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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变奏十三 《绿洲》 ...

  •   变奏十三 《绿洲》
      Var. 13 Oasis

      A.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不够熟悉操作导致的。”

      “不,是仪器本身的问题!怪我验收时没认真核对清楚重要组件与模块型号。”

      “怎么了这是?”代庞德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起身,望向推门而入的两名学生,又疑惑看向坐于办公桌后的克莱门特。

      见导师办公室内正接待其他来客,两位学生又悻然退出门外。

      “不好意思,有点事情没和学生讲清楚。”克莱门特让代庞德先坐下,示意两位学生暂时回避,“这不是你们的问题,先抓紧时间重新制样,一会儿我来联系厂商关于仪器配错组件的问题。”

      “好的,老板。”
      “好的——不好意思打搅了,代博士。”

      “没关系,你们先去忙吧。”代庞德冲正对他打招呼的娜奥米笑笑。

      办公室门被关上后,克莱门特与代庞德对上视线:“我们继续。”

      代庞德压下心头疑惑,接着与克莱门特讨论双方合作项目事宜。

      按照流程走下来,克莱门特翻开一本合同,大致浏览一遍,又翻回到前几页,签上姓名,在侧边盖上骑缝章,将几本相同合同册叠到一起,递给代庞德,“这四份都签好了。”

      “总共五份,还有一份合同文件为方便扫描存档没装订成册,你再找找看。”

      克莱门特很快又发现一份用长尾夹固定的合同文件,以相同方式签名盖章,递给代庞德。

      “不对,”克莱门特收回手,若有所思,“一般不都是代理机构的人跑这种差事吗?怎么这次派你来找我签字?”

      “这合同没有什么不对。”代庞德起身来到办公桌边,从克莱门特手中抽回合同文件,笑道,“不过你猜对了,我不是被派来的,是被请来的。”

      夺走合同册的同时,代庞德从公文包中翻出一份盖章签字的邀请函递给克莱门特,刻意问:“瓦伦汀之前有和你联系过吧?”

      “他表达的很隐晦。”克莱门特接过邀请函,扫过标题,恍然道,“原来是为了这事——所以正式文件已经批下来了。”

      “是啊,这事还挺矛盾,他们都想邀请你作为这次国家级科研项目验收专家组成员,却没人敢邀请你,最后还是瓦伦汀主动提出来,他怕你拒绝,就没直接给你发电子档邀请函,而是让我亲自带给你。”

      “用不着这么复杂,”克莱门特抖了抖邀请函,翻到尾页,在专家信息栏下方空白表格中留下姓名与联系方式,“我又不会拒绝。”

      “我也这么想,搞这么复杂,还让我亲自跑一趟。”代庞德在一旁指着剩余空白表格说,“职称和工作地点怎么不填?”

      “这就够了,”克莱门特挡开纸张,“反正到场还会再签一遍。”

      “行吧,”代庞德叹一口气,“那么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慢走不送。”

      “等等,”代庞德想起刚刚破门而入的两位研究生,又坐回沙发问道,“我从一进门就发现你脸色不太对,是因为什么事?”

      “没什么,类似这种事情早不乏先例了。”克莱门特靠回椅背,“新验收的仪器中一个模块从正常配置被替换成最低配置,原本一项自动操作变成需要切换成手动操作,学生不知道,以为和以前一样是自动化,结果导致样品被污染,全部作废,重新开始至少又要多花费一周时间。”

      “真害人啊……这种事,”代庞德愤愤不平,“硬件工程师也不讲清楚,再不济至少也应该和学生交代与说明使用方法。”

      “你说的没错,这次培训的工程师也有不小责任。”

      “那还换的回来吗?”

      “怎么可能?”克莱门特从办公桌前起身,坐到沙发上代庞德身边,“提供的货物均满足合同上标明的需求,改不了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看清楚?”

      “合同并不是我拟的,类似这种贵重科学仪器采购项目的合同都会经过学院委员会整体协商,我只负责提供技术参数——在那部分内容里,我很明确列出了需求,其中附带的组件与模块一般都默认是最新配置,就算不是最新型号,也应该是正常的普通配置,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钻这种空子,为省差价而故意使用最低配置。”

      “那帮家伙真是缺德。”代庞德瞥一眼克莱门特,“合同最终定稿真应该让你过审后再签字。”

      “下回确实应该注意一下——所以说,这与负责验收和使用仪器的学生确实没什么关系,事情早在签下合同的那一刻便成为定局,总之,我等会儿回实验室会和他们说明情况。”

      “真糟心。”

      “事情已经发生,补救措施有限,还得具体协商。”克莱门特面无表情回应。

      代庞德支起身,“你们这次的供货商是哪家公司?我回头得注意一下。”

      “这反倒和供货商没什么关系,除工程师之外,生产商那位技术销售问题比较大,最终是他列出的供货清单。”

      “他不是和那位叫利昂的硬件工程师为你们服务了很久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克莱门特回应道,“硬件工程师这次换了一个人,听学生反映,讲解很粗略,不负责任,完全比不上利昂——可利昂这次没有参与,如果这次交接销售的人是他,一定会提醒我或者娜奥米,也许会避免发生这种事。”

      “他不是专门负责你那块工作吗,怎么会没参与?感觉也不是因为很忙,他上次还到我们机构——”说着代庞德顿住,看向克莱门特疑惑道,“不会是上次那次紫外灯辐射事故造成的影响吧?”

      “他不是那种人,况且,那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事后他还像往常一样经常过来。”

      代庞德忽然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侧过身紧盯克莱门特,神情呆滞,“完了,这事估计我也有责任。”

      “你在说什么?”克莱门特侧头看向他,“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代庞德回忆起前几次他代克莱门特拒绝利昂邀约的事,低声说:“还记得之前利昂邀请你共进晚餐的事吗?当时你一直和那音乐家在一起,然后我代你拒绝了他,该不会是因为——”

      “这都什么跟什么?”克莱门特逻辑越来越混乱。

      “之前我没和你细说这件事,后来觉得应该也没必要。这么一联系起来,人家确实就是对你有意思,特地请我把你拉过来,最开始你什么也没说就拒绝了,没想到他就再三请求我一定帮这个忙,你知道的,之后我又帮他邀请过你一次,结果每一次你都用相同的借口拒绝——当我得知你和那位音乐家在一起,才意识到原来你在约会,就告诉他你已经有对象了。”

      “我什么时候有对象了?”克莱门特皱眉,有一瞬间,他甚至刻意没把代庞德口中的音乐家和他认识的任何一位音乐家对上号。

      “不是那位弹钢琴的音乐家吗?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那天不是在——约会吗?”庞德磕巴卡壳,好一会儿才问完话。

      “你指的是奥格斯汀·科林斯?”

      “对,就是这个姓名。”

      “你误解了,对方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克莱门特若无其事,耐心解释道,“他爱好广泛,喜欢新鲜感,总乐此不疲尝试新事物,再者,他也没有理由会对我这种又不懂音乐与艺术的外行人长时间保持兴趣,很快热度过去觉得无聊了,就会转移目标,总之,他身边应该也不缺人陪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克莱门特说话时给人感觉轻描淡写,再加上一开始的否定神情,代庞德立马信以为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他还是对同行更感兴趣?他难道是想找同行?代庞德瞬间觉得自己或许犯下一个大错,他不该就那么妄下定论,笃定告知利昂克莱门特有对象的“事实”,他发觉得尽快聊回利昂相关的话题。

      “我怎么没发现你和利昂平时有交集?”庞德连忙问。

      “是没有除工作上以外的交集。”克莱门特回想道,“不对,好像有一回,在行业研讨会晚宴上,他介绍一家公司一位项目规划负责人,从中搭桥,拜托我帮忙——”

      “你这还不是工作上的事?”代庞德打断克莱门特。

      “最后他私下和我聊了些非工作的话题,具体忘记是什么了——好吧,不重要。”

      “我记得你不是提过一次你很羡慕他吗?”代庞德问。

      “什么时候的事?”克莱门特为代庞德补上茶水。

      “就是最早我们一起到怀曼科技原厂参与新型号仪器研发测试的时候,我俩当时站在他工作间外面看他工作——”

      “那个吗,”克莱门特表情柔和起来,“那时宽敞明亮工作间内摆放着四五台大型仪器,就他一人独自待在里面,无人打搅,心无旁骛安安静静维修仪器。当时我就在想,希望以后的工作也能像那样,一心一意专心做自己的事,不被其他繁杂琐碎的事情打搅——我现在依旧保留那时的观点。”

      “你是指行政事务?看来搞技术的大家都一样头疼这些啊。”代庞德立马联想起最近有关专家邀请与仪器验收等事务,叹然道,“不过,那位叫奥格斯汀的音乐家不也一样吗?和利昂比起来,他的工作或许更纯粹一些。”

      “我不觉得,这不是贬义,”克莱门特解释道,“他目前是有固定工作与追求,看上去也相对比较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做主,自己承担后果——了解缘由之后,才发觉这种看上去有权拒绝的自由,同样也身不由己——还是和利昂有差别的。”

      “利昂实际上很有能力。”克莱门特继续道,“之前几位硬件与软件工程师一起配合工作时,只要利昂一发话,周围没一人敢插话,连软件工程师都在一旁虚心听着。事后,我问他:你这么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当软件工程师?他回答:不想动脑子,仪器坏了就修一下,每天装装机挺好,硬件工程师就挺好——他是很有能力,但对事业的追求止步于此。”

      “所以,你喜欢上进的人?”代庞德笑问。

      克莱门特没有应答,潜意识抗拒话题被扯往这个方向。

      代庞德靠近克莱门特道:“要我说,我觉得那位音乐家或许更符合你口味。”

      “是因为约亨,才让你这么以为的吗?”直到现在,克莱门特发现说出这个名字时心里还是不可能也不可避免不起一丝波澜,他越是轻描淡写提起,内心深处就越是浓墨重彩被狠狠划上一笔。

      代庞德收敛笑容:“除了他还能有谁?他们俩太像了,都会弹钢琴,都是搞音乐的。”

      “不一样,奥格斯汀是音乐会演奏家,约亨主要作曲。”

      “作曲的会弹钢琴,弹钢琴的难道不也会作曲吗?”

      “有区别,会作曲的可能不只会一种乐器——”说到这里,克莱门特下意识想起奥格斯汀就会很多乐器,也会作曲,但他并没有将两人特定联系到一起,只是接着说,“会的那种乐器也不一定是钢琴,比如柯拉莉,她曾将不少钢琴名曲改编成能够在竖琴上演奏的曲目,还以个别曲目的主题创作过竖琴曲,也算是改编的一种。”

      “约亨习惯用钢琴作曲,也懂管弦乐,他可以作独奏曲也可以作室内乐、协奏曲、交响曲等等,作曲类型几乎涵盖所有类别。他喜爱文学,热爱诗歌,经常创作交响诗与交响组曲之类的标题音乐,每作一首音乐需要很久甚至数月时间来反复修改、试演、再修改。”

      “奥格斯汀作为音乐会钢琴家,不免会频繁前往世界各地巡演,工作与生活可能更忙,或许人生中一大半时间都会在飞机上渡过。作曲对他而言,不过类似于一种消遣。”

      “也是,确实忙,”代庞德点头道,“这样以来,你们以后见面与陪伴的机会可能就不多了。”

      克莱门特发觉代庞德总能抓住他话语中的非重点。

      “不过你也经常出差,情况不是差不多吗?”代庞德问。

      “奥格斯汀外出的时间和我不外出的时间才是差不多。”克莱门特越发无言以对。

      “之前一打电话联系你就说和他在一起,我都以为你们天天见面呢。”代庞德不依不饶。

      “大半个月见一次吧。”克莱门特坦白道。

      “真的假的?真就我每次打电话帮利昂邀请你时才撞上他?太巧合了吧。”代庞德打心底不相信这种巧合,于是故意问,“不见面期间,会想他吗?”

      见代庞德这次是彻底不打算放过他,克莱门特放宽心态,快速过滤筛选出一些记忆,大多是在他欣赏音乐的时候,尤其是有钢琴参与的音乐作品,他确实会不自觉想起奥格斯汀,但这种想不是想念,仅仅只是想到而已。

      “时不时会。”

      “那利昂呢?”

      “工作与仪器运维之类相关情况的时候,是会想到的。”

      “别故意岔开话题重点,”代庞德不怀好意笑道,“你知道我指的想是什么意思。”

      “那答案是——都不会。”

      约亨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吧。即便代庞德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克莱门特的面将心里这句话说出口。代庞德莫名开始有些心疼艾德里安,嘴角泛起苦涩意味,但还是笑着说:“说不定呢,以后交集慢慢多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如果奥格斯汀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三分钟热度,那是他的损失,毕竟抛开人品不谈,你可是我身边见过皮囊最标致的欧洲人。”

      最后一句话,从克莱门特认识代庞德那天起,耳朵都快听起茧了。他从未怀疑过这句话的主观真实性,但也不否认这句话的客观虚假性,就像他不懂东方人的审美,但也没把庞德当成传统东方人。一开始他还会对夸奖表达谢意,到后来便演变成无论听多少遍就无视多少次。

      “别操心我,”克莱门特转移话题问,“倒是你和朱女士怎么样了?”

      “是诸葛女士,诸葛是复姓,就跟你们那个横杠两边连一个名一样,对,比如你父亲——弗朗索瓦—克洛维斯。”

      “那都是老一辈的取名习惯了,现在年轻人要是这样取名会被觉得奇怪,会被周围年轻人嘲笑的。”克莱门特说,“那你指的应该是姓氏,不对应法语名字,应该是像我母亲一样,克莱门特—梅西耶,这种。”

      “貌似也不大类似,“代庞德思忖片刻道,“复姓不是指婚后两个姓合并,而是超过一个字,相当于复数的复——中国的复姓历史很悠久,感觉现在很难遇见,和你们恰恰相反的是,我们不会觉得复姓像复名一样显得奇怪与老气,反倒会觉得很稀奇、珍贵,甚至蕴含古色古香古韵。”

      之后庞德与克莱门特浅聊几句与诸葛女士相处的近况,整体情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得知两位身处异国他乡的有缘人后续会定居在同一座城市,克莱门特由衷为朋友感到欣喜。

      与此同时,实验室内。

      “你说,老板有没有可能把我俩给忘了?”米迦问。

      娜奥米看一眼手机,回应道:“不,他是彻底把我们给忘了。”

      “我倒觉得是他可能真对我们生气了。”

      “艾德里安本不会为这种事生气,”娜奥米说,“可他刚刚到实验室来发现情况后,态度确实有些反常。”

      “唉,或许他最近心情不怎么好吧。”

      “你还记得他刚说了什么吗?”

      “除了说我们之外,好像还提到了佐绯。”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娜奥米回应,“佐绯已经很久没来实验室帮忙了,并且我听说艾德里安主动邀请她当他新公开课的讲座助教,她也没正面回应——佐绯不会和他闹矛盾了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米迦说,“很难想象老板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导致她不来了,像是故意躲着老板一样。”

      “谁在故意躲我?”

      米迦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不是吧,又来?他走路怎么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米迦这回不用扭头都知道克莱门特脸上什么表情,他边转身边笑道:“呃……我们在聊……在说关于利昂的事,他貌似很久没来实验室帮忙了,你清楚情况吗?”

      “不清楚,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你们可以直接联系他,两台仪器都出问题,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克莱门特走到新仪器旁边,示意两位研究生也跟过来,他戴上□□橡胶手套摆弄仪器组件,“我来教你们手动切换的具体操作,包括对应在系统中的步骤。”

      “所以不更换组件了吗?”娜奥米躬身询问。

      “不是不愿换,是大概率换不了。”克莱门特轻声回应,“手动操作虽然是麻烦了些,但你今后要记得怎么操作并且习惯。”

      “知道了。”

      “没问题。”

      “最好是有问题,趁目前阶段还有人能指导,发现问题就及时解决,积累经验,总比今后遇到困难独自摸索且无人指导时要强。”克莱门特严肃道。

      米迦与娜奥米面面相觑。

      ——最近这几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老板心情果真很糟糕啊。

      B.
      次日下午,克莱门特路过课题组实验室时,没有如往常一样进去查看状况,今天礼拜六,整栋楼没一个人影。他来到大型仪器实验室,走到电脑屏幕前,看见大部分仪器正在运行中,数据不断出现并罗列于空白框内。

      实验室最里面隔间发出一丝声响,克莱门特走近开门查看,撞见正埋头维修的硬件工程师利昂,对方正背对他蹲在仪器旁,见他进门抬起头。

      “来这么及时,”克莱门特打招呼道,“听娜奥米说你已经弄了整整一上午。”

      “还好,也没有那么久。”利昂从地上起身,“娜奥米反映设备出问题了,说急着用,昨天我远程和她联系没找出问题来源,就只能今天赶来现场排查一下。”

      “辛苦你,要不是下周有急用,也不会周末还叨扰你。”

      “你还不是一样,和学生一起牺牲原本宝贵的周末休息时间——之前很少遇到你们会出现这类情况。”

      “具体是哪里发生了故障?”克莱门特问。

      “还在排查,目前发现这台机械泵出故障了,可能需要换一个部件,如果还不行,或许需要整体更换。”利昂回应,“我已经帮你们申请新部件了,周一会有其他硬件工程师顺道带来帮你们安装,这样仪器周一当天就能重新运行,不用拖更久耽误使用。”

      “那就好。”克莱门特说,“你看见娜奥米去哪里了吗?”

      “她应该和你另一位学生先走了,刚听到他们交谈,应该是先离开了,毕竟今天是周六,没人愿意多待。”

      “多谢告知。”克莱门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利昂叫住。

      “有空的话,事后一起吃顿晚饭吧。”

      “今晚吗?”克莱门特回过头,“今日还是不了,改日吧。”

      利昂欲言又止,转移话题道:“你们现在还是用这台仪器在做之前那个项目吗?”

      “是的,”克莱门特回应,“到时候文章也会挂上你们公司的名字。”

      利昂深知克莱门特所属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以及课题组文章的含金量,笑道:“那可真是太感激了。”

      “应该的,你们公司在我这里是合作关系,除了你,还有之前那位软件工程师,都为这个项目做了不少贡献。”

      克莱门特再次同利昂交代一声后,离开实验室,利昂则继续进行问题故障排查测试。

      临近傍晚时分,克莱门特临行前回到大型仪器实验室。

      “情况怎么样?”

      利昂走到新型大型仪器最前端,轻敲金属外壳道:“你们这台新仪器这部分怎么使用的是最低配置?销售和厂家没给你们配最新产品吗?都推出好一段时间了。”

      克莱门特深感无奈,他向利昂坦白之前算是被忽悠了,之后找厂家谈过,他们最终承认,说是会提供补偿,换回普通配置,但克莱门特拒绝,觉得如果要换,可以换成后续升级后其他更有用的部分。

      利昂皱眉,叹一口气:“那帮人又这样干事,我当时要是在场的话,肯定会提醒你。”

      “谢谢。”克莱门特对此不再多言,只是客套道,“以后我们可能使用怀曼科技的仪器会比较多。”

      利昂环顾一圈大型仪器实验室内的设备厂牌,又比对在多家同行机构工作时的所见所感,沉默好一会儿,边叹息边啧嘴道:“一般科研院所可能用的Waters比较多——可Waters现在不行了,它产品太单一。”

      克莱门特简单思索,认为略有几分道理。

      利昂原本想在克莱门特面前谦词几句,但自豪心占据上风,最终还是失笑出声:“说句实话,现在怀曼科技压根儿都没把Waters放在眼里。”

      克莱门特笑而不语。

      利昂清楚克莱门特的为人,从不怕在对方面前暴露些行业内情内幕,但对其他客户,就不会说这么多。

      “或许以前风光,属于这类仪器设备老牌中的老牌,可近些年越来越跟不上市场。”利昂自问自答,“你知道怀曼科技当前最有力的竞争对象是谁吗?——ThermoFisher(赛默飞)。”

      克莱门特下意识望了眼隔壁去年娜奥米刚验收不久的新仪器。

      利昂察觉到克莱门特目光所至之处,也跟着看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坦然笑道:“他们产品很全,基本什么都有,专利也多,而且财力又特别丰厚。前两年疫情步入尾声那会儿,还以26亿美金溢价74%收购蛋白组学领域领导者Olink,将其纳入生命科学解决方案部门中——我看你们那台是赛默飞最新型号的Orbitrap Astral(四级杆静电场轨道阱高分辨质谱)吧?”

      “去年新买的,最近筛查做的比较多。”克莱门特颔首回应。

      “你一直走在前沿。”利昂赞叹一句,又探头望向窗内另一台如高耸烟囱般直冲天花板的大型设备,发现是自家产品,心里平衡不少,饶有兴致道:“还有台我们的TOF(飞行时间质谱)。”

      “嗯,是台Q-TOF(四级杆飞行时间串联质谱),一年半前才买不久。”克莱门特补充道,“其实这个行业领域用你们的仪器也相当多,我之前所在的研究院就是。”

      利昂自知克莱门特是在安慰,但依然自嘲笑道:“你看,我们基本上都相对把美国的Agilent与SCIEX,德国的Bruker和日本的岛津统统都排到后面去了——目前我们最大竞争对手就是赛默飞。不过,我倒有种感觉,中国聚光科技旗下的谱育(EXPEC),在未来将会是所有外企的竞争对手。他们价格低,分辨率也过得去,性价比摆在那里。”

      克莱门特突然产生一种不在同一频道上的错觉,利昂作为硬件工程师,以行业竞争角度分析,主要在意销量与服务量以及客户体验,而他真正在意的是操作人员的水准,只要仪器能达到需求,能够发挥仪器最大作用的依然是人。就像现在苹果(Apple)的产品中不少为残障人士设计的便捷功能,很多人都用不上,技术再高科技,对非受众群体,只会徒增成本。

      克莱门特想起什么,回应说:“我之前试用过一台谱育液质,虽无法能与你们现在最新产品相比,但分辨率与灵敏度都在你们十年前的产品之上,况且,你说的没错,价格只有你们的一半,未来在医疗机构与第三方检测机构应该有不小市场。”

      “我之前去中国参观培训过,可以说,中国人还是非常聪明的。你也见过谱育的仪器,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它这个仪器完全就是集成所有厂家仪器的特点,甚至是客户口中的优点,比如,它的内核基于SCIEX,外观前平面基于Waters,后面有部分基于Agilent,部分界面操作基于岛津……将这些配置到一个仪器里面来,集成所有名厂之大成,产品整体能参考的都参考了。所以说,关键是他们自己的技术革新,如果以后谱育控制软件与硬件的算法有进一步提升与优化,其他国家这些仪器可能就在中国彻底生存不下去了!”

      利昂继续替自家厂牌忧心道:“我见过谱育他们为推广产品,甚至在科研机构与医院等相关行业提供无期限试用,免费上门咨询培训与修理维护,服务做的相当不错,且十分积极主动在解决问题。企业里虽大多是年轻人,但在我所见过的年轻工程师中,虽不老练,经验不算特别丰富,但个个学识广博,思维敏捷,容易变通,且耐心细致,总之令我印象尤为深刻。”

      克莱门特有些讶异,感叹道:“这倒确实很令人心动。”

      “反正,我现在倒也希望中国的谱育能好起来,适当给怀曼科技一些压力,不然的话他们不作为,所谓的创新,跟挤牙膏似的,你看这么多年,这仪器有什么大变化?从之前的旧型号到现在新型号有变化吗?不就只体现在型号名称与定价中的数字上吗?服务也是,到现在都还在想方设法坑老客户,甚至还坑到你头上——说句不好听的,在这么恃宠而骄下去,迟早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这倒是事实,”克莱门特基于实际使用体验回应道,“中国近些年发展很快。”

      “像是一些水果,例如日本的阳光玫瑰、澳洲的夏威夷果等等,一旦被中国人掌握种植方法,大规模生产后,价格一下子就跌下来。”利昂说,“记得当时我到中国后感叹部分物价低,一位中国朋友和我说,中国有句古话:物以稀为贵,确实如此。但现在科技发展迅速,虽然一分价钱一分货,便宜也不一定无好货,关键还是得看识不识货,这样才能看清资本市场的定价与实际抬价。对于一般消费者,还是看具体实不实用,而不是贪图便宜。总之,这个东西比较主观,都是看个人喜好意愿与实际消费能力。”

      见话题扯远,利昂又回到公司上来,叹一口气道:“我们公司去年裁员很严重,高达75%,甚至有工作十余年的老员工也被迫走人了,他们之中有的要么自己开公司创业去了,要么就投奔隔壁竞争对手,或者去第三方公司,还有一小部分留在怀曼科技里的,也被调派到其他国家。”

      “所以你现在还能留在公司总部,说明能力还是十分出色的。”克莱门特认可道。

      利昂很少见克莱门特夸人,合作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听对方说自己好话,不由心底一暖。

      “谢谢。”利昂露出微笑,可微笑夹带一丝苦涩,也有几分疲惫,“不过,说来有些惭愧,我不太想继续待在伦敦干了,所以今年申请到开罗,最近正忙着交接手头工作。”

      克莱门特恍然,所以这才是最近很少见到利昂的原因,他想起之前三番五次的晚餐邀请,说不定对方其实是想饯别。不过听利昂刚对中国的赞叹,他以为对方会去中国。

      “为什么是埃及,而不是中国?”克莱门特问,“按你方才的角度分析,岂不是去中国更有发展空间?”

      “其实近些年各个国家情况都不太好,之前疫情期间还不明显,反倒是疫情之后,客户量骤降,中国尤为显著。现在,中国市场逐渐饱和,或许下一次浪潮要等待他们国家出台新政策。记得前几年在相关行业领域出台一个政策,那需求量可真是相当夸张,几乎所有相关行业领域都一股脑引进怀曼科技最新型号的GC-MS(气相色谱质谱联用),销量突破往年所有总和,不少同事被委派到中国提供技术支持与服务。可现在,他们政策又大力推崇使用国产品牌,进口仪器需求也小了许多。”

      “怀曼科技上层看中的是增长,每年的增长率,并非类似中国这种激增。”利昂解释说,“在其他国家,比如非洲、东南亚等国家,他们虽然不大,科技水平不够发达,但该做的仍然都在做,增长趋势是有的,基本每年都有在增长,对于那些该有的仪器设备都有在持续使用。但中国遥遥无期,谁知道什么时候国家才会出台相关新政策,迎来下一个激增期,说不定要等一个十年二十年,也是我们这些仪器的一般使用寿命,说不定真要等到仪器报废,或者说我们的产品性能必须要得有一个很大飞跃提升,才有市场。”

      “或许后续我还会到其他非洲与东南亚地区,但目前还是先到开罗那边。”利昂淡然笑道,“即将这周末启程,可能以后就待那边了,应该不会再回到这边干事。这次服务公司并没有给我派工单,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想,应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服务了。”

      “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这边的工作环境,也很乐意与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利昂流露出不舍,“当然,倒不是说现在的环境比你之前还待在研究院时的工作环境要好,只是发觉你看上去与之前相比状态好一些了,我也感觉挺欣慰的。”

      克莱门特听后,郑重为利昂的事业献上祝福,表达对他工作与专业技术上的认可。

      利昂与克莱门特聊了些今后事业的发展前途与潜力,刻意感谢对方将他引荐进入高校体系,并多次将他推荐给其他合作者,这让他获得了许多难得机遇与优质口碑。利昂将功劳一件件归功克莱门特,感谢他就像在感谢恩师。

      这时,利昂再次邀请克莱门特共用晚餐,以表感谢这么久以来的合作,也算是道别,邀请的最后,他还补充说:“如果可以,我原本也想喊上你学生——喊上娜奥米和米迦。

      克莱门特这次没有立刻回应,默然抬起手表,眼见还有将近一小时就要到16:30,露出为难神色。

      利昂从没见过克莱门特如此难为情,之前就算工作上遇到再大麻烦,也不见对方这样动摇。他下决心正准备收回邀请,结果却得到一声回应。

      “好吧。”

      “你今天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利昂问。

      “看来是赶不上了,那边15:00就停止机动车通行。”克莱门特垂下眼,勉强牵动嘴角,泛起一抹苦涩微笑,“接下来怎么说?你已经订好餐厅了吗?”

      利昂瞬间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罪人。

      C.
      傍晚时分,利贝蕾托咖啡馆内服务生与后厨正忙碌工作,除工作人员外,馆内没有一位顾客。

      储林站在门外,看见大门上挂着“非营业时间”的致歉标语牌,心生疑惑,既然不营业,那为什么芬恩还要特地喊他们来?储林推门入内,直奔两位熟悉身影,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有人包场?”

      “芬恩为朋友特地策划的庆生活动,今晚将会有一场绝妙的现代爵士音乐会。”柯莫回应,“芬恩没提前告知你吗?”

      “没,可能他今天确实很忙吧。”储林说。

      “据说他要亲自演奏,我还从没见过,说实话,有点小期待。”柯莫笑道,“他还特地带来一支爵士乐队,在里面演奏钢琴,在此之前,他还特地请调音师为这台白色三角钢琴调了音。”

      “真赞啊。”储林感慨,“看得出来芬恩这次非常用心。”

      “是的,你来比较迟,我们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柯莫凑近储林,“就差今天晚上的主角没登场了。”

      “谁?”

      “不清楚,反正一会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不觉得最近店主来的过于频繁了吗?”储林问。

      “发现了,”柯莫回答,“自从那次临时古典音乐沙龙来了一位青年钢琴演奏家之后,芬恩就时不时会来店里晃一圈,每次一来不出声响站到我身后,搞得我还怪紧张。”

      “你俩在聊什么呢?事情都做完了吗?”芬恩手捧相机,朝两位兼职学生迎面走来,将相机屏幕递给刚到场的储林笑道,“查理,来瞧瞧这个。”

      “什么?你怎么把这些都录下来了?”储林捧着相机,盯着之前与青年演奏家奥格斯汀·科林斯一同演奏交流的模样,面红耳赤,“我的妈呀……我弹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没想到那天格斯会来,也没想到他会和你一起演奏,”芬恩对储林笑道,“不过很遗憾,我下楼的时候,你们早已经开始了,是从中途开始录制的,只录了一半。”

      储林很早就关注了芬恩的油管视频账号,每当咖啡馆内一举行音乐沙龙,立马就有录像,不仅有他的独奏,还有其他乐队的合奏,总之每次一看见自己他就尴尬,他原本以为就是个得心应手的兼职,可每次只要芬恩一录像,他都尽全力弹好,每次都仿佛回到考场,紧张的要命——失策失策。

      “芬恩,求你,这次的千万别发布到网上。”储林欲哭无泪,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不会的,我就自己看看,也会发给你一份。”

      “别发给我,我不想再看。”储林摆手拒绝,他哪里看得下去,简直不忍直视。

      “我觉得挺好的,你弹那些东方曲子比之前的好听多了。”

      “那最好是,我谢谢你。”思左想右半天,储林才从牙缝中吐出一串单词,“好吧,那麻烦也发我一份。”

      但储林发觉芬恩没再理会他,只是盯着视频中的青年钢琴演奏家奥格斯汀·科林斯,陶醉迷人音乐之中,露出浅浅笑意。

      D.
      克莱门特与利昂收拾完实验室后,将未使用的大型仪器待机,一同走出校园。

      路过公园附近,两人碰巧遇见奥格斯汀·科林斯。

      “好巧,艾德里安,”奥格斯汀主动上前打招呼道,“没想到周末也来工作。”

      “也不是常态,迫不得已罢了。”克莱门特回应。

      利昂忆起代庞德提到克莱门特新对象时为他展示过的照片,与奥格斯汀对上视线,冲克莱门特点头道:“这就是之前庞德提到过的那位音乐家吧。”

      “是的,这位是奥格斯汀·科林斯。”克莱门特向利昂介绍,语气显得久违而亲切,区别于往日的客套与生疏,转而对奥格斯汀说,“这么快就回国了?”

      奥格斯汀右侧口袋中攥紧门票的手掌心冒出一层薄汗,才几日不见,有些疑惑克莱门特态度怎么好像变了,变得更亲切了,可这是好事,为什么会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接下来要宣布与自己永别一样。

      “你好。”奥格斯汀先与利昂打招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门票,装作若无其事冲克莱门特微笑道,“明天有空一起去听我姐的古典吉他独奏会吗?”

      “感谢邀请,在哪呢?”克莱门特以不经意姿态问道。

      头一回见邀请竟如此顺利被答应,反倒令奥格斯汀有些不大适应,他将原本想好应对各种回绝理由的方案以及最后一手底牌统统在脑海中抹去,递出门票,指着票上独奏会举办的地点说:“不是什么大型演奏会,只是个小型音乐沙龙,在一家艺术中心举办,来参加的基本也都是琳迪的亲朋好友,最巧合的是,我们俩的母亲也都会到场,门票也只是个形式,不知道你明天午后有没有空,还是为你拿了一张。”

      “是吗?谢谢。”克莱门特伸手接过音乐沙龙门票。

      利昂愣在一旁,双方母亲竟然相互见过了?他自知再待下去便显得无趣了,撑起微笑告别道:“那就不打搅你们了,我先走一步。”

      利昂郑重伸出右手,克莱门特会意,伸出右手握上去。

      “再次感谢你这几年的支持与帮助。”

      “能与你合作是我的荣幸。”利昂笑道,“我还会一直待在怀曼科技,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线上联系。”

      “再会。”

      两人道别。

      “没想到柯拉莉也回国了。”克莱门特没料到居然是通过奥格斯汀先得知这个消息,转而对奥格斯汀说。

      “是啊,年底也应该回来了,只不过没想到比往年早许多。”奥格斯汀与克莱门特并排而行,边走边聊,“我与凯瑟琳也好久没见了。”

      接下来的对话,奥格斯汀能感觉得到克莱门特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所以刚刚只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会在那人面前那样?难道是在拒绝追随者?越想奥格斯汀越油然而生一股挫败感,自己的出现某种意义上仿佛被当成了一类糟糕借口。

      奥格斯汀之前正准备赶往利贝蕾托咖啡馆,碰巧遇见克莱门特,又惊又喜,此刻,他重新打起精神,询问内心真正目的:“一起简单吃个晚餐?就在附近的利贝蕾托咖啡馆,今晚会举办一场不错的爵士乐演奏会。”

      克莱门特随即想起方才利昂的邀请,如果刚才三人一起时,奥格斯汀先询问,他说不定就会以已答应赴约利昂的邀请而拒绝奥格斯汀了——而对方却偏偏先提到了明天的沙龙。

      ——这还真是巧合。

      “好吧。”克莱门特彻底放弃挣扎,内心叹一口气,以现在这个时间段的路况,无论如何16:30前都赶不到了。

      奥格斯汀在利贝蕾托咖啡馆门外“非营业时间”挂牌前僵住,店内灯光昏暗,确实不像在营业。

      正当奥格斯汀准备同克莱门特解释,不远处跑来两名服务生为门外两人拉开咖啡馆大门。

      “生日快乐!奥格斯汀!”

      大家不知从哪里一同冒出来,高声呼喊。咖啡馆亮起灯光,甚至久违打下舞台灯光,氛围一瞬间被调动起来。令奥格斯汀惊讶的是,整个咖啡馆都被装点得更加温馨。

      “生日快乐,格斯。”芬恩手捧鲜花从人群中央走近奥格斯汀。

      “谢谢大家,”奥格斯汀接过花束,他早已料到会有惊喜,只是没想到芬恩会准备得如此盛大,他转过头,“谢谢,芬恩。”

      克莱门特从听见“生日快乐”那一瞬间,便愣在门口,难掩震惊,直到奥格斯汀将他拉到正对表演台的一桌座位上,他才稍稍回过神。

      这时,馆内灯光发生变换,照明类灯饰依次熄灭,顶部四周打下冷色调舞台灯光,洒落座位,昏暗大厅内,几束柔和暖光打向表演台上演奏者们的脸庞。

      没有一言一语介绍,随着乐声缓缓流淌,灯光如同星光般慢慢闪烁,忽明忽暗。

      奥格斯汀与克莱门特相对而坐,侧过身一同望向表演台。

      第一支曲子,芬恩没有特地做介绍,开场重复渐进的钢琴乐声与低音贝斯不同质感交融,没有那么欢愉,反倒有些忧郁,静谧,治愈。钢琴旁,芬恩·戴维斯长发披肩,垂眼凝视黑白琴键,沉浸其中。

      “Liberetto(《自由人》)。”

      奥格斯汀自言自语呢喃,听到这个词汇,坐在奥格斯汀身旁的克莱门特偏过头,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曲名正是咖啡馆店名——“利贝蕾托”,他察觉到奥格斯汀神情变化,更加认真欣赏起音乐。

      “爵士更加自由。”

      “古典也比你想象的自由。”

      奥格斯汀脑海中浮现出大学时期与芬恩一起练琴时的场景与对话。

      《自由人》演奏完毕,后续几支曲子风格都有些相近,旋律不由自主令克莱门特想到皮亚佐拉。经一旁的奥格斯汀介绍,克莱门特得知之后的《帕萨卡利亚》与《祈祷》,都来自同一位爵士音乐家——拉尔斯·丹尼尔森(Lars Danielsson)的作品。

      几支曲目下来,芬恩邀请奥格斯汀上台一同演奏。

      奥格斯汀从座位起身,不忘对克莱门特微笑:“艾德里安,有什么想听的吗?”

      克莱门特只是笑而不语。

      奥格斯汀与芬恩两人并排坐于琴椅上,交谈几句后,奥格斯汀侧头对芬恩笑道:“今天是你的主场,我就不凑热闹了。”

      “今天明明你才是主角。”芬恩拉住准备起身让座的奥格斯汀,“就这样坐我身边好吗?”

      “行吧。”奥格斯汀往旁边挪动些位置。

      芬恩凑近奥格斯汀,语调温柔:“格斯,五年前的那个约定,现在还作数吗?”

      奥格斯汀一时间没有对应上具体是哪一个约定,露出疑惑神色,但很快恍然。比起揣度芬恩此话用意,奥格斯汀思绪随时间洪流逆向流淌——

      每年盛大节日,芬恩不论在何处,都会给奥格斯汀寄一些印有所在城市地标建筑或是名胜景点的明信片,有时是特殊盖戳的首日封、极限片,送上简短而诚恳的祝福。尤其是每年十一月,不论奥格斯汀在天涯海角,芬恩总会提前询问他所在地址,为他准备生日礼物,这同时也就提醒了他,每年会同样回芬恩一份生日礼物。虽然奥格斯汀之前有几年因忙碌而忘记回礼物,但还是会在事后补上,可以说,正因为这样礼尚往来的维系,芬恩才会成为奥格斯汀心中为数不多能记得生日日期的朋友。

      奥格斯汀将这一切都视作友谊象征的理所当然,但始终都不曾忽视与怠慢。

      此刻,他不再好奇为何芬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开始在内心回顾这份情谊的源头,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想起了芬恩说想演奏古典钢琴曲,甚至想转去古典钢琴系,想起两人一起练习卡普斯汀,想起五年前临别那天最后时间仿佛凝固住的漫长拥抱,想起了那一句约定……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一些事情逐渐清晰明了起来,奥格斯汀顿然抬眼,那时芬恩打算追的人该不会是……不可能,芬恩明明暗示过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可如果是对方刻意隐瞒呢?五年后好不容易见一次面,自己竟然若无其事当着芬恩的面侃谈起对方疑似因追人想换专业的事迹。

      ——上帝,我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奥格斯汀内心出现一丝波澜,外表却依然平静如初,耳根微不可见泛起红晕——并非因为悸动,而是由于突如其来的尴尬与窘迫。

      见奥格斯汀迟迟没有回应,芬恩作出提示,钢琴洋溢起一段旋律,那是奥格斯汀再熟悉不过的乐段,修改过无数遍的乐句,演奏过无数回的音律——《南极冰花》的主题。

      自从奥格斯汀通过芬恩收藏的一套极限片,接触并开始欣赏这片迷人的、罕有人踏足的洁白冰域,最终受其中不少元素获得灵感,创作过一些钢琴小品,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其中《南极冰花》主题会被进一步完善直到改编成室内交响乐,相对于钢琴独奏,表现力与感染力提升好几个层次。

      在奥格斯汀创作期间,芬恩曾问过他为什么英国与澳大利亚都有所属的南极领地,而英国邮票却没有相关自成一派的主题邮票作品,奥格斯汀试着解释说,或许是澳大利亚离南半球近,探索南极也相对容易,更有机会发掘与众不同的美丽景致与世界奇观。

      自从芬恩参加昆汀在利兹音乐学院举办的现代音乐演奏会,他便一直铭记于心,一直不断揣测奥格斯汀的用意与目的,为什么让他去听?结合近些日子奥格斯汀一次又一次无征兆无招呼来到利贝蕾托咖啡馆,也不道明目的,遇见他也会亲切攀谈,芬恩不断笃定他心中那份逐渐喧嚣并复燃的旧情。

      芬恩停下演奏,笑眼目光柔和,深情盯着奥格斯汀,等待答复。

      “当然,”奥格斯汀轻声回应芬恩,“约定当然作数,之前我们第一次在这间咖啡馆相聚,怎么没见你提出来?”

      “‘为对方作一支曲。’”芬恩道出约定一部分具体内容,“这不是和当时的主题不相符嘛,其实我还以为你们一群人当时要合伙整活儿——就古典与爵士的那老一套,我当时也没想到你会一本正经演奏卡普斯汀的作品。”

      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场景重现,熟悉而怀念的旋律将芬恩带回到过往的惬意时光里。

      “格斯,我想知道,你那时为什么会选择那支曲目?”芬恩进一步询问,“除开你那时已经解释的原因,是否还有别的用意?”

      “近年来那么多杰出作曲家相继过世,我感到十分惋惜,有很多优秀作品值得被发掘出来并被更多人倾听。”奥格斯汀遗憾道,“这便是我那时真实的想法。”

      芬恩对此回答很是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那么,我开始履行约定了。”芬恩回头示意乐队做好准备。

      芬恩·戴维斯面向观众,目光实际却投向奥格斯汀·科林斯。

      这是整场表演,他第一次开口面对大家讲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陌生的社会里,即使周身人潮涌动,气氛热闹非凡,我们时常也会感觉到疏离与孤独。”

      “每一天,我们目睹这座城市越发朦胧,不时近乎于迷失在逐渐荒漠化的都市之中。”

      “这些话听起来可能有点悲凉了。”芬恩转而笑道,“实际上,人们往往乐于相信,生命中仍有冒险值得尝试、宝藏等待发掘,生活中仍有百态能够经历、浪漫可待邂逅。”

      “即便身处荒漠之中,风沙依旧吹不散‘人’这个字眼,人们一直乐此不疲奔找那片被称作‘爱’的绿洲……”

      “接下来,我想将这支《绿洲》(Oasis),献给一位对我而言十分特别的人,也献给在座每一位朋友。”

      随着芬恩语落,冷色调灯光飘散四座,爵士乐队开始配合演奏。

      奥格斯汀反复品味,作品标题除了字面意思,还有“舒适的地方、令人宽慰的事物”这层含义。

      乐声响起,奥格斯汀内心为之一颤,回忆涌上心头,熟悉而优美旋律溢满深刻而内敛的感情,从心底迸发出的暖意如同星星点点光芒,包裹住奥格斯汀全身,一天的疲惫仿佛随之消散,身心融化在惬意而自由的情致里……

      演奏完毕,芬恩面朝奥格斯汀轻声说:“格斯,希望现在告诉你还不算太迟。”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奥格斯汀没有感到意外,仿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以现在的氛围,如果芬恩不来这一套,他反倒会觉得奇怪。

      台下,不论再怎么迟钝,克莱门特此刻也不得不清楚目前状况,不仅因为台上两人逐渐亲密的举止,也因为台下人此起彼伏的起哄。

      此刻,芬恩见奥格斯汀视线转至台下。

      就在这时,奥格斯汀与克莱门特对上目光,两人都没有闪躲,奥格斯汀就这样盯着克莱门特,后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奥格斯汀仿佛明白什么一般,于内心叹一口气。

      芬恩在这期间不断观察奥格斯汀,顺着他的目光注意到一位成熟稳重的金棕发男士,正是同奥格斯汀一起来的那位。在见到对方第一眼起,他便不断猜测对方身份,是奥格斯汀很要好的朋友吗?为什么一直看向他,难道是在寻求意见?不对,这种事为什么需要寻求他人意见?难道说他是对奥格斯汀而言非常特别的人。

      台下人大概是察觉到奥格斯汀的举动,一片静默。

      芬恩内心咯噔一下,强烈不安感涌上心头,谁知奥格斯汀这时收回看向台下的目光,看向自己,那目光,和刚刚看克莱门特的别无二致,却令芬恩感觉心脏不受控制般砰砰直跳,明明刚还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他下意识闪躲视线,不再与奥格斯汀对视。

      奥格斯汀刻意凑到芬恩避开视线的方向,在他耳边用法语轻声说:“我也曾需要过你。”

      尽管芬恩不懂法语,但因为熟悉萨蒂《我需要你》作品曲名的读音,立马推测出奥格斯汀话语所表达的意思,他坚信,至少这是正面的含义。一股暖流蹿入他心脏,加快跳动,他本能上前搂住奥格斯汀,对方没有闪躲,只是合上双眼,在他耳边低声诉说些话,回拍一下他的后背。

      接下来,芬恩几乎一句都没有听懂,唯独只听进去一句——“对不起。”

      芬恩瞬间鼻酸,眼眶泛红。奥格斯汀见状,又低声在他耳边轻声解释几句。芬恩往表演台方向克莱门特所在位置望去,露出浅浅微笑,他垂下眼,对奥格斯汀做出回应,露出恳求神情。奥格斯汀眼神飘忽不定,迟疑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芬恩捧起奥格斯汀左手,轻靠在自己脸庞,深情与奥格斯汀对视,随后闭上双眼,主动凑上前去。

      ——芬恩等这个吻,已经等的太久了。

      奥格斯汀犹豫不决,低头打算亲吻芬恩额头,但最终他闭上双眼,只是蜻蜓点水般吻了对方侧脸。

      芬恩抱紧奥格斯汀,突然侧头仰面吻住他的唇。奥格斯汀面无表情睁开双眼,很快又重新合上,他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随着芬恩愈发深入的亲吻,他眉头微皱,闭紧双唇,却始终没有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肢体动作上的抗拒。

      众目睽睽之下,芬恩与奥格斯汀在一片唏嘘声中相拥接吻。霎时间,台下一片哗然,继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有不少人吹口哨庆祝,架子鼓手这时拍了拍胸口,像是突然松一口气,低音贝斯手愣在原地,左手缓缓松开身旁硕大的低音贝斯,静静合上双眼。

      克莱门特垂眼盯向腕表,又抬起头看向表演台,奥格斯汀闭着双眼,再没有与他对视。

      欢呼热闹中,克莱门特起身,在无人察觉之下,安静离场。

      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些欢快的乐曲,就连不会任何乐器的朋友也一同加入进来,以鼻音哼唱的方式,代替低音贝斯,一起随意录了好几支曲子,中途还有人笑场,但最后效果出乎意料不错。

      众人在咖啡馆内饮酒高歌,热情似火,氛围欢脱无比。

      储林回过神,与柯莫碰杯。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奥格斯汀,今夜没有拒绝每一次干杯,不论与对方熟悉与否,他都没有回绝,与周围人一同开怀大笑,仿佛芬恩的朋友也全都成为了他的朋友。

      E.
      开门、打灯、换鞋、挂好车钥匙、再开门、将电脑包靠到门厅柜台旁、脱去外套、扯下领带、倒进沙发、合上眼……这些动作每日机械重复着,像自动进样系统提前设定好的程序,全然不需要再经由大脑控制。

      克莱门特抬眼,余光扫到沙发背柜一台日历上被圈出的日期:2025年11月22日。

      霎时间,克莱门特内心念想杂乱纷飞,情绪如洪水般汹涌决堤。

      ——今天,是他的忌日。

      ——除法定节假日与银行假日(Bank Holiday)外,冬令时公墓16:30关闭,墓区附近15:00停止机动车通行。

      ——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如果他还在世,这将会是他第三十三个生日。

      ——今天……他的生日,在今天。

      ——按照生辰算下来,这是他第二十六个生日。

      克莱门特立刻撤回视线,仰靠沙发一角,支起胳膊揉搓双眼,不断按压太阳穴,可刺痛感仍旧没能得到丝毫缓解。

      等他再次睁眼时,分针已扫过大半圈。

      克莱门特起身站到摆放唱机的架子前,抬起手,又放下;他转身走进厨房,拉开冰箱下层自动制冰室,又关上;他踟蹰来到衣帽间,从柜中翻出医药箱,拨开锁扣翻起箱盖,又合上;最后,他坐回沙发,合眼继续揉按太阳穴,神奇的是,他发觉胸口逐渐开始分担一部分痛觉。

      不知过了多久,克莱门特坐起身,从主卧隔间斗柜底部抽屉中翻找出一串钥匙。他静静盯着钥匙串,随手拨弄两下,动作却僵停在半空中,他随即紧握住钥匙,趁思绪飘远之前,回客厅端起茶杯咽了一口凉水,将钥匙串丢到茶几上,卸下衣装走进浴室,简单剃须。

      淋浴后,克莱门特在立式衣架旁地面上发现一张皱巴巴纸片,是奥格斯汀给他的古典吉他独奏音乐沙龙入场票,他之前没仔细看,现在一看,发现票据背面右下角写着F和D两个字母,是一个姓名的缩写。不用思考,他就能得出这是谁的姓名——芬恩·戴维斯(Finn Davis)。

      他瞬间觉得挺有趣,连票都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音乐沙龙的邀请也是在遇到他后临时兴起,说不定根本没打算邀请他,也毫不在意礼节,将专门为他人准备的票给他。

      克莱门特将皱巴巴的门票丢进废纸篓。

      他陷入深深自责:今天,因为这些琐事,而耽误最重要的事。

      克莱门特关掉灯,走入黑暗,凉意穿透潮湿发间,钻心疼痛为他换来无比清醒的意识。他越过床沿,仰卧在一扇半边敞开的飘窗旁,静听窗外灌木丛中发出的窸窣声。合上眼,能依稀嗅到夜风中沾有园丁大面积剪枝后的草叶味,海桐花依旧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冷香——仿佛一切都维持着原本模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变奏十三 《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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