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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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暗河，在沙漠之上空虚地淌过。
这一路上有很多安静的时间，让塔倾觉得多一个人也无伤大雅。
白天真正到来了。
天亮往往只有一瞬间，和夜晚的交接很短很短。
少年的存在感很低，维持在一个不会被遗忘的地方。塔倾可以向前望着无尽沙漠漫无目的地走，但一回头就会看到他。
少年摘下了夜间戴上的兜帽，发尾和斗篷都浮着砂砾。他竟然一直笑着，至少塔倾看见他他就在笑。
不知是他心态好到脱离追杀就能享受旅途，还是一直笑着等塔倾回头。
“哪天你会亲眼看见的。”
所以他又突然说。
“我？”
少年张了张嘴，弯起的唇角收拢些许。
“如果一直跟着我的话，我活在世界上就是到处跑。跑遍整个世界。”
说到“整个世界”时，日光恰如青春般掠过眼前青年的眉眼。那冰冷的声音发出在日光中，竟仿佛有了张扬的笑意。
“无论是日神的神国，还是哪里。你想去看的，就是你将来会看见的。虽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风景。”
“现在我看见了……日出，您的日出。”
少年轻声道，沙漠之上无风，塔倾的轻笑声便清晰传到他耳畔。
“讨好我？行啊。”
火杖在塔倾手中甩出一个弧度，与少年胸前堪堪停下，因为他靠近了一些。塔倾略皱眉一瞬。
“其实我知道很多。”少年说，“我不是【火】之国的人，是他们的通缉犯，但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塔倾挺拔地站立着，手中杖尖抵在少年胸口，他维持着这威胁般的姿势。
“你在炫耀？”
“不是。”
“你要教我？”
“不是。”
“那说人话。”
少年还笑，笑起来更漂亮，但不妨碍塔倾感到那笑容碍眼。
他说：
“我知道的很多，但只有被您拯救的现在，才能够去亲眼目睹……我想象过的。”
“说人话。”
塔倾重复。
少年顿了顿，眼纵被日照也依然无光，只是表情专注地对着他。
“您的意思是说真话？”
“啊，对。”
少年就不再说话了。
塔倾再度露出讥讽的冷笑。同时也再度收起笑。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只如日光般在他面上短暂掠过。
他说:“我没有拯救你。”
又说:“太阳升了，找个地方睡觉。”
塔倾的另一个朋友，经常会抱怨与塔倾的初遇，时不时就拿出来翻旧账。
他说第一次见到塔倾的时候，他就那么很突兀地侧躺在石滩上睡觉，一手撑着头谁见了都得好奇。
然后凑过去一看，他立马睁眼，给了那朋友一下子。
所以塔倾睡前说:“我睡觉的时候不要看我。我容易醒。”
少年隐约应了声是，背对着塔倾坐下。他仰面发呆，露在外面的眼睛轻轻闭着，好像他在注视太阳，又没有证据。
他听到身后青年的呼吸声，觉得很新奇，原来“塔倾”不是一场梦的那种新奇。
塔倾以为他也得睡觉，就没有管他。但少年等他睡着后便转身，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他。
……塔倾却没有为他的注视醒来，像习惯了。
可以想象到那位朋友那时的心情。白茫茫的沙海，青年鲜活而精致，突兀而理直气壮地睡在天地间，如同遗迹里的石像本该在那里，是后来者不识相。
他黑发蜿蜒在沙地上，淌在肢体的缝隙间。发若流水，青衣若雾。时间缓慢地流淌。
少年朝一缕黑发伸指时，塔倾睁开眼。
他睡觉时挂着冷笑，睁眼眼中暗金色冷冽，照过来。
少年无辜地望着他，甚至拙劣地歪头，一脸无事发生。
“我刚刚醒，您就醒了。”
塔倾盯着他:“嗯。”
僵持。
半晌他问:“你真没有名字？”
少年再次接下这种跳跃性过强的问题，轻松自如:
“嗯。”
……再次做了那个梦。
塔倾再次对自己失忆感到不耐烦，站起身。少年跟着他站起来，弯腰等他发言。
他确实比他高一些，却依旧是水嫩的少年身材，长得一点不着急，问题出在塔倾身上。
塔倾隐忍道:
“去对面城里。”
“城？”
“对。”
塔倾不爽地解释，
“现在看不到，过去就能看到了。”
神国之间有着空间上的屏障，不曾隔绝往来，只是站在这边看不见那边。
当他带着少年走到沙漠中某处，此处再踏出一步，眼前的风景立即变幻。
塔倾回头，他发现自己想看少年惊讶的表情。然后大失所望。
沙漠不见踪影。只有几粒沙停留在少年斗篷上，走动时落地便是最后的痕迹。
脚下是一片浮岛，岛下是雾海。
浓雾连绵成海，灰白，浑浊不堪。
塔倾照样不认识这地方的神，虽然他来过。大抵是某个职权很奇怪的神。
进入这个国家，耳边立即吵个不停，充塞着轰鸣声。来自面前的城市。
一座被铸造的城市，塔倾听过说这是全部用黄铜打造的黄铜之城，奇迹之城。这座城像一个巨大的仪器，不知疲惫地运作着，无形地起伏，发出轰鸣声。
“到城内就不吵了。只有外面吵。”
他说着转移目光到城门，那里徘徊着人类的商队，正排队等待。
“需要通行证才可以进去，好像是这样。”
少年又戴上了兜帽，阴影遮住眼睛，只看见他嘴角羞涩的笑容。
“可能有点困难，我是通缉犯。”
塔倾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在这里也是？”
“大概。”
“你倒是声名远播。”
塔倾懒懒地道，
“我本来就没打算老实进去。毕竟通行证，那玩意儿我也没有。”
“我是问，你和他们是一族的吗？”
他指向门口徘徊的人类。原生种，一开始就在，不需要被创造的那群人类。其生存空间现在虽被压迫得极小极偏僻，却没死绝，甚至还能四处乱窜做生意。
少年和他们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神造的、异族的特征。
“您呢？”
少年反问道，
“您是神明吗，还是他们的族人？”
“我忘了。”
塔倾说完等他追问，他没有，而是自顾自地回答：
“我不是。”
塔倾啧声，越过少年淡漠的神情，抬手提住他的衣领。
“走了。”
空中浮过扭曲的痕迹，恍惚一下，塔倾就带着他出现在城内，隆隆的轰鸣声果然消失了。
塔倾甩开少年的衣领，少年站在浮岛中心，还没来得及打量黄铜铸造的城市，彬彬有礼地先道：
“我想吐。”
“会这样吗？我第一次带人。不许吐。”
少年面色苍白，连微笑看着都坚强几分。
塔倾不会在意他人的感受，手略一搭前额，在浓雾中呼吸一下。
他来过这里，对异样的风景没什么感想。
黄铜的光穿不过浓雾，城市色彩晦暗深沉，线条并非平直，而是歪歪曲曲地延伸在建筑外面。堆积着累赘笔触，比起庇护子民的神国，更像是孩童的杰作。
在城外也能一眼看到的，是城中的巨大铜钟，钟座高如塔，钟面却不算太大，一人多长的钟摆黑乎乎地垂在铜盘下，静止不动。
“找地方吃饭，省得饿死你。”
他们进入一间旅馆。塔倾坐在少年对面，手撑脸颊，望着他进食。都是普通的食物，他不会饿，只会对特别的菜色感兴趣，因此自己没有吃。
“如何？”即使如此，塔倾还是问道。
少年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张口，他说话的声音被钟声打断。
当年塔倾在这座城市旅行时，就没听到过钟声。城市中央的巨大铜钟永恒般静止在雾中。
而敲响时，如宣告一般，无法预示时间、装饰般的钟摆混乱地动荡，搅动着整座城的雾。
塔倾往窗外看，城中的雾越发浑浊，暗黄色的街上一片无声死寂，居民归家闭户，街上只有雾气起伏。
从街道的起点，走来了一队黄铜武装的军队。
又是军队。塔倾微妙地觉得熟悉。
他转头道：
“他们找你吗？”
少年歪着头，了无生气。
“嗯。”
“你倒确实很受欢迎。”
他注视着眼前青年扬唇冷笑，眼尾挑起如出鞘，低声却清晰道：
“那么。……走了。”
少年温顺地起身，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去哪。
“走去找这里的神明，解决你的麻烦。”
塔倾解释般自语。他看向少年，少年表情很稳定，就没变过。一个笑容。雾从窗子涌进，他眉眼同那个笑容皆模糊。
就跟好奇自己失去的记忆一样，他竟生出一点罕见的好奇心。思考一番概括问道：
“你自己知道吗？怎么回事？”
少年不带停顿，流畅答：
“神明想要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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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门窗紧闭。
从上方俯视，混混沌沌的色彩在一条框里蠕动。是这雾海上神国的士兵在进军，还是一群黄铜所铸的盔甲摩擦着发出响声前进——
塔倾垂眸，抬手握住少年的肩膀。
他莫名其妙地歪头，发丝垂下，触上塔倾的手背。
换不到一瞥，少年望见眼前颠倒闪烁，熟悉的扭曲痕迹划过，他们出现在街道角落。
塔倾握着他的肩膀举起他，随手往旁边窄巷里一扔。
少年跌坐在墙根，仰起头。苍白脖颈纤长，从斗篷中裸/露出，为了防止自己呕吐，也为了看塔倾的动向。
狭窄的视野内，他半个背影像傲慢的少年人，又小又挺拔。黄铜发出晦暗的光，那一截侧脸依旧精致，模糊不住。眉眼意气锋锐。
塔倾极为敏锐敏感，百米外看他一眼他也能感觉到。却唯独这相处一天的少年的注视，他竟注意不到。
因此他只是站在巷边，手抬起百无聊赖地抚一抚涌动的浓雾。少年在巷中望他，他淡望着雾中行军截止，径直涌入他带着少年待过的旅店。
目标相当明确。
若非此地神明能讲神国作为自己的视野掌控，便是少年身上有什么事物能被追踪。
会是他的眼睛吗？
自【火】之国旅行至此，算算时间，众神议会刚巧开启。众神的本体此刻都在塔中，除了卡巴拉。黄铜之城的主神一定还和这里保持着某种联系，他能通过这点联系将其揪出。
作者有话说第5章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