照过镜子吗?”

      艾德里安·克莱门特抬眼,表情未出现丝毫动容,目光却无处可供安放。

      翻来覆去,不都是同样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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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奏一 利贝蕾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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