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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变奏十四 正确的误解 ...

  •   变奏十四 正确的误解
      Var. 14 Correct Misunderstanding

      A.
      不知过去多久,手机推送来一条短信息,提示音唤醒已然入眠的克莱门特。他没有因在飘窗上睡着而感到意外,只是略微后悔将自己弄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他打一个寒颤,起身坐到床边,按开床头灯,拿起手机瞬间屏幕亮起,伴随人脸自动解锁,一则法文信息于眼前展开:“艾德里安,明天,我顺路来接你吧……柯拉莉之前和我提到过你的住址,下午一点、点见。”

      克莱门特下意识打出谢绝之词准备回复,又一个个字母删去,将手机扔回床头柜,当作已然睡去,关灯躺下。合眼不久,他又觉得这样不够礼貌,重新拿起手机打开短信息,发送一则简短回信。

      “明天见。”

      见成功发送并已读的图标亮起,克莱门特稳住情绪,又连续发送一条消息。

      “生日快乐。”

      没过多久,克莱门特收到回复。

      “谢谢,艾德里安……”

      几乎是瞬间,一个电话无缝衔接打过来,铃声在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洪亮,克莱门特一惊,连忙接起来电,对面传来语气极其不耐烦的英语。

      “你是在开车吗?怎么、还没来……你到底走到哪了?”

      电话那头传来奥格斯汀黏腻而含糊不清的嗓音,联系上夹杂重复标点符号且错别字一堆的短信,克莱门特很快判断出对方似乎处在醉态中:也是,庆祝生日哪有不和朋友一起一醉方休的?可奥格斯汀那边所处背景异常安静,不像是在室内环境畅饮,克莱门特反倒有些担心。

      见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奥格斯汀又催促一遍,声音有些发颤:“我已经从医院出来了,外面真特别冷,风吹得我头疼……亲爱的,你能、稍微快点吗?”

      “医院”这个英文单词似针尖扎入克莱门特心脏,担忧扩大至极点,他尽所能平抚情绪,耐心回应道:“是我,奥格斯汀——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半晌,奥格斯汀才慢慢吞吞切换成法语回应:“不好意思……打错了……”

      “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很好……”紧接着电话那头连续传来两个没被忍住的喷嚏声。

      克莱门特不再顾虑,立马起身下床,单手解开睡衣,快步走进衣帽间,开启通话免提,将手机放到衣柜隔层,伸手胡乱一拨,抓到哪件就穿哪件。

      “不好意思……”电话那头传来奥格斯汀吐字稍清晰的话音,“今晚把你喊来,却没招待好你。”

      “没关系,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吗?”克莱门特终于再忍不住,恳切道,“我送你回家。”

      “路边,我在路边,在路上,不用管我……会有人来接我。”

      克莱门特慢下更衣动作——也对,就算要接,哪还会轮得到他来接呢?

      “你快休息吧,艾德里安,不早了……哦,我看见琳迪的车了。”

      “当真?”

      “对,她来接我了……你快睡吧,晚安。”

      克莱门特从电话中察觉到相应动静,似乎有人唤了一声奥格斯汀的昵称,是相对耳熟的女声。

      “好,晚安。”

      “晚安,艾德里安……”奥格斯汀又道一声,这才挂断电话。

      克莱门特松一口气,脱下套上半截的衬衣,重新换上睡衣,这下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了,甚至手心与额角都冒了层薄汗。

      再次躺下,克莱门特几乎彻夜未眠。

      B.
      琳赛上前扶住刚挂断电话的奥格斯汀,帮他将手机塞回西装外套口袋中,抬眼时瞥见他领口处干涸的血迹,微皱起眉。

      “刚在和谁打电话呢?”

      “你啊……”

      “你不是说酒已经醒了吗?”琳赛将奥格斯汀安顿到左侧副驾,为他系上安全带,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之前还因为身体原因滴酒不沾,怎么过个生日把自己喝成这样……”

      “我真在给你打电话……”

      琳赛坐进驾驶位,系上安全带,一脸无奈:“那我怎么没接到?”

      “打错了……回完短信,不小心按错了……”奥格斯汀合上眼,抬起手臂,竖起右手食指,“还有,我真的已经醒酒了,真的,意识是清醒的,就是手脚不大听使唤……”

      琳赛挑眉,这么晚还给人发短信,关系肯定也不一般,她挂档发动轿车,刻意问道:“打错给谁了?”

      “艾德里安。”奥格斯汀像被迫认错的孩子,一字一句念出克莱门特的名字。

      “柯拉莉儿子?”琳赛浅笑,“你俩相处的如何?从之前你们来参加我与文斯的古典吉他协奏曲音乐会时,我就看出来了,你俩关系可不一般。”

      “正常朋友,没什么特别的。”

      “你们俩不是在——”

      “算不上,”奥格斯汀打断琳赛,“他对我不感兴趣,我能够感受得到,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感兴趣,态度也一直冷淡的很稳定,放心……”

      “当真吗?可我看你对他的态度——”

      “骗你干嘛呢?我跟你讲……我与他目光相互接触时,甚至长时间盯着他看时,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毫不闪躲,反倒有时还会令我先尴尬怯场……说实话,我几乎从没见过,对我感兴趣的人会表现出这种反应……”

      奥格斯汀语速缓慢,说话间一直紧闭双眼,眉头深锁,单手扶撑额角。

      一旁琳赛安静倾听奥格斯汀磕绊叙述,感觉他像是在念生疏的课本。

      “说不定对方就是这样的习惯。”

      奥格斯汀轻微摆手,“而且每次我以私人名义的邀请,他几乎从没接受过,非得想方设法扯上点其他关系,才有可能会被答应……”

      “或许有他的苦衷呢?”

      “苦衷……没错,是有的,”奥格斯汀苦笑道,“每次主动约他都是因为想着柯拉莉和我谈过他的那些事情,她想让我多帮助一下艾德里安,但我觉得并不会产生太大作用……尽管我一直认为,心理疾病不像一般由遗传导致的精神疾病一样,可以自愈或经过心理治疗能够恢复如常,心理疾病未必都有各类复杂情结,终究是自己一步步走向死胡同,走向疯狂——但对于死亡,我没有资格说任何人都能够以何种方式看开……失去挚爱之人的那种悲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抹去,或许会随着时间慢慢稍微减轻吧——这要是换在我身上,我几乎都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任何人安慰我都没用……”

      “他出什么事了?”

      “据柯拉莉陈词描述,艾德里安的未婚夫……约亨·科普夫,德国人,两年前意外身亡,貌似是与他的遗传病有关,视网膜色素变性——我在泽维尔视力下降后做调查期间听说过这种病症,属于先天基因缺陷,无法通过现有医疗手段治愈……”奥格斯汀放缓语速,“他们相处的那些年,从约亨视力衰退一直到变成全盲,都是艾德里安陪在他身边,各种方面而言极其不容易,但最终还是不幸……”

      琳赛安静倾听,未作回音。

      “柯拉莉同我讲述这些时,忍不住落泪……最初,艾德里安不顾劝阻,执意决定与约亨相伴终身……约亨父母大概是这世界上除约亨本人以外最感谢艾德里安的人。艾德里安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如何相处,以及如何面对未来,他不断体谅与安抚两家人的情绪……意外发生后,他将责任完全归咎于自身,是他没有给对方足够的安全感与陪伴,如果相伴在身旁的时间能够再多一些,或许意外就不会发生了——”

      说到这里,奥格斯汀睁开双眼,看向琳赛侧颜,情不自禁提高嗓音:“但其实不是这样,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将错误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柯拉莉说,艾德里安已经做得够多了,足够多了……”

      琳赛没有插话,她能感受到奥格斯汀在叙述整件事情经过中情绪的起伏与波动,她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柯拉莉说,自那之后艾德里安抑郁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接受心理咨询,但拒绝使用药物,可随着时间推移情况愈演愈烈,以至于间歇性全然丧失欲求与行动力,麻木迟钝,甚至出现严重自毁倾向与轻生念头,最终迫于现实接受药物治疗……从那时起,他日常里再未碰过小提琴,他毅然离开原本工作的地方——一个他本该拥有更好发展的地方——离职去了大学教书,甚至更改研究方向换到不熟悉的领域,貌似是从物理化学,还是生物化学,转到生物物理学……柯拉莉解释过一遍,我不大了解这些交叉学科之间的具体区别,没太记住……或许是为了转换状态摆脱过去……”

      “柯拉莉还提到……艾德里安之前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短则一周,长则数月,非出差在外的日子里,也会因为一个电话而随时投身工作,导致长时间无法陪伴在约亨身边……其实他很早就有跳槽的打算,但约亨本人却不支持……”

      “最后,我答应柯拉莉,会尽我所能帮助他……”奥格斯汀靠回椅背,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应该怎样做,就像我刚说的那样,或许对他而言毫无作用呢?只能从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下手……还好他依然热爱音乐,欣赏能力很强,因此但凡有机会能让他接触音乐,我会考虑令他体验从未感触过的音乐色彩,不仅是钢琴、管弦乐,还是他从未听过的古典吉他曲,都能够给他带来新的体验,或许对他而言是件好事吧……”

      奥格斯汀一直都对科研工作者深怀敬畏之意,身边几乎没有从业相关领域的朋友,好奇同时钦佩无比。他一直认为,音乐有力量改变些什么,并坚信音乐乃至艺术能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但科学,不仅能改变世界,还能改变音乐。

      反观当下社会,每个人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如此繁杂的紧急状况需要应对,不论自然环境灾害,还是家庭关系破裂,生老病死,人人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坎坷与痛苦……他不得不去发问,甚至私下里绞尽脑汁,如果不身处音乐厅内,穿上正式而严肃的服装,音乐家演奏音乐的方式应当如何被调整或是改变,然后才能够帮助人们在身临困境时去更好地面对这些事情?

      从奥格斯汀一开始帮泽维尔处理科技古董藏品时,说是将音乐分享给有需要的人开始,他便秉承这个原则,从最小的事情上做起——但实际上能做到的事,实在少之又少。

      而科学家不一样,不论他们是否身穿制服,现身说法展露于世人面前,都在为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做贡献。

      “练琴都没见你这么上心。”琳赛见奥格斯汀这副认真神情,感慨道,“不过,虽然你答应过柯拉莉,但这样下去,长此以往,时间久了,可能会变成真的。”

      “那听起来,也不算是件坏事。”奥格斯汀仰面靠于颈枕,发出迟钝的干笑声,“还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泽维尔曾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吝于表达关怀与爱意,尽管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发自内心的关切会令重视的人精神振作起来,不是吗?我喜欢看到人们开心的笑脸……他笑起来就和柯拉莉一样温柔。”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惦记谁,”琳赛微笑啧声道,“我从见到艾德里安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很对你胃口,性格成熟稳重,完全是你喜欢的类型。”

      “连最了解我的姐姐都已经认同了,还想听我再辩驳什么?”奥格斯汀撇嘴。

      “不管你,自己定夺吧。”琳赛心想等奥格斯汀隔日真正醒酒后一定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微支起身道,“听你刚转述柯拉莉的那些话,我能感觉得到,艾德里安是一个用情深沉而专一的人。”

      “是,感觉很纯粹……他理性冷静,却散发出情感丰富但不滥表的知性。这样的人,独特,且少见。”

      “那也是对你口味的特质,还要我继续聊下去吗?再聊都要给你聊出优越感了。”

      “优越感?怎么可能……不是说了他对我不感兴趣吗?”奥格斯汀被迎面而来车辆远光灯发射出的强光刺痛双目,微眯起眼,话音也惆怅起来,“我突然觉得,克洛伊·琼斯有句话说得很对——‘你就适合找一个单纯的人’。”

      琳赛没有接话,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导航声,车内一片静默。

      “这可不像你。”琳赛目视前方,淡然道,“我认识的你,在这类事情上一向自信且有把握。”

      车内再一次陷入静默。

      沉默半响,奥格斯汀嗓音低哑,用微弱气声叹息道:“琳迪,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所在,或者说,这些都不重要——而是我觉得,他心里至今……没能放下逝者。”

      琳赛轻扶奥格斯汀肩膀,换在小时候,这种情况下会摸他的头。

      奥格斯汀没吭声,也没再继续谈论与克莱门特相关的话题,他再次合上双眼,紧皱眉头,放低椅背,向后仰靠,似要睡去。

      “困了?”琳赛温声问道。

      “不……头一直很痛、胃里也难受……再说话感觉要吐,让我缓一会儿……”

      奥格斯汀领口处干涸的红褐血迹不断刺入琳赛双眼,一开始她不忍心开口,终于,她再按耐不住,露出悲伤神情:如她所料,从见面起,奥格斯汀状态便糟糕透顶,一直都在硬撑。

      “格斯,头部检查结果如何?”

      奥格斯汀未作应答,轻抬右手晃动两下,喉咙发出隐忍的微弱气声。

      “如果不想我弄脏你的爱车,就别再和我说话了……”

      C.
      次日,午后一时,奥格斯汀如约在克莱门特公寓楼前停车等候。

      奥格斯汀脸上微露倦态,整个人看上去心情不错,他微探出车窗朝外招手,笑着冲克莱门特打招呼。克莱门特走近,礼貌回应一声,从车后绕至车左侧,拉开车门坐进副驾,目光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奥格斯汀。

      “你昨晚受伤了?”克莱门特露出关切神色,“严不严重?”

      “我没事,”奥格斯汀笑笑,边挂档边说,“当时需要去医院的并不是我,朋友因为我的缘故不小心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克莱门特收回视线,松一口气,靠回椅背,系上安全带。

      放下心来,克莱门特才注意到车内播放着著名古典音乐电台(Classic FM)的经典选曲,主持人承上启下,结合自身欣赏心得介绍音乐曲目。其中大多为克莱门特十分耳熟的世界名曲,遇见少数陌生曲目,顺其自然提出疑问与奥格斯汀聊上几句,听他进一步介绍对应音乐,一路上暂时还未遇到过奥格斯汀不熟悉的曲目。

      两人就这样借助音乐,暂时维系着不敏感的话题。

      克莱门特目视前方,金色落叶铺于车道两旁,过往车辆裹挟气流,随风卷起落叶,进入视野中央,翻飞起舞,凭空生出梦幻之感。

      车辆行驶半路,奥格斯汀电话铃声响起,优美旋律萦绕耳边,经接通后自动切换至车载蓝牙,琳赛温和嗓音从车内音响传出。

      “走哪了,格斯,方便去趟乐器店吗?”

      奥格斯汀目视前方,回应道:“需要什么?”

      “琴弦。”

      “没问题。”

      “低音弦绕丝要纯银,不要铜镀银。”琳赛补充说,“高音弦要碳素的,别买成尼龙弦了。”

      “这不是你常用于演奏现代曲目的那款诺布洛赫(Knobloch)琴弦吗?”奥格斯汀疑惑,“我记得型号,直说就好了。”

      “我考虑的是,不一定有卖同型号的。”

      “也对,实在没有就给你找类似的替代。”奥格斯汀又问,“还有别的需求吗?”

      “没了,不急,开慢点。”

      “好,那你挂电话。”

      交谈过程中,奥格斯汀顺势调转方向,驶往一条小路。

      克莱门特本想提醒这条道不能掉头,但见奥格斯汀一副心知肚明却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没能说出口。

      很快来到一家琴行门前,奥格斯汀将车停于路边,并未熄火,侧过头问克莱门特:“不好意思,带你又绕回来了——是想和我一起去,还是待车上等一会儿?”

      “一起吧。”克莱门特解开安全带,下车跟随奥格斯汀进入琴行。

      一进琴行,奥格斯汀直奔古典吉他专区旁一面耗材墙,大致扫一眼,掏出手机拨通一则电话。

      “琳迪,这家店没有诺布洛赫,需要换一家店帮你找找吗?”

      “算了,时间不多了。”琳赛说,“运输过程中备用吉他琴弦断了,不一定百分百会用上,只是以防万一。”

      “原来是这样,”奥格斯汀回应道,“这里古典吉他琴弦有奥古斯丁(Augustine)与汉纳巴赫(Hannabach),两个牌子现有产品低音弦都没有纯银——所以买哪种?”

      听到“奥古斯丁”的瞬间,克莱门特侧头顺着看向一排红蓝黄紫包装相间的琴弦,意外发现琴弦厂牌名称和奥格斯汀(Augustine)名字有着一模一样的拼写。

      “随便,你帮我选。”电话那头琳赛回应道,“高音弦超高张力,低音弦高张力就行。”

      奥格斯汀不假思索:“你的意思是买两套混搭。”

      “有单弦也可以直接买单弦搭配,高音E弦和低音D弦就行。”

      面对细致入微的挑剔,奥格斯汀没有丝毫不耐烦,按照需求重新筛选一圈,回应:“没有超高张力了,换成高张力和中高张力行不?”

      “行,就这样吧。”琳赛语气中透露出无奈。

      “这可不像你,”奥格斯汀面带笑意回应,“记得你平时一般会多备几包琴弦以防意外的。”

      “别提了,最近时间仿佛都被小偷窃走了,好多事没能顾及。”

      “名为文森特的小偷?”奥格斯汀笑意愈浓,“我明白,快要成家的人是这样的。”

      闲聊几句后,奥格斯汀挂断通话,伸手对应取下两包纯白包装琴弦,回头对克莱门特说:“看来不是诺布洛赫的话,琳迪无所谓了。”

      “琴弦对音色影响有这么大差别?”克莱门特明知故问。

      “具体材质我没有深究,只是至今记得,第一次听见琳迪用诺布洛赫纯银低音弦演奏,音色的纯净令我大吃一惊,可以这么说,其他古典吉他琴弦制造商所承诺的,诺布洛赫都做到了,难以置信的音色,丰富的色彩,巨大的音量和语调,那是一种真正令人沉醉着迷的声音与感觉。不过,演奏技巧还是占绝大部分,另外,如果录音质量不佳,乐器木材不好,也会很难听得下去——当然,最重要的关键还是演奏者本人。”

      克莱门特礼貌颔首以表认同。

      奥格斯汀迟疑片刻,分别拿起两包低音绕丝材料相同的奥古斯丁与汉纳巴赫琴弦,凑到克莱门特眼前。

      “艾德里安,你来选吧。”

      克莱门特作为业外人士本不愿掺合挑选古典吉他琴弦,却下意识伸手用食指在一包奥古斯丁琴弦上轻点一下。

      奥格斯汀注意到克莱门特看见琴弦厂牌名称时的反应,趁对方还未开口,捻起琴弦,在他眼前轻晃两下,笑说:“好巧,不过阿尔伯特·奥古斯丁是美国人,我也不是法国人。”

      奥格斯汀习惯性回应对方面对此情此景时可能会产生的疑问,令克莱门特顿时哑口无言。按理说,克莱门特自认为早已习惯奥格斯汀堪比读心术的交谈艺术,一时间还是感慨不已,表达的意图也非常直白明确:不要提我名字在法语语境中的用意。

      两人并肩走向收银台,结完账,一同走出琴行,回到车上。

      从奥格斯汀接电话起,克莱门特便注意到那首优美钢琴曲,此刻正适合开启新话题。

      “铃声很美。”

      奥格斯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它叫《固定音型旋律》,西蒙·滕·霍尔特的一支现代极简音乐作品,这段铃声从第95部分开始,很久以前弹的,没有正式录过音,感兴趣的话,我推荐杰罗恩·范·维恩的版本,没有人比他演奏收录的更全了——顺带一提,其中多轨马林巴琴版本十分有趣。”

      “多谢推荐。”克莱门特想起柯拉莉提过奥格斯汀对现代音乐作品感兴趣,仍然记得送错花束中夹带的邀请,再次发问,“你对现代音乐作品感兴趣?”

      “不是全部,得看类别,主要对极简主义作品比较感兴趣。”奥格斯汀说,“极简主义是现代音乐最后的壁垒,还讲究音乐的逻辑性与有序性。”

      “现代音乐作品我了解的不多,”克莱门特回应,“只能从你那一段铃声和其标题《固定音型旋律》中感受到不断循环的特点。”

      “你的感觉没错,极简作品大多都比较催眠——由于主要为简短旋律的重复,容易使听众进入冥想状态,也称冥想音乐。”

      “那或许对我而言还算略有用处。”

      “是吗?”奥格斯汀收敛笑容,“那我到时候再给你推荐一些。”

      奥格斯汀脑海中不禁蹦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西蒙·滕·霍尔特与西里尔·高瑟见此情此景作何感想,应该不会因极简主义音乐作品通过这类方式流传而感到不快或者悲哀吧——莫扎特与巴赫的作品还经常被用作为胎教音乐呢。

      克莱门特见奥格斯汀表情逐渐严肃,问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就忽然间觉得这铃声用太久都听腻了,是时候该换了。”奥格斯汀重新露出笑容,“但——既然你觉得美,就没必要换了。”

      D.
      艺术中心,展馆入口处,迎宾并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朝并未呈递票据的奥格斯汀·科林斯礼貌颔首微笑,而后抬臂拦下跟随其后的艾德里安·克莱门特。

      “先生,请问您是否方便出示一下入场套票?”

      克莱门特看向奥格斯汀,“不巧忘带了。”

      奥格斯汀退回到克莱门特身边,转而对知晓他身份的检票员说:“这位是琳赛的朋友。”

      “据说今天到场的都是琳赛·科林斯女士的朋友,”检票员未作让步,“当然,她朋友有很多,但本次场内座位实在有限,请二位谅解。”

      奥格斯汀牵住克莱门特胳膊,将他拉近入口处,手腕绕进他臂弯,对服务人员笑道:“这是一位非常特殊的朋友。”

      “这——”见此情景,检票员百般为难,但仍然坚持道,“十分抱歉,科林斯先生,请您体恤并谅解我们的工作。”

      就在这时,奥格斯汀盯住下一位入馆顾客检票期间工作人员转移注意力的空隙,倏地一把握住克莱门特左手,回眸一笑:“还愣着干嘛?”

      克莱门特潜意识里清楚知晓不应当如此,却本能反应跟随奥格斯汀快步小跑进入馆内大厅。

      “请留步!先生!——两位先生!”

      奥格斯汀将检票员惊慌失措却冷静克制的呼喊声抛之身后,牵紧克莱门特直奔大厅中央环形阶梯,一路向上,不停留,不回头。

      克莱门特注意到身后检票员使用对讲机呼叫保安的动静,回过头注视奥格斯汀背影,跟随他向上的视线,仰望环形阶梯上方。一开始一望看不到顶,可一层层过后,他望见上方直通明亮宽敞玻璃穹顶,透过圆形幕窗,能观望艳阳青天。

      当注视暖色调阳光洒落纯白阶梯围栏的那一刻,克莱门特心底仿佛有一层屏障被击碎,沉重包袱被卸下,脚步更加轻盈,身轻如羽。

      古典吉他音乐沙龙于馆内三层举办,奥格斯汀却拉着克莱门特一口气跑到七层,也是整栋建筑的顶层。奥格斯汀回眼朝下望去,确认是否有人跟上来,察觉两名保安位于五层,正快步追赶而来,他环顾四周,寻找遮蔽物。

      馆内七层为现当代油画与水彩画作品展览,克莱门特想起还未进到馆内时,艺术中心建筑外悬挂的画展介绍巨型竖幅,简介上列举的大都是些法国画家,他特地多看两眼。

      克莱门特识得出展作品的法国绘画大师有皮埃尔·苏拉热(Pierre Soulages)、罗伯特·德劳内(Robert Delaunay)、卡米尔·布莱恩(Camille Bryen)……其中,还有两位他不大熟悉的法籍华裔画家赵无极(Zao Wou-Ki)与朱德群(Chu Teh-Chun),介绍中顺带提及一位他完全没听说过的早期留法中国画家吴冠中——这三位大师并称中国艺术界的“留法三剑客”。此部分内容由中法双语共同呈现,色彩鲜艳的红蓝花纹图案交叠构成竖幅背景,仿佛余留并沾染着去年中法建交60周年尚未完全消散的庆典氛围。

      来到七层后,克莱门特才发觉这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出展画作中几乎没有实物实景以及学院派的人物肖像,更多是色彩绚烂、梦幻奇特的抽象画作品,且每一位画家的作品都极具鲜明特点,很好分辨。

      奥格斯汀察觉到克莱门特注意力被转移到画上,笑起来:“一会儿再欣赏吧。”

      克莱门特松开奥格斯汀右手,他不知为何会就这样跟着对方,明明完全毫无必要。

      “我去前台补一张门票。”

      “套票早已经售罄了,我给你的是最后一张。”奥格斯汀重新拉回克莱门特,穿过一排画廊,几乎是推搡着将他抵到展览墙后方一处隐蔽角落,此处摆放着近期与往期艺术画展的硕大介绍展牌,奥格斯汀警惕四周,又回过头道,“这里他们应该发现不了,暂时委屈一下。”

      从刚进馆起,克莱门特全然将此行为当做儿戏,奥格斯汀认真神情令他心生窘意——感觉像是在配合着孩童捉迷藏——他没想到奥格斯汀还会有如此稚气的一面,这与他先前印象与认知完全不相符。

      奥格斯汀瞥见克莱门特身后一块几乎与人等高的介绍牌,熟悉而浓烈的色彩映入眼帘,他上半身前凑,视线越过克莱门特肩头朝下方望去,大致看清上面介绍信息与背景画作:荷兰画家布拉姆·范·费尔德(Bram van Velde)一幅代表作,布面油画作品《无题》(1965)。

      奥格斯汀下意识扶住克莱门特双臂,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布拉姆还有个亲弟弟,吉尔·范·费尔德(Geer van Velde),也是一位艺术家,没有哥哥那么出名。”

      “是吗?”克莱门特侧身看向介绍展牌,一幅色彩绚丽的暖色调抽象派画作印入眼帘,“属实不了解。”

      “实话说,我相对更喜欢吉尔的画作。尽管每当搜索作品时,显示的结果经常会被他哥哥布拉姆的画作所覆盖,但对我而言,两人作品的风格很容易区分。吉尔画作的色彩没有布拉姆那么鲜艳,线条没有那么柔和,总之,给我感觉与极简主义音乐作品有些相似——有时看似极其简单的色块之下,不知究竟细微累叠了多少层色泽。”奥格斯汀笑道,“可惜这里没有展出。”

      克莱门特突然间有些好奇吉尔的画作,下意识脱口而出:“下次有机会可以一起去看相应画展。”语落,他便后悔了,侧身避开奥格斯汀扶住他双臂的双手。

      奥格斯汀没在意克莱门特的举动,只是惋惜道:“没有这种机会,吉尔的画作不多,现存真迹大部分属于私人藏品,不会有展览。”

      克莱门特垂眼盯向一面往期展牌,不再作声。

      “保安差不多离开了,不知道一会儿还会不会调监控来找我们。”奥格斯汀探出头朝外望去。

      克莱门特不再思考奥格斯汀一系列所作所为合理性,仅深表歉意:“怪我忘记带票。”

      “这有什么?我还怪自己没带你直接从后门入馆呢。”奥格斯汀失笑道,“你本来就不需要门票,我原本以为你会跟柯拉莉一起来。”

      柯拉莉确有事先提起,但克莱门特拒绝了,他以为今日奥格斯汀会和芬恩一同前来,完全没有理由和他一起,但事实恰恰相反,就像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回绝奥格斯汀邀请,可他没有,甚至不愿再多想,只是一时间觉得——奥格斯汀几乎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礼节,不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令他更加失落。

      ——这与约亨实在是相差甚远。

      克莱门特对此想法感到十分不快,他不知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竟不自觉开始慢慢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这时,奥格斯汀话音将克莱门特从杂乱纷飞念头中拖拽而出。

      “我们下去吧,古典吉他音乐沙龙快开始了。”

      E.
      音乐沙龙举办场地后台休息室内,琳赛接过奥格斯汀递来的琴弦,拆开包装取出低音D弦,边上手为备用古典吉他更换琴弦边问:“昨天和朋友玩得开心吗?”

      “当然。”奥格斯汀后撤至沙发边,坐到克莱门特身旁。

      “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已经二十六了。”琳赛不由感慨,她抬眼看向两人,刻意道,“我记得昨天你不是专门拿了一张套票给你老同学吗?是叫芬恩·戴维斯对吧,怎么没见他来?”

      昨日奥格斯汀偶遇克莱门特后,临时兴起邀请他参加琳赛的独奏会,那张套票原本是特地为芬恩要的,奥格斯汀料到柯拉莉迟早会告知克莱门特,以为他不需要票就能进场,并不知晓琳赛在门票上附上了被赠予者的署名缩写。

      奥格斯汀有意避开琳赛视线,“昨天,你也知道的——喝多了,完全忘了这事。”

      不必奥格斯汀多言,琳赛立马推测出事情原委,她注意克莱门特的反应,连忙圆场:“从没见你喝到过那种程度,凌晨还被你从温暖梦乡拉回寒风彻骨的冬夜街边。”

      虽然奥格斯汀喝到酩酊大醉,但并未断片,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这包括他和芬恩一同在停车场下楼梯,又一起滑倒在地,一阵眩晕后,他面朝上,芬恩面朝下。他当时已经没有痛觉,怀疑磕到了臀部与大腿,而芬恩就惨了,哐铛一声头磕到台阶角,奥格斯汀见芬恩立马跌撞爬起身,扶撑旁边一辆轿车窗沿,伸手一摸,发现满脸是血,坐回到台阶上,血往外飙溅,怎么按也止不住,弄得左肩与双手鲜红一大片。

      一位还清醒的乐队成员当即把芬恩送到医院,结果发现只是破了一个小口子,当夜值班医生还调侃说:“再送来晚一点,血液凝固伤口就自行愈合了。”至于鲜血为什么无法止住,酒精使头部血液加速循环,导致一个小伤口就使其喷涌而出,场面一度失控骇人。

      据乐队成员低音贝斯手还原当场情况,他们两人互相搀扶,都硬说自己没醉,这就让扶他们的朋友掉以轻心松开了手,掏钥匙准备把车开到他们身边,谁知这时奥格斯汀腿一软,眼见要摔倒,芬恩连忙扶住,可已经来不及了,奥格斯汀连带芬恩一同栽倒在地。要不是芬恩及时出手相助,头破血流的可就另有其人了。奥格斯汀之后也一并被送到了医院,他和芬恩两人各被注射一剂解酒针,不然别说在路边等琳赛来接了,估计直接得整晚躺医院。

      等琳赛了解事情起因经过,主动说要来接他,尽管奥格斯汀提议可以打车回家,但琳赛因知悉弟弟身体状况心里不安稳,最终还是放不下心,硬要奥格斯汀在医院里老实待着等她亲自来接。没过多久,奥格斯汀感觉药效起作用,醉意基本上醒了大半,他在医护人员陪同下去结了两人的医药费,又被搀扶到大厅等待,最后实在坐不住,才独自慢慢蹭出医院门外在路边观望。

      在寒风中等待琳赛出现的时间里,奥格斯汀脑海中不断反复上映着医院候诊大厅中的场景,他注视芬恩安静侧头熟睡的脸庞,盯着他额角粘合一块正方形纱布与棉条,眼前闪过利贝蕾托咖啡馆中酒意未散的画面。

      “我很自私,对吧,格斯。”

      尽管芬恩·戴维斯在计划表白前灌了几大口白兰地壮胆,此刻还是意识清醒到不行,心慌意乱。

      临近生日聚会散场时间,昏暗灯光下,奥格斯汀坐在芬恩对面,语气平静,轻瞥玻璃杯中上浮的方冰道:“人都是自私的。”

      “故意在这种场合下提出请求,本身就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芬恩低下头,挽起的长发散落双肩,几缕发垂下,遮挡住小半边脸,“没错,我是心虚,害怕被你拒绝,才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很抱歉,我也知道正因为是你,在这种场合下才不会明面拒绝。”

      “我不想因此失去我的朋友。”奥格斯汀再次明确表态,他端起雕花玻璃杯,将杯中剩余金酒一饮而尽。

      “你一定生我气了。”芬恩垂下眼。

      奥格斯汀摇头,“感谢你这么用心为我准备生日礼物,说实话,我很受触动——我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会为你作一支曲。”

      “不必勉强。”

      “这不是勉强,是发自内心。”

      “所以,你有喜欢的人?”芬恩艰难开口。

      奥格斯汀默然颔首。

      芬恩瞬间鼻酸,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一位金棕发男士的面孔,他难掩情绪,悲伤道:“可……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并不是位同性恋者。”

      “一直都不曾是,包括现在,这对我而言不过单纯是某个有助于筛选或寻找同类的标签。”奥格斯汀盯紧芬恩双眼,坦诚道,“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才慢慢注意到对方性别——‘性别乃至性取向,都是因人而异流动的’,这些话,记得你当初也曾与我讲过。”

      “我们之间,就真的不存在一丝可能性吗?”

      奥格斯汀再没有回话,只是端起不剩液体的玻璃杯,摇晃里面尚未融化的冰块,发出清脆空荡的声响。

      芬恩再忍不住,将杯中白兰地一饮而尽,又轻碰奥格斯汀的酒杯道:“祝你幸福。”

      奥格斯汀察觉到身旁低音贝斯手一直注视芬恩的目光,回应道:“你也是。”

      琳赛边观察克莱门特的神情边对奥格斯汀刻意道:“听说,昨晚你和芬恩——”

      “都是喝醉了闹着玩的,那家伙被我绊摔倒后,还边骂我边说再也不把我当好兄弟了。”奥格斯汀表面淡然笑道,手心却攥一把汗,只希望琳赛赶紧岔开跳到别的话题,“总之,昨晚这类事不会再出现了。”

      “下次一定注意。”琳赛终于结束此话题,转而对克莱门特笑道,“这场独奏会曲目大致分三类,世界名曲、改编名曲和现代作品。”

      “我看了节目单,奥格斯汀有同我简短聊过几句,曲目都很经典,很荣幸能近距离欣赏你的演奏。”克莱门特礼貌回应。

      古典吉他独奏会正式开始,每演奏完一部作品琳赛会报出下一首作品的曲名与作者名,不时会简介曲目背景或简谈曲目相关趣闻,就像与朋友聊天谈心。上半场依次有阿尔贝尼兹的《阿斯图里亚斯的传说》、巴里奥斯的 《大教堂》、塔雷加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与梅林的 《回忆组曲》,都是台下听众耳熟能详的世界名曲。对奥格斯汀算是重温经典,对克莱门特而言,初听便震撼人心。

      中场休息,柯拉莉与凯瑟琳许久不见,相谈甚欢,直到奥格斯汀从座位起身,凯瑟琳才有所察觉,关切道:“最近感觉怎么样,记得之前巡演时你说头疼。”

      “多大点事,不要紧。”奥格斯汀看向表演台,回过头道,“你们聊,我们去找琳迪。”

      克莱门特在奥格斯汀对他微笑使眼色后,向两位女士打过招呼,起身跟随其后。还没等奥格斯汀走几步,琳赛就下到听众席,在旁侧古朴小桌前坐下。等克莱门特走近,奥格斯汀与琳赛已经开始攀谈。

      “好吧——我是后来才得知你的获奖作品首次公演了,昆汀·罗格朗在现代音乐作品钢琴独奏会上弹了小协奏曲《冰花》,和我长笛与古典吉他协奏曲音乐会在同一天,也就是你与梅西耶指挥的音乐会后一周。”琳赛说,“可惜你我都没能亲自到场。”

      克莱门特这才对应上他们谈论的是送错花束上的现代音乐作品音乐会邀请。

      “高瑟在学院指挥交响室内乐团公演过,我还亲自演奏,观众有不少业外人士。而且之后,我在维也纳指挥公演过,还有录像,所以其实在我看来不算首次在欧洲公演。”奥格斯汀说,“再说了,要我在自己的作品和你演奏的世界名曲里选,我一定会选参加你的演奏会。”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琳赛笑道,“之前在你哥和我的演奏会中,你最后可是选的你哥。”

      “那不一样,约书亚不是重点,关键是凯瑟琳指挥。”

      “你哥听了会伤心的。”

      “听约书亚现在演奏的无调性音乐作品,我才是会伤心。”

      “你不是上学那会儿对现代主义音乐作品挺感兴趣的吗?《冰花》不也是现代作品。”

      “是,那时候确实挺感兴趣。”奥格斯汀耸肩道,“但并不代表对所有现代音乐类别感兴趣。《冰花》算简约主义作品,我在创作上至少追求动听悦耳,风格上一定程度上属于浪漫主义的演变。对于约书亚后来主要演奏序列主义作品,然后是实验音乐,最后风格逐渐贴近先锋派,彻底摒弃感官满足——只能说,我尊重思维探索过程所产生的美,但我的耳朵有时候实在不买账。”

      两人被奥格斯汀这一语逗笑。

      “你怎么看?”奥格斯汀问一旁对此话题产生反应的克莱门特。

      “现代作品我确实听的也不多。”克莱门特回应,“对我而言,任何类别的音乐都有其独特可取之处。”

      “是这样,现代音乐有很多值得探索。”奥格斯汀对克莱门特笑道,“传统古典音乐作品中杰出作曲家的优秀作品早已经过时间沉淀,被一首首提炼到听众们耳边了,而现代音乐却少之又少,如果多听,反复尝试足够多次,人的尺度会慢慢拓展开的。例如勋伯格与梅西安的作品,在长时间接触调性音乐多了,再听时会感受到无调性音乐新颖声音效果的趣味。”

      说到这里,奥格斯汀轻咳一声,转而对琳赛说,“可约书亚……甚至已经开始效仿加料钢琴,在乐器的音色上寻找新突破点,总之,实验精神难能可贵,不断探索实验音乐前沿,后续算是可以为电音事业做贡献了。”

      琳赛笑的合不拢嘴:“我一定要把你这话转述给约书亚。”

      “可惜,他早已听过了。”奥格斯汀耸肩道,“之前约书亚因为偶然发现一架年久残破,看上去都快散架的跑音钢琴而开心了一整天,还请我用自己的极简曲子试奏那独特而古怪至极的音色,当时我就顺口调侃了。之后,他还专门为此整出一套专辑录音,演奏所用到的乐器都存在不同程度上被时间‘雕刻’出的痕迹,介绍称时间亲自参与创作,标题叫什么《时间之窗》(A Window in Time)。”

      “我想起来了,我甚至还听过他用那架‘珍稀’钢琴录的曲子……之后你貌似还效仿他开设了一个名叫《遗落之窗》(A Window in Past)的古典音乐专栏。”琳赛笑容愈发灿烂。

      “《遗落之窗》吗……看来正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也被我给遗忘了,”奥格斯汀面带微笑陷入沉思,“是啊,不过好再还有一扇窗,用于发掘时间洪流中被遗落的古典音乐作品——最近似乎可以增添不少新内容了。”

      “说起来,很久没听过你弹奏自己作的曲子了,”琳赛怀念道,“之前当你一完成新作品,每年圣诞节期间都还会和我们俩弹弹呢。”

      这时克莱门特和柯拉莉聊完回到座位上,邻座奥格斯汀与琳赛交谈甚欢,克莱门特很早就得知奥格斯汀会作曲,但为自然融入话题,还是表现出好奇问道:“你也擅长作曲?”

      “学生时期格斯获得了钢琴演奏与作曲双学位。”琳赛向克莱门特解释,“毕业后他参加一届青年作曲家比赛,匿名递交三份作品,特别有意思的是,结果这三份作品恰好分别获得了比赛的前三名。”

      “了不起。”克莱门特感叹。

      “过奖,其实那三份作品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指导。最初受泽维尔启发,很早便开始作曲,不过,自从上学期间接受系统作曲训练后才算正式步入创作……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机场、飞机上、酒店房间里,路途上那段空洞时光里所记下的灵感与未完成的思考,经长时间栽培、移植、剪枝最终变成了乐谱。”奥格斯汀顿了顿,又如实补充,“在家修养的那一年期间也写过不少,不过都没完成最终版本。”

      克莱门特抓住奥格斯汀最在意的点,表现出兴趣:“能分享你受泽维尔影响后开始作曲的一些经历吗?”

      闻声,奥格斯汀不由露出欣慰笑容,往昔记忆将他重新带回到与泽维尔相伴的那段时光,“泽维尔曾与我说,作曲也是练琴的一种方式,可以通过作曲来体会与感受音乐本身,将其分解与构成,从而进一步读懂作曲家的意图并表现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每位演奏家都应该写些曲子。”

      “你知道的,”奥格斯汀转向克莱门特接着说,“钢琴演奏从巴洛克时期一直到后浪漫时期,大多数作曲家本人就是演奏家,也因此慢慢出现了李斯特这样当年为更炫技以展示自身出色技艺的改编。到了近代,钢琴作曲与演奏分成了两个职业。时至今日,大部分演奏作品的都是职业演奏家,只有极少部分演奏家还在作曲。但对于钢琴演奏和作曲,早期大家自古以来便将演奏和作曲自然融为一体。在霍洛维茨的时代,他演奏的很多作品也会有他自己的改编版。很多小提家、钢琴家都会写给自己演奏版本的装饰乐段——总之,那时候演奏家对演奏曲目很有话语权。”

      “所以,作曲与改编对你而言,是为了帮助更好地来诠释演奏?”克莱门特反馈道。

      “可以这么理解,但也不完全是。”奥格斯汀颔首回应说,“泽维尔在我小时候给过我一张改编曲唱片并带着我欣赏,因此我自幼就对一些改编曲、音乐会安可曲的设计具有一定认识。一开始,我纯粹视自己兴趣,像我第一支改编的莱奥·德利布(Léo Delibes)芭蕾舞剧《希尔薇娅》(Sylvia)中一段拨弦变奏舞曲(Pizzicati)就全是为了趣味,后来,每当我在返场演奏时,听众也都笑成一团,我很开心。”

      “希望有机会能欣赏到这支趣味十足的改编曲。”克莱门特回应。

      琳赛很少见奥格斯汀会主动且兴致盎然与听众乐迷、亲朋好友或是采访记者深入聊起这么多内容,笑答道:“应该不会让你久等。”

      “其实我更喜欢创作或改编非钢琴的作品,因为我太熟悉钢琴语法,和我的思考太接近了,不同配器总能为我带来各种新奇体验。”奥格斯汀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确在近几年开始频繁创作,正因如此,有时格外能体会透过乐谱标示表现想法有多么困难,更何况有时作曲家费尽心思的标示,演奏者却不屑一顾。——总之,你说能因此更好的来诠释作品也好,说能寻找乐趣也罢,事实证明,这都很好帮助到了我,也让我从中了解到艺术创作多么不易,演奏时也会时刻留意与尊重乐谱与作曲家。”

      “原来是这样,实在才识过人。”克莱门特发自内心赞美,同时也觉得奥格斯汀那段将完善创作的过程比喻成培育一株新生命很是形象贴切。

      “他呀,擅长的领域还远不止这些。”琳赛点头笑答,又转向奥格斯汀道,“我对那首《榕树林》印象一直很深,什么时候能正式录一版音?”

      “《榕树林》吗?我都有些忘了,”奥格斯汀坦然笑道,“行,有空我会先将那一套《水彩画集》钢琴独奏整理出来。”

      “这两年写的新作品也别忘了。”

      “遵命。”奥格斯汀随即小声说,“不过除了独奏曲之外的作品你可能要再多等一会儿了,近两年都是些没和管弦乐团试演过的协奏曲,效果不好也有可能会改编制,或者作废。”

      “所以你之前弹给我听的都是些华彩部分?”

      “对,就只是钢琴部分。”奥格斯汀,“没有乐团配合,不经过反复推敲修整,很难真正达到满意效果,最终花费的时间会比你想象的更久。”

      “我只会更期待,只要给足时间,你从不会令人失望。”

      “你这个想法可能有些过于乐观了。”

      “你这话说的或许有些悲观了。”

      两人相视一笑。

      克莱门特心中泛起阵阵波澜,这些对话似曾相识,只不过对话主人公是约亨·科普夫和他自己。他并不是有意将奥格斯汀看成约亨,而是他逐渐明白,奥格斯汀正是约亨最乐意成为的那一类人。

      独奏会下半场,琳赛拾起浅色面板的古典吉他,随着乐器更换,琴声音色发生变化,更加清脆明亮,适合偏现代的音乐作品。

      起初,雷斯的《来自巴依娜的甜心》和由罗兰·迪恩斯改编的若宾的《幸福》带来一阵甜美欢愉的氛围,富有东方韵味的多明尼康尼《科庸巴巴》也跟着精彩纷呈。接下来皮亚佐拉的《天使米隆加》与布劳威尔的《十一月的一天》曲调逐渐婉转忧伤,琳赛酝酿好饱满的情绪,完美诠释了雷斯的《无尽的乡愁》。

      “最后,我想将安德鲁·约克这首温馨的《家》献给今天到场的所有听众,以及我的朋友及家人和一位十分特殊的人,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陪伴。”

      音调柔和舒缓,温馨浪漫。仿佛这一年里,在外日夜奔波劳碌的疲惫冰消瓦解,此刻终于回到家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席卷全身,感受漂泊无定的心暂得安宁的时刻,无比美好。

      随着《家》进入尾声,下半场演奏结束,琳赛谢幕返场演奏安德鲁·约克的《艳阳》,氛围一片欢欣。

      “怎么样?”奥格斯汀问身旁人。

      “第一次近距离听独奏会,感觉很是震撼,”克莱门特,“为古典吉他专门作的独奏曲很有地域特色。”

      “我也这么认为。”

      音乐沙龙落幕,观众逐渐离场,部分继续上楼欣赏画作,有些三五成群到楼下喝下午茶。

      奥格斯汀赶在克莱门特离场前叫住他:“艾德里安,还想去楼上欣赏画作吗?”

      “比起赏画,我倒是对古典音乐相关的话题更感兴趣。”

      奥格斯汀看眼手表,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相继与琳赛、柯拉莉、凯瑟琳打过招呼后,克莱门特坐回到奥格斯汀的轿车,驶往市中心附近。

      F.
      两人一同来到奥格斯汀位于市中心的工作室。

      一进门,克莱门特目光被厅堂中央一家黑色三角钢琴吸引,瞬间联想起之前一次采访中,奥格斯汀曾坦白自己家中没有钢琴,令采访者十分惊讶。

      奥格斯汀曾解释过,他很容易被钢琴死死绑住,一旦家里摆放钢琴,他就只会练琴,其他什么事都做不成,因此只好把钢琴请出家门。那时他身上会带着不少朋友家的钥匙,需要练琴就跑到朋友家去,不同的地点与音色各异的钢琴会为他带来不同的想象。比如有朋友住在亨德尔故居隔壁,或者那栋楼房曾是肖邦友人住处,奥格斯汀练相应作曲家作品时,就会爱去那位朋友家,总会获得与众不同的感受。看来这会儿奥格斯汀算是把钢琴请到了一间现代风格工作室。

      奥格斯汀绕过钢琴旁整齐收纳摆放着专业录音设备,径直来到背景摆满半面墙乐谱的书桌前。

      “你平日里听黑胶唱片多还是专辑录音多?”

      “差不多。”

      “独奏会之前不是说好会与你推荐些现代音乐作品吗,我想,你可能会对亨里克·戈雷茨基(Henryk Górecki)和阿沃·帕特(Arvo P?rt)的作品感兴趣。”奥格斯汀翻出相应唱片与专辑。

      面对完全陌生的作曲家,克莱门特一开始没回音,茫然接过奥格斯汀递来的录音,“多谢,我会听听看。”

      奥格斯汀回过头继续从一堆现代音乐作品录音制品中精心筛选。

      “对了,你平时听声乐吗?”奥格斯汀翻出一张漆黑封面的德国ECM厂牌录音专辑,还没等克莱门特回应,奥格斯汀自顾自说,“如果你欣赏声乐作品,除舒伯特之外,我想你或许会对西尔维斯特罗夫(Sylvestrov)这部现代声乐作品《无声之歌》感兴趣。”

      克莱门特听完英文标题后,微微皱眉。

      “别露出这种表情,虽然标题有‘无声’一词,但并不是《4分33秒》的延长版,是一部很特别的——”见克莱门特神色黯然,奥格斯汀立马止住话音,意识到可能勾起对方不好回忆,试探性问,“所以,你了解这部作品?”

      克莱门特主动接过奥格斯汀手中专辑,盯着漆黑封面,语气平和道:“原来这部声乐作品属于现代音乐,领我听其中艺术歌曲的人,经常以此类比舒伯特的《冬之旅》,我还以为《无声之歌》也是同时代的作品。”

      “可能因为两部作品类别相同,结构类似吧,如果从音乐气质来品,舒伯特的《冬之旅》属于浪漫主义时期,《无声之歌》应该更早,不止到古典、巴洛克时期,可能追溯到中世纪与文艺复兴。”

      “原来如此,”克莱门特反转专辑,看向背侧曲目表,“确实,两部作品都是二十四支歌,对应二十四首诗,那时我也从歌词入手开始理解,但他却说,听抽象的音乐作品,要卷入自己的生活经历,才会更有感触。——至于现在的感触,也和之前第一次听有很大差别,现在更像是一团迷雾,像做完一场梦,醒后再回忆梦里说过什么话,一切都不是很清晰,但却隐约拥有当时的感触,既像是自己在说梦话,又像是在回想梦话的内容,朦胧而迷离,最终回归到内心的感受。”

      奥格斯汀注意到克莱门特在叙述过程中眼眶微微泛红。

      “我也有类似的感受,像是梦里梦见一个特别悲伤的事,比如亲人、挚友去世,难过到可能在梦中流泪,但这种感觉显然不是我主动要感受的,这部作品就能给人这种类似的感触,初次听时,是一种非常特别的体验,再后来听这类作品时,回顾自己的人生,看看当下的生活,去回归到那些最淳朴最原始的感动——或许不总是美好,也是存在着的一部分。”

      奥格斯汀能隐约感觉到克莱门特仿佛在寻求答案,或者不断追寻一个能令人释怀的解答,在片刻静默中,他经思忖后谨慎答复道:“这世上更有朦胧光影,音乐不是非悲即喜,不总以恬静美好触动人心,也不都存在直接明确的解释,时常充满混糅、模糊、暧昧,甚至互相冲突的情感,隐约暗示而不把话说明,舒伯特尤其以此闻名,这也是音乐最微妙之处。所谓‘语言尽头,音乐响起’,正因为这些情感之纤细微妙甚至无法用语言表达或定义,艺术家才用音乐来诉说。”

      克莱门特这一刻才理解,或许奥格斯汀真正拥趸的并不是现代音乐本身,而是一种不同于传统艺术形式的认知与表达方式。就像之前令克莱门特印象极为深刻的一次访谈,他从中意识到奥格斯汀将音乐视作一种沟通交流的方式在与听众对话,现在依然不断接触、理解、探索表达与沟通方式的各类途径。

      “类似作品我接触的不算多,不过我记得貌似还有你可能会感兴趣的……”奥格斯汀从一堆竖排专辑中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作品,回过头说,“这样吧,还有个最便捷的途径。”

      “什么?”

      “来这边。”奥格斯汀走向展柜对角,于长桌后为克莱门特拉来一把靠背椅。

      两人坐到电脑前,奥格斯汀点开固定在收藏栏的网址,浏览器跳转至一个专门线上售卖古典以及爵士音乐唱片与CD的网站——“急板”(PrestoMusic)。

      克莱门特在一旁观看奥格斯汀输入账号和密码登陆,熟悉布局与操作后,他发觉这个购物网站非常实用,资源海量,几乎每一个专辑都能试听录音,可以收藏,购买实体唱片专辑和音乐会演奏录像,也可以购买有版权的电子版下载无损音乐文件后播放。

      奥格斯汀搜索作曲家姓名,对应查找专辑,购买并下载压缩文件,又点开安装“急板音乐流媒体”(Presto Music Streaming)应用软件能直接收听专辑产品的提示框,网页弹出一个下载框,克莱门特按照指示在手机上安装了应用,使得播放音乐方便许多,奥格斯汀借此方式又推荐了不少现代作品。

      “就这些吧,你先听着,发掘喜爱的风格,我可以再推荐。”

      “好,十分感谢。”

      克莱门特起身,环顾乐谱架,回头时注意到桌上一本用铅笔手写着“《与泽维尔·科林斯共度的时光》”标题的样书。

      奥格斯汀见状,抚摸样书封皮道:“我一直想为泽维尔与梅琳达写一本书,这个愿望如今算是终于实现了。”

      “书中是你与泽维尔之间的故事?”克莱门特问。

      “只有其中一两章节是,不占主要部分,除与我共度的时光外,还有泽维尔一生中许多重要的师生好友,我与朱尔斯亲自走访许多故人,整理资料,最终算是我们俩的合著。”奥格斯汀顺手翻到与他相关的一章节,“朱尔斯说这是大家会感兴趣的一段经历,我便如实记录下来了,是我获奖的那段经历。”

      “确实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对我而言不总是有趣。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获奖永远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奥格斯汀将样书摊开在桌面上,压平两页内容,“获奖之后,艰巨挑战才正真开始……得知获奖当晚,我甚至没时间和家人朋友庆祝,就直接被拉去谈接下来的演出计划,然后一连几个月都回不了家,演出计划直接排到几年后。仅仅演出后一周内,我就上台演奏了不下七遍自己当时的决赛曲目。每去一座城市演出,基本只待三天,第一天抵达,第二天排练加独奏会,第三天离开并前往举行下一场次音乐会的城市。我每到一座城市,就是机场、酒店、音乐厅三点一线式的旅程,这样的生活自获奖后整整持续了两年。平均每年近百场演出,平均三四天就有一场,最多的时候一年将近两百多场。——这与获奖前简直天壤地别,获奖对我而言就像一次人生骤变,在此之前我还是一名学生,一年顶多不超过十场大型公开演出。”

      克莱门特有些惊讶,没想到实际情况比之前从各个途径获取到的信息更夸张。

      “往好处想,一旦赢得比赛后就再也不用参加比赛了,可以开始演出,尝试更多新事物,与大家展现并分享自己的音乐。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职业独奏家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想必你也一样——通过我们的母亲——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去不同城市演奏,但真实经历后,才发现这是项需要很强应变能力的巨大挑战。而在我经历那些之前,泽维尔却没有在音乐与演奏方面给予我过多指导,你知道吗?他教我的第一件事,是整理行李箱。”

      克莱门特才发觉,与之前所有获取信息方式不同,他正与独奏家本人对话,最真实且亲切的方式,真实,且贴近实际生活。

      “那时我才感受到,仅是收拾行李这样一件小事,就有够头疼的,在只能带一个行李箱的情况下,携带的物品与条理装箱都需要经验。泽维尔教我的更多是一些如何适应在外生活的细节,避免频繁演出带来的持续消耗压垮我,这一切都需要智慧。——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聚光灯下、掌声中、鲜花簇拥里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被突如其来的荣誉冲昏头脑,其实他一直以来的教导都有体现这一点,永远谦逊如初。”

      “独奏家确实是一份十分辛苦的职业。”克莱门特叹然。

      奥格斯汀合上样书笑道:“尽管到世界各地巡演非常繁忙,我也总会寻找适当喘息的机会,比如每去一个地方,我会在当地找朋友登山探峰、徒步旅行,或找棋友切磋交流,也可以很自在——只要不告诉我的经纪人。”

      两人就这样跟随样书中一些事迹延伸话题聊起来。

      临走之前,奥格斯汀意图将样书送给克莱门特,克莱门特心想正式发行日期应该不远,正欲以此理由婉拒,见奥格斯汀绰起签字笔在封皮空白处签下姓名。

      “虽然这本书是以我的目光讲述泽维尔的音乐生涯与生活,但我对他的解读,并无法构成千万分之一的他,你却可以从中瞥见一览无遗的我。”

      语落,克莱门特接过奥格斯汀递来的样书。

      “谢谢。”

      “不客气,只要你不嫌弃里面遍布还未修改的错别字。”

      克莱门特笑道:“错别字再多想必也不会比学生结课论文的多。”

      奥格斯汀笑出声:“那可说不准。”

      “这些不大方便拿吧,不然我之后直接寄给你?”

      克莱门特望着摊放在桌上的物品,很快做出判断:“也行。”

      临走时,克莱门特联想到些事情,回头随口一问:“对了,你这个假期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不就是正在休假中吗?”奥格斯汀目送克莱门特,冲他微笑道,“艾德里安,你或许误解了,我的假期并不是去世界各地旅行——而是回家。”

      “——所以,倘若假期想约我的话,我随时都在。”

      第二部:都市沙漠(完)
      Part II: Desertified Cities (END)

      第三部:咏叹调(待续)
      Part III: Aria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变奏十四 正确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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