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 ...
-
路永远那么的长，每一次停留后，又永远都是塔倾的那一句“走吧”。
漫长的旅途中，年岁被缩短成一日，昼夜被缩短成瞬间。太阳忽升忽落，他们的影子忽短忽长。那两个影子在旷野上游走，直至下一个尽头。
跨越旷野，翻越群山，沿着一条河流不变地往一个方向前行。
某座山脚下，塔倾和少年终于见到了人烟。一栋小木屋，点着一缕淡白色的烟。
屋主人是老年人类，见到他们后露出惶恐神情。
因为塔倾和少年的穿着都太过单薄，他把他们认作了神国使者。
原来自从众神创造了自己的种族后，逐渐销声匿迹的人类中有部分选择了流浪行商，剩下的则大多选择定居到世界边缘。
塔倾和少年躯体都不凡，因此他们这时才意识到，一路走来，气候已变得如此寒冷。
老人见他们自称旅人，松下一口气来，依塔倾的要求开始解释。
小木屋靠着一座山。由于有河流经过，他们村人在山上硬着头皮开垦了田地，山的另一边便是村落。他是守山的人。
山上土地贫瘠，耕种艰难，有些村子难以忍受，甚至已经迁往更远也更冷的冰川地带，试图靠捕鱼为生。只剩他们村留在这里。生活倒也不算太糟，时而会有临近的神国来使，同他们做一些施舍般的交易。
塔倾问:“神国来使，具体是从哪来？”
老人咧嘴笑着，指了指屋子中央充当桌子的木板。
天晚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木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极昏暗。一眼看去，模板角落摆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并非是以塔倾的眼力都看不清，而是那轮廓本就模糊。一个木刻的人像，没有面目五官，四肢动作也不清不楚，只有个大概的人形。
“从那个太阳出来的地方。日神庇护的国度。”
塔倾听见自己暂时的目的地，莫名有些不悦。听老人说话也专注了些。
“那地方繁荣得很，人民都特别虔诚，在外面也都威风。他们特别在意自己神明的面子，经常派使者出巡来彰显强大。来我们这地的，还只是他们派出的使者里面一小队呢。”
老人眯起了眼，眼窝凹陷着。
“我想，不能总让人家白送，虽然人未必是为了我好。可我老糊涂了，反而跟小时候一样，想做什么就做。我全身只剩下木活的手艺，就想雕个日神的神像。”
那浑浊的目光移向桌角木像。
“那群人这么虔诚，不能不喜欢吧？但我真弄了好久。你说到底，神明是什么样子呢？”
——神明是什么样子？
少年咬住这句话，一点一点往下吞。他不停在脑海中构建那个形象再推翻，却不敢去看塔倾一眼。
最终入腹的只有空气。一瞬间有饱腹之感涨起，很快又消没了。
神明当然只有一个样子。
那些自称为神的生物是如此的狂妄可恨，这些人类也愚昧至极。
老人似乎只是因为老而敏锐，颤巍巍地看了眼他，矮着声音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即使那些神的使者从来不做表情，神色里其实也沾满泥沙。”
“你们说自己是旅人吗？看你们的样子，真想象不到。哦……我又老又啰嗦……要留下来吃饭吗？我做了太多的饭。有时村里的孩子会来玩，但我没法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不。”塔倾回答，“我要走了。”
“去哪里？”
“你刚才说的地方。”
少年观察着塔倾，有些意外。这样有问有答的程度，对塔倾来说就是相当有耐心的表现。
“啊，那里。能得到神明庇护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呢？我一点见识都没有。”
守山老人有着孩童般的苦恼。
“白色的。”塔倾说。
“……？”
老人不明所以，眨着眼，眼中蒙着层灰。
他于是不再理会塔倾和少年了，弯下腰收拾堆在屋角的柴火。把那个木像也收拾进去，老人抬起头，一边问:
“那么去村里看看？”
没有回应。一回头，刚才两个陌生的旅行者已不见了。老人蹲下在他的锅子旁边，裹紧了衣服。
“让春天也来一下这里吧。”老人要求着，而后才后知后觉地补充，“神啊。”
塔倾带着少年径直越过了山，没有去造访村落的意思。只见到守山老人一人就足以他们确认，自己是走在正常的时间中。
他们旅行得久了，寿命又并非有限，岁月在身上容易迟滞停留。须要见一见人。
这是塔倾告诉少年的。他曾经一次性走了很远，途中没有停留，便不小心睡了十余年。
河流盘桓过山脚，山顶上积着一层积雪。并且雪色一直往山的背面延伸了，没有再消逝。
沙漠、荒野、山川，一路以来他们一直沿着同一条河流前行，这次也本应在山脚下与那条河流汇合。
但没有。河流潜入了冰雪之中。
他们跨过了极北之地的界线，高耸的山一路伏低，摊开成广袤冰原。
越过这片冰原，便真正到达了“太阳升起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世界是一片银白色。塔倾张口，呼出一片晶莹白雾，模糊了他眉眼。
“还想走过去吗？”
他问少年。
问少年是想这样徒步过去，还是想抄他的“近路”。
“我遵从您的意愿。”
少年回答。
塔倾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却往前继续走了。
这里的空气极为干净，走得越远，越干净得明显。但冰原之景，较先前走过的景色也单调许多。
此刻没有风，视野中很是平稳。地面一片巨大的银白，色感深沉。远处望去，低矮的波峦起伏好似只是颜色改变了的沙漠，实际踩上去却坚冷。
视野中没有任何阻挡之物，整片冰原空旷而寂寥。有时或遇见一滩水，那水也无比的清澈，近乎透明。在这里，连脚步声都显得空灵。
夜晚将至，日光渐落，低低地滑过。凝结了的冰雪有很淡的反光，极纯洁地把旅人照映着。
他再度做梦。
梦里无非是那些东西。但梦境较上一次还更加清晰。揉成一团湖泊的碎片中隐约是……许多夜晚。本应无光的夜晚却碎成了小小的光，隐没在梦境之中。
还有细碎的呼唤声，随着梦境的重复没有越来越响，而是越来越近。
他逐渐能明白，那是在呼唤着某个名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在耳边呼唤着——只差一点便能听清。
直到他们逐渐行至冰原尽头。那天夜晚，塔倾终于听清了梦中的呼唤声。
“……■■”
想不起来的回忆便不是回忆，只是塔倾依旧可以确认，那并非他的真名。
怎么拼读？怎么书写？象征着什么？有什么意义？
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只要他做出那个口型，一定就能自然而然地叫出，一如梦中的呼唤声。
“■■……”
但梦总会结束，塔倾总会醒来。这些梦境总是有同样的开头，也总是结束在一片柔和的银光里。
那样的光孤冷而皎洁，有时会莫名柔情似水。
在这个梦中，塔倾终于弄明白了那丝熟悉之感。
梦中那银光就好像……好像少年的眼睛。
塔倾睁开眼。
但眼前没有分毫光亮。天还没有亮，夜色无光低垂。
他望见少年跪坐在自己身边，指尖悄悄落在他手掌边缘。看他醒了，恍悟般微笑着。
……梦。
“做什么？”
没有光。但在他们两人的眼中，彼此是如此清晰。塔倾盯着少年的指尖游移，最后大着胆子，竟真覆上他的手。
“……”
不知为何，从梦中醒来的塔倾莫名柔软了一些，默许了少年的动作。
“您做了梦吗？”
塔倾沉默。少年心思深得有些空，且敏锐得像能读心。他隐约能察觉到，但很少被他这样在面前展示。
少年低下头，一只手仍轻轻盖住塔倾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去触碰他蜿蜒在冰面上的发丝。
——总是跟在塔倾身后的少年，此刻却几乎整个将他笼罩住。
可他虽高过塔倾，身形却单薄纤细。即便是这样冒犯的动作，他做来也好像在求救。
“其实，我也做了梦。”
少年近乎伏在塔倾身旁，慢慢抬起脸。肢体若蛇，一张脸美得有些诡艳，本就苍白，在冰雪的映衬下更是毫无血色。
“那样的梦，让我感到不安。我想……看看您。”
他轻声细语。
“您知道吗……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您的存在，只有您能让我感到安心。我……只想这样。把一切交给您，可是您看……”
挽在耳边的头发掉落，轻柔地扫在塔倾面颊上。暗金色的眸子失去威严，装着少年的轮廓，却又空空荡荡。
“让我看着您……是啊，或许我和您做的是同样的梦。说不定呢。”
似乎直到此时此刻，塔倾才终于从梦中真正醒来。
他陷入梦醒的恍惚，便在恍惚中抬手，碰上少年的脸。指尖沿着他额前的发丝抚过，轻轻撩开。
在被他主动触碰的一瞬间，少年便又不受控地绷紧了全身，眼瞳放大。
左眼里的银白色分明与这片冰原相同，却又分明发出截然不同的光。
从过去每个无光之夜中渡来，如一支歌摇荡着。细细弯弯的银船，帆和桨皆柔软，轻轻摆动。
——是塔倾梦里的光。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二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