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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变奏十二 雨中夜曲 ...

  •   变奏十二 雨中夜曲
      Var. 12 Nocturne in the Rain

      A.
      办公室内,艾德里安·克莱门特翻转试卷纸张,在第一页右上角打分——又一个不及格。

      ——这本可以避免。

      一瞬间,他开始困惑,是否不必对这些学生总是说些正面而激励的话——总有些人心理上存在的优越感,与他们所拥有的才华丝毫不成正比——看看这些题答的,唯一令人佩服的一点就是,最后临时抱佛脚,一两天或者一两个小时看完一本书凭记忆写下来的东西,真可谓一字不差。这不由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真正看懂题——简直文不对题,这不像某些文史类,要懂得原理。

      这次制备流程设计类的大题,基本上没有一人能够独立写出步骤又少、每步反应产率又高、成本又低的方案,全是东拼西凑,独创专利……对于某些学生来说,除了能够勉强记住名字滑稽的科学家们的“人名反应”之外,那些新颖而经典的合成路径,无非是通往本门课程及格路上的绊脚石。

      每当试卷批改到最后,克莱门特总会搁下笔,喝口茶稍事缓一会儿。现在看来,他在课堂上传授亲自提炼的理论体系与实操技巧,亲自图文并茂演示重难点知识的快速记忆法,还有亲自搭建有助于理解分子空间结构的3D模型,多少是有些浪费。能灵活将其应用于实战的学生,简直少得可怜。

      几经自我价值崩塌折磨,克莱门特硬着头皮在最后一张——也是第一名交卷的——白卷首页落下潜藏愠意的鲜红评语。他将批好的试卷摞到一起,把红墨水钢笔朝纸堆上一撂,胳膊肘撑于桌面,单手扶额。

      有人轻敲两下门框,娜奥米单臂夹着一叠试卷走进办公室。

      “我没想打搅你,但看办公室门开着,我就直接进来了。”娜奥米将一叠试卷放到克莱门特桌前,停顿一下,轻声说,“这部分试卷得分都不怎么高。”

      克莱门特抬起头,靠至椅背道:“嗯,我改的这批也不太好,还以为高分答案都藏在你那堆试卷里。”

      娜奥米笑笑,她抽出第一张试卷推给克莱门特道:“我这里面最高分是——89(满分100),遗憾的是,没有一人能够答完整附加题。”

      “那看来最高得分应该是佐绯娅·沃尔肯斯托弗的答卷,她也是唯一一个答全附加题的学生。”

      “我对这道附加题有些印象,”娜奥米说,“我记得佐绯请教过我类似的题,我又来请教了你,之后我把你跟我讲过的内容都仔细给她讲了一遍。这么看来,她已经彻底摸透此类问题了。”

      “这下就说得通了。”这是在佐绯娅状态变差之前进行的一场考试。批卷期间,当克莱门特看见佐绯娅最后这道附加题的解法逻辑滴水不漏,连自主选用的试剂都和参考答案里标注的一模一样,差点怀疑题库泄漏。

      “说得通什么?”

      “佐绯娅确实得了满分。”

      娜奥米不敢相信,克莱门特亲自编制的试卷居然有学生能得满分。她知道导师不会随意丢出些超纲题来为难学生,但总会附加考察几道课堂上没讲过但却提到过在哪本参考书中会出现的问题。

      ——太优秀了,佐绯。

      傍晚时分,天空阴沉。

      四楼一间实验室里,佐绯娅看着窗外昏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道:“要下雨了。”

      “完蛋,我没带伞。”米迦抬起头看向窗外,又收回视线,“不过不要紧,就算下了应该也很快就会停。”

      克莱门特经过实验室门口时,习惯性朝里面瞧一眼,看见站在恒温恒湿箱前的两名学生逐次聚到窗边,似在讨论天气。他默默路过,没多说什么。

      待克莱门特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已接近黄昏时刻,窗外飘着毛毛细雨,打伞的人很少,大部分学生都还在聊天散步,不急不缓。

      雨挺小,应该没问题。克莱门特收拾好物品,轻敲研究生休息室的门道:“娜奥米,我先走一步,记得锁好门。”

      “好的,老板……”娜奥米正忙着做什么,慢吞吞应一声后,便没音了。

      B.
      利贝蕾托咖啡馆内回荡着与周遭氛围不大相融的东方旋律。

      “真美。”鼓掌声由远及近传入储林双耳。

      “谢谢。”储林抬起头,迎上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士,他颇感诧异,这不是之前在视频里见到的那位青年演奏家吗?由于事先揣度并推测过对方身份,他一时间有些坐立不安,只想起身让位。

      “能否请教这支曲的名字?”奥格斯汀·科林斯跨上表演台,走到纯白三角钢琴旁,赞赏道,“曲风很是优美。”

      “这支曲子是——”储林乍然发现他居然回答不上来,立即在脑内将中文标题转换成英文道,“此曲翻译过来应该名为《小河淌水》,是一支序曲作品,由朱践耳老师改编自一首中国云南白族民歌。”

      “朱践耳……”奥格斯汀发音生涩重复道,“我貌似听说过这位中国音乐家。”

      储林瞪大双眼,这怎么可能?

      “你认识朱践耳老师?”

      “不认识,只是听一位中国作曲家朋友提起过他在留学期间所作的钢琴曲,这应该就是其中一首,用音笔触精炼细致,能听出来一丝俄派创作技法——当初朋友告知我时,将此曲翻译为《流水》,在我看来,还是你的译名《小河淌水》更有意境。”

      “谢谢。”

      了不起,仅凭借音乐本身就能推论出如此多信息,之前猜测的身份在储林心中彻底坐实,他心想说不定认识青年演奏家口中这位中国作曲家朋友,好奇道:“请问是哪位?”

      奥格斯汀念出一个储林陌生的中文名,吐字清晰,发音标准,不带洋腔洋调。

      “还有一位知名华裔指挥家,也是通过他们俩,我才有机会了解你们国家几位出色音乐家,比如——”奥格斯汀顿住,抽出一直夹于臂弯的平板电脑说,“我得查一下,时隔久远,我不大记得姓名,但我确实有印象。据说那四位现代音乐家在你们中国人心中的地位,相当于巴赫、贝多芬、莫扎特以及海顿这四位作曲家在欧洲人心目中的地位。”

      “是吗?”储林尴尬笑道,下意识心想,哪四位?我怎么不知道?会不会又是外媒在无中生有,甚至颠倒是非?会不会又是些□□时期被逼逃到国外并被终身烫上“叛国投敌”骂名烙印的西洋乐器演奏家和音乐家?

      ——别吧,我真不想知道,这类东西了解越多心脏越承受不了啊。

      “这四位,你直接看吧,我不一定念的对名字发音。”奥格斯汀将平板界面展示给储林。

      储林顺着屏幕看过去,目光被浏览器网页正上方一则名为《世界共聆听》(The World Listening Together)的标题所吸引,同时,他注意到音乐专栏文章作者的姓名——奥格斯汀·泽维尔·科林斯。这篇长文章介绍了当今世界各个国家最出名的现代音乐家,奥格斯汀直接为他展示中国音乐家那一专栏,他下滑阅览词条,黑白照片中依次出现四位陌生面孔,但个别名字倒令他感觉有些熟悉——萧友梅、刘天华、贺绿汀、马思聪。

      通过大致阅读人物生平简介,加掏出手机查找资料比对相关领域常识,储林认为这四位确实名副其实。只不过前三位他有所耳闻,唯独最后一位不大了解,他怀疑或许是由于政治身份问题而没被明面搬上台面——这一点反倒符合国内媒体的惯用手段。

      相较之下,储林不由对编撰这篇文章的外国作者心生感激之情与敬畏之意。他越发能感受《世界共聆听》这则标题所蕴含着的深意,不仅是以平等视角与开阔眼界来看待艺术,还是一种思想境界高远的人文关怀。

      见储林津津有味阅读文章,奥格斯汀在一旁饶有兴致问道:“你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吗?”

      “我?怎么可能?”储林抬起眼又垂下,递回平板,“我不是音乐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这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奥格斯汀接过平板电脑,将其搁置一旁,从手边搬来一把椅子,在储林身旁坐下,翘起腿浅笑道,“音乐就是音乐,不牵扯能否演奏乐器,也不涉及学位或学问,只与是否喜爱音乐有关。”

      从奥格斯汀上前主动与储林搭话开始,储林内心便忐忑不已,甚至还有些紧张。逐渐,他感觉对方随意热情,就敞开心扉与之聊起来,但没想到话题不断由浅入深,还逐渐往专业方向靠近,仿佛对方已经把他当成音乐生在交流——可奥格斯汀这一番话下来,不由令储林放松心态,如沐春风。

      “那你目前在学什么专业?”

      “翻译与口译。”

      “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英语口语相当好。”

      “不敢当。”储林感觉耳朵上茧子又厚了一层。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奥格斯汀·科林斯。”

      储林这才意识到他们双方都还没进行过自我介绍,可话题就这样自然展开,毫不突兀。霎时间,储林突然将姓名发音联系上拼写——等等,奥格斯汀·科林斯?这不就是刚刚那篇《世界共聆听》专栏系列文章的作者吗?

      储林心中油然而生敬意,他微微张嘴,滞涩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储林,也可以喊我查理。”

      “你的英文名和你的中文名发音很相似。”奥格斯汀回应。

      “是的,科林斯先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取的。”

      “喊我奥格斯汀就行。”

      “好。”

      奥格斯汀看向对方,“储林,你能把刚刚那支曲目——《小河淌水》——再为我演奏一遍吗?”

      “这……可以。”储林突然感觉像是回到钢琴课堂。他重复演奏一遍,这一遍,他更加认真投入,不像之前一遍那样闲弹。

      奥格斯汀变换坐姿,手扶上钢琴顶盖前侧,深思熟虑一般问道:“你怀念你的家乡?”

      这话题瞬间令储林有些鼻酸,他不觉怅惘,这人说话为什么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怎么这么会调动情绪?

      储林将被看穿的思绪埋于心底,摇头应声:“我怀念我曾经的钢琴老师。”

      奥格斯汀没有继续此话题,目光盯向琴键,示意能否演奏:“我可以吗?”

      “当然,”储林站起来,侧身让座,“你请。”

      “谢谢。”

      在储林震惊的目光中,奥格斯汀将《小河淌水》一音不差复刻下来。储林内心不禁感慨:世界上果真一直存在莫扎特一样的音乐家,只不过今天才终于有幸亲自遇到。

      “你觉得和你的演奏有什么区别?”奥格斯汀收回双手,叠放至被抬高的膝盖上,“演奏技巧与情感表达方面都可以谈谈。”

      ——这是……在求教我?怕不是搞反了吧?

      储林手心直冒汗,他感觉奥格斯汀演奏时钢琴音色都发生变化,质感提升一大截。

      “我描述不出来,我甚至觉得你弹的比我好太多。”储林实话实说。

      “你还能与我分享些类似作品吗?旋律富含东方色彩,音律似在流淌,或者表现手法静谧与动态相结合。”

      储林欲哭无泪,一名钢琴演奏家居然要听一名门外汉分享?

      “我完整记得谱子的不多——要不,您请?”

      “我想听你弹,东方乐曲你比我理解得更深刻。”

      储林哑口无言,我要是真理解深刻,现在还会坐在这里吗?

      储林借助旋律印象又从记忆深处薅出一支乐曲。他演奏飞快,只想尽可能快点结束。

      “美。”奥格斯汀道出与前一支曲同样的评价,“这支是——?”

      “《升f羽调式奇幻曲》,一首中国风格钢琴练习曲,是国内一所音乐学院窦青教授编订的作品。”为避免弹奏更多连自己都不怎么熟悉的东方风格曲目,储林抢在奥格斯汀开口前问道,“你能为我展示几首类似风格的曲子吗?”

      奥格斯汀微笑点头,坐回琴椅开始演奏。此曲如流水潺潺,也似水波荡漾,静谧而美好。

      演奏完毕,奥格斯汀笑问:“听过吗?”

      储林摇头,毫无头绪,没听过就算了,只是没想到竟听不出风格属于哪位作曲家。

      “丹麦著名作曲家尼尔斯·加德的《船歌》。”

      “确实,还真有这类风格。”储林仔细一品,看来中西作曲家对具象事物的音乐化描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之前他一直觉得差别有些大,毕竟常用音阶也不一样,现在才发觉,还是自己接触的太少了。

      “再听听这段。”奥格斯汀又弹奏一段旋律,不像是从头开始,而是从中间节选的片段。

      “我认得,”储林终于捕捉到一丝熟悉感,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完整磕绊演奏下来的钢协之一,“这不是圣桑《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里的乐段吗?”

      “是的,在你听来,能感觉到怎样的东方韵味?”

      “可那不是描绘埃及的异国风情吗?你问我也不太了解。”

      “埃及和中国不都属于东方文化吗?”

      “这倒是没错……好吧,你再弹一遍,我细听一下。”

      奥格斯汀照做又重复演奏一遍,这一遍他更加认真,把控韵律特点。

      储林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通过对方演绎,他确实能感觉到一些印象派元素:尼罗河畔,船夫哼唱着一首努比□□歌,歌声与炎热潮湿夜晚青蛙与蟋蟀的鸣声交织。但除此之外,再多的他也听不出来。

      储林又看向奥格斯汀身旁空座椅上放着的平板电脑,猜测平时应该被用于浏览乐谱,“你有钢琴部分乐谱吗?我是指电子设备上有存储吗?”

      “我没有特地去保存,不过是有的。”奥格斯汀拿起平板,打开网页,边操作边为储林演示,“你可以上网直接搜索国际乐谱网(IMSLP)这个网站,里面版权期内的古典音乐乐谱全部都对外公开。”

      储林拿出手机一查,果真如此——还有这种宝藏网站?怎么就没能早些发现?

      储林接过奥格斯汀递来的平板,竖放到琴架上翻看。

      “你要试奏?”

      储林翻页的手僵在半空,“不,只是看一眼。”

      “这段不难,可以试试。”奥格斯汀自顾自道,“我想听你的演绎。”

      储林盯着眼前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拒绝,太奇怪了。他试着断断续续练习几段,长吁一口气,认真演奏起来。

      “如果是我,会这样来处理,你能听出区别吗?”演奏完毕,储林补充一句,“很抱歉,以我现在的水平和能力,无法进一步表现音乐,也不能更进一步用语言阐释。”

      “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一样,”奥格斯汀陷入沉思,“抛开技术层面原因,确实在情感处理上有些差别,你能重复一遍这段乐句吗?”

      储林朝奥格斯汀指向的乐谱位置看去,又演奏一遍。

      “能告诉我你演奏这里的时候在想象什么吗?或者说表达什么?”

      储林描述,尽量抛开技术性,谈感受,抛开作曲创作时的场景及画面,展开更深入内心的想象,“嗯……可以想象在弹古筝的感觉,或者说阿拉伯古筝,至于古筝这种乐器,可以找些名曲欣赏一番,感受一下那种韵律。感觉刚刚你演奏的有些快,或许也不是速度的原因,反正就是展现类似那种东方韵味儿,或许和节奏把控有关,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形容。”

      “古筝?阿拉伯古筝?这倒是个不错的新颖想法。”奥格斯汀就此结束话题,“很高兴能从你身上了解到我所不具备的知识,谢谢。”

      “您太谦虚了。”储林感觉但凡再被夸一句,他就会立马原地爆炸。

      C.
      学院教学楼外,还没等克莱门特步行出校门,细小的雨点仿佛得逞阴谋一般,开始疯狂增大,砸向没有撑伞的行人。

      暴雨袭来,之前闲适悠哉散步似的学生们,纷纷奔跑起来,抱着头四处逃窜,个别边跑还边发出极其不满的抱怨。

      ——糟糕。

      克莱门特逐渐加快脚步,穿过街道,他注意到人流汇聚到不远处的一排排商铺。他小跑来到利贝蕾托咖啡馆门口,原本只打算在馆外露天帐篷下稍稍站一会儿避一下雨,但风刮得雨水将靠内排座位都打湿了,几乎无法供人躲雨。

      克莱门特只好推开门进到室内。

      刚一进门,一股潮湿热气扑面而来,靠近门口的地板上布满水淋淋的脚印,咖啡馆室内位置也基本上都被避雨的人坐满,有不少刚刚跑进来的人还站在一旁左顾右盼——服务员这时都在忙着递干毛巾给顾客。

      克莱门特收回准备寻找空位的视线,透过玻璃望向肆虐的暴雨。一名服务生将被雨淋湿的荧光黑板搬回室内,克莱门特朝侧边挪动几步,感觉有东西在蹭他头发,他扭头看见身旁竖着几株几乎与人等高的龟背竹,便索性站到这束高大的植物盆景后面。

      黑板上荧光笔书写的内容依旧清晰可见,克莱门特注意到末尾两排被放大书写的文字——现场钢琴音乐时间:周四及周五,中午12:00至下午3:00;周六及周日,下午2:00至晚上8:00。

      此时并非音乐沙龙时间,咖啡馆内的优美乐声却不断溜进克莱门特双耳。

      窗外的雨,悠缓的古典钢琴曲,咖啡的暖香——放缓时间流逝的几样道具在这里差不多集齐了。

      演奏者正弹奏一支古典音乐,表演台前围着一群顾客,大多是来避雨,有少数举起手机录像。不得不承认,演奏者水准很高,选曲也很有品味,克莱门特不由自主也跟着人群凑上前去观看。

      奥格斯汀正与一位亚洲面孔学生并排坐在钢琴前,像是正交流演奏的师生。

      克莱门特停下上前的脚步,静静驻足观望。

      目前是奥格斯汀一人在演奏,不论他怎么劝说这名学生,对方都谦虚摆手拒绝。

      此刻,师生二人逐渐发觉雨势渐大,咖啡馆内人也愈发拥挤。一位服务生为两人端来热饮,正当储林疑惑,服务生说是店主请的。

      奥格斯汀扫视台下人群,欣然发现克莱门特身影,他下意识起身,对储林说:“你继续演奏吧。”

      没想到储林比奥格斯汀起身还迅速一些,立马让位道:“你请,你请,我非常乐意听你演奏。”

      奥格斯汀见对方态度坚定,止住下台的脚步,只是起身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咖啡。

      与此同时,奥格斯汀与台下克莱门特对上视线,两人颔首致意。见克莱门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奥格斯汀又回到白色三角钢琴前,重新坐下,随意演奏一些乐曲。

      在克莱门特视角里,奥格斯汀从钢琴前起身,看样子像是要结束演奏,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奥格斯汀只是朝台下观众浅鞠一躬,又坐回到琴椅上。台下氛围被奥格斯汀这一举动彻底带动起来,观众们不约而同热烈鼓起掌。

      接下来演奏的曲目悠扬悦耳,克莱门特心情逐渐步入轻松惬意。

      储林作为一名资深古典音乐爱好者,后续居然连一首都认不出来,这倒不是什么问题,而是他觉得每一首都那样动听,以至于每当奥格斯汀演奏完一首,他就插空询问曲名,得到的都是熟悉的作曲家姓名与陌生的曲目。其中有斯美塔那的《香颂》、舒曼的《卡农式练习曲》、斯克里亚宾的《圆舞曲》、格里格的《诗人之心》……储林都用手机备忘录一一记下。

      储林灵机一动,“要不要尝试适合雨天的乐曲。”

      “雨天吗?”奥格斯汀认为应该与刚刚“流水”主题区分一下。

      此刻天气并不讨喜,昏沉的雨天,湿鞋的雨水,不由令人情绪低落。

      “佐尔坦·柯达伊有一首标题音乐特别适合,”奥格斯汀回应道,“曲名来自保罗·魏尔伦的法语诗歌《泪洒落在我心底,正如雨在城市上空淅沥》。”

      储林就这样安静听着,时不时合上眼,露出微笑,感觉没有什么比亲临现场听钢琴家演奏更享受的事情了。

      “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作曲家?”休息间隙,奥格斯汀发问。

      储林思来想去,笃定答道:“钢琴诗人。”

      “哪个国家的钢琴诗人?”

      储林哑然,脑回路瞬间有些跟不上了,钢琴诗人不是特指肖邦吗?

      “波兰。”

      奥格斯汀一开始便知晓答案,只是故意这么问了一句。接下来,他开始演奏肖邦《升c小调圆舞曲》。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作品!”演奏完毕,储林欣喜道。

      “看来我猜对了,”奥格斯汀笑道,“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肖邦曲目之一。”

      两人自然而然交流起演奏心得,奥格斯汀听完储林演奏后简单给予评价并指导演示,暗自感叹不愧是最喜欢的曲目,演奏时比刚刚自信不少。

      奥格斯汀的专业见解,有一瞬间令储林感觉仿佛在跟着一位名师上钢琴演奏大师课。在他眼中,比起一名演奏家,奥格斯汀更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教师,还是特谦虚客观的那种。

      “你该不会是附近音乐学院的老师吧?”

      “不,我曾是那里的学生。”

      储林耷拉下脑袋,有些沮丧。

      奥格斯汀见状追问:“那如果我是的话呢?”

      “也没什么,”储林重新打起精神,“如果你是的话,我会邀请你作为我一个专业课题的采访对象,请你谈谈对中国乃至世界音乐文化的看法。”

      “我很乐意从音乐及文化方面聊聊中国,可惜由于身份原因,我不便接受你的采访。”奥格斯汀礼貌回应,想起最初看见储林第一眼时对方的落魄模样,又问,“除此之外呢?”

      “我想我会请你帮我推荐一位合适人选,再咨询一些生活上的问题。”

      “校内不是有专门的学生服务中心和心理健康咨询室吗?”

      “可以的话,我想找一名华人教师,或者母语是中文的教师。”

      “好吧,这我确实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奥格斯汀语调一转,“不过,你今天很辛运,有人应该能为你解答。”

      “谁?”

      奥格斯汀站起身,走下演奏台,储林也跟着起身走在奥格斯汀身后,台下围观的顾客们依次向两旁散开。

      奥格斯汀径直走到克莱门特身边,打招呼道:“好巧,你也在这里避雨吗?我也才进来不久。”

      “是挺巧。”克莱门特事先得知奥格斯汀今天会来音乐学院教授钢琴大师课,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察觉到奥格斯汀身上没有一滴水渍,甚至连皮鞋也都是干的,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在暴雨来临前就已经来到这家咖啡馆,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要久。

      “正好问你件事:你们学校有没有华人教师,华裔也算。”

      “我想想,”克莱门特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用意,直接在脑海中搜寻合适人选。奥格斯汀平日里很少会全程用英语和他对话,他由此判断出这应该是在帮身旁这名中国留学生询问。很快,他作出回应,“我认识一位华裔教师,一般大家都称呼她罗斯安娜,她本名叫——成旻。”

      “罗斯安娜?成旻?”一旁的储林重复道。

      “对,她是生命科学学院里一名生物物理学准教授学者,你可以上学院官网查一下,各种信息都很全面,也可以通过研究之门或者领英(LinkedIn)搜索她的个人资料简介、邮件及联系方式。”

      “感谢告知。”

      “不客气。她是我的同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联系,说是我介绍的就行——我叫艾德里安·克莱门特。”

      “谢谢,克莱门特先生。”

      “奥格斯汀,今天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与你交谈非常愉快。”储林指着咖啡馆门口刚进入室内手握两把雨伞的茶色中长发高挑男生说,“我室友来接我了,先走一步。”

      “我也很高兴与你交谈,这还得感谢这场暴雨——”奥格斯汀慨叹,随后同储林道别。

      咖啡馆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奥格斯汀转身切换回法语对克莱门特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先去借把伞,等雨稍小一点后就可以走了。”

      奥格斯汀并没有理会克莱门特推辞的神情,说完便向一名服务生走过去。

      还未等奥格斯汀开口,就听见一位年轻服务生礼貌对他说:“先生,如果您是来借公共雨伞的,那么很抱歉,现在雨伞都已经全部被其他顾客借走了,您可以上二楼找个位置先坐下,稍等片刻,喝点热茶热咖啡。”

      奥格斯汀愣了愣,随后向服务生解释道:“那个,我其实是……来找你们店主有点事情——我是他朋友。”

      “这样啊,原来是芬恩的朋友,请稍等我去给您问一下。”服务生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再次被叫住。

      奥格斯汀仰起头微笑着喊道:“就说是奥格斯汀找他借把雨伞!”

      服务生在闻声瞬间,顿住脚步。

      D.
      克莱门特远远看着被奥格斯汀叫住的服务生迟疑上了楼,随后又为他拿来一把纯黑直柄伞。奥格斯汀接过雨伞,给服务生一些小费,丢下一句“代我谢谢他”后径直走向克莱门特。

      奥格斯汀边打量雨伞金属手柄的雕花边问道:“你现在急着走吗?伞已经借来了。”

      “不急——”克莱门特接过奥格斯汀硬塞到手中的长柄伞,“但感觉是时候可以走了。”

      “一起?”

      “当然,这伞毕竟是你借来的。”

      两人来到咖啡馆门前才感到反悔,街道上水流成河,雨并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乍一看还比之前更大了。

      “要不,我先撑伞将车开过来送你?”

      “我也开车了。”

      “那我将车开过来再送你到停车场?”

      克莱门特失笑应答:“我看还是等雨停吧。”

      “也行——你饿吗?要不要顺便吃点?”问着奥格斯汀朝角落一桌空位走去。

      “不必了,想吃的话请自便。”

      两人面对面坐下,奥格斯汀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象征性看一眼,又放下,点了两杯红茶,说道:“我的一位法国朋友在附近开了一家家庭式法餐厅,今晚有空一起去尝尝吗?”

      “下次吧,当天没有提前预约貌似不大合适。”

      见克莱门特态度决绝,奥格斯汀只好放弃此话题。

      “所以,你也是一名生物物理学教授?”奥格斯汀转移话题问。

      “我还称不上是一位教授。”克莱门特摇头,“准确来讲,我正在争取这个头衔。”

      就在一个月前,克莱门特对照《2026-2027年副教授及教授审查和晋升指南》中“晋升教授的标准”后一长列清单,将一整桌资料整理好,提交给委员会审核。

      奥格斯汀结合一系列相关谈话,作出推断:“所以,那位叫罗斯安娜——成旻的同事,是你的竞争者之一?”

      “这有些难定义,”克莱门特长舒一口气,“起初,她的姓名并没出现在和我同一栏的候选人名单中,我感到奇怪,后来经询问才得知她怀有身孕,计划长期休假,主动退出今年这次评选。”

      克莱门特继续说:“我身边接触到的亚洲同行大都是英籍华裔,华人很少见,他们要么很早来到英国,大多都不会普通话(mandarin),关于刚刚那位中国留学生的提问,我一时想到很多人选,但符合要求的只能想到这位成旻,虽然我从没听她在我面前说过普通话,但我知道她会中文,并且说的很好。”

      两人在工作方面确实没有交集,奥格斯汀凭借克莱门特对音乐方面感兴趣,聊起一些想法与打算。

      这时,代庞德来电,克莱门特接起电话。

      “什么事?”

      “利昂请我们一同吃晚饭。”代庞德没有拐弯抹角,“但他实际上应该是请你。”

      “有说明什么事吗?”

      “没有。”代庞德疲惫道,“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他不直接邀请你,而是通过我,结果一问,他说他私下邀请过你,你从没答应过,这下好了,他彻底缠上我了——我说,你肯定知道对方什么意思,不然你就干脆直接一点,拒绝他。”

      “别这样想,他不一定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在对方亲自表露前,揣度意图本身就有些不礼貌,且自作多情。”

      “行吧,那你到底来不来。”代庞德不耐烦道。

      “不方便来。”

      “雨不是已经停了吗?”

      “不,是已经有约了。”

      “又有约?”代庞德更疑惑了,“这次是哪位?”

      “上次那位。”

      “那位音乐家?不会吧?”代庞德惊讶。

      “是他。”

      代庞德恍然大悟,立马挂断电话:“那就不打搅了,你忙。”

      克莱门特还想说些什么,没机会。

      “有件事,想问一下你。”克莱门特端过红茶,“是关于佐绯娅。”

      “我记得她,你问吧。”奥格斯汀也端起红茶抿一口。

      “自从她和你一同去过国际象棋协会,回来后状态一直不是太好,也可以说十分反常,很难想象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克莱门特轻皱起眉,“我想,你或许更了解内情?”

      “关于这个,我不便多说,这涉及她的私人情感问题。”

      奥格斯汀点到为止,克莱门特却已全然领悟事情关键,“我明白了。”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事情不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下去。”还没等克莱门特放下心来,奥格斯汀紧接补充,“但我不敢保证这不会影响到她当前的学业。”

      “这是什么意思?”

      “她以前是职业棋士,我想你或许知道。”

      克莱门特陷入沉思,“不,她从没提起过这段经历。”

      克莱门特回忆起佐绯娅近期面对实验心不在焉的态度,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在专业上,或许一开始选这门专业并非本人所愿,而积极参与实验也有可能不是出于热爱,而是出于对学业加速进程的摆脱,也不是没可能。他遇见过类似情况,学生提前进入实验室,参与课题组,尽快完成论文,提前毕业。再者,现在才大一第一学期,佐绯娅完全有“反悔”的机会与相应可承受的代价。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有可能重返棋坛?”克莱门特看向奥格斯汀。

      “我不好说,在她心里,或许有比眼前这些更重要的事物。”

      “她是一位认真上进的学生。虽然才第一学期,她对专业知识的掌握度远超同龄学生,我甚至有让她担任下学期一门新公开课讲座助教的打算。”

      “看来能力强的人,总在各个方面都能胜任。”奥格斯汀回应,“佐绯娅被棋协副会长马修·鲍威尔看中,目前她已经受邀被正式录用为国象协会下一所俱乐部的教练,授课对象虽然是小学生,但那些学生至少都是有专业头衔的小棋士。”

      克莱门特完全没有料到此类发展,听奥格斯汀讲述之余,他想起今日批改的满分答卷,端起红茶喝一大口,仿佛这能有效压下他内心不断生出的遗憾。

      一时间,克莱门特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要如何对待并培养一个最终或许留不住的学生?

      “你可以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我没有提供任何解答,你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今天我们并没有相遇。”奥格斯汀盯着克莱门特,“如果这样能令你稍微好受一些的话。”

      可奥格斯汀不仅给出克莱门特解答,甚至还为他送上最佳建议。这一定是读心术,就算不是,也近乎接近了。

      茶杯悬停在半空,克莱门特摇摇头。

      “今天很高兴能够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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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变奏十二 雨中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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