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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夜空之下,冰原之上。在奇异的安静之中,夜晚和冰雪皆澄澈剔透。

      这片冰原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得仿佛只要一个轻轻的呼吸便能将其染色。

      塔倾似乎仍闭着眼,似乎又有些睁开。

      那发出银光的眼眸的注视,倒映在冰面上,悬吊在近乎透明的浓黑夜幕中。

      仿佛是受到了牵引,他眼中的暗金色几乎要如丝如缕地飞溢。

      塔倾的手停留在少年面颊上,他维持着抬手的姿势,不动,不语。

      好像还记得想做什么,想说的话却忘了。

      少年连呼吸都不敢,在气息能彼此交缠的距离俯视着他,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塔倾的记忆从梦中回笼。

      塔倾醒来在冰原上,一点一点醒来,疲惫不堪。

      他触摸着少年,仿佛在触摸一座柔软的石像。面目华美,镶嵌着银白色的宝石。那宝石的光彩如此柔和、如此皎洁……令他难以忘怀。

      此刻天地间寂静无声。冰原上只剩他们两个生命,却都要消逝了一般共同沉默着。

      然而塔倾一直能听到呼唤。呼唤声隐隐从他身体内部飘来,去他耳边呼啸。

      那本就是他做的梦,一切都是他所记得。

      呼唤声又倒灌入身体,盘旋在胃里,萦绕在嘴唇之后。

      塔倾眯起了眼,好像又要睡去。

      少年思绪紧跟着他,似乎也要随之入梦。

      正是在两人的半梦半醒之间,塔倾开口了。

      “你的名字……”

      柔和的银光不再摆荡,少年死死盯着他,仿佛怨恨般凝望着这伟大的爱人。

      呼唤声近在耳边,如此清晰,又是如此地遥远。最终经由塔倾脱口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是不是……”

      “‘华娑’?”

      他终于将其听见。梦境不再难以回想,而是触手可及。那些悲鸣和尖叫之中,颂唱和歌咏之中,古老地呼唤着——

      【■■……华■……】

      【■娑——华娑——!!!】

      声音近乎在震动,又分明的并不存在。

      少年那奇异的目光黏连在塔倾皮肤上,始终不说话。银白的光如泪一般流下,将塔倾笼罩。

      塔倾没有重复提问,也没有催促。只是抬起来触碰少年脸颊的手臂将要落下。

      少年活了一样地动,他握住塔倾要拿开的手,像乞讨他重新抚摸自己,又只是握着不放了。

      本应剧烈地颤抖,却又异常平静。

      他点了点头。

      “……”塔倾缓慢出声,“华娑?”

      “是。”

      华娑应道。

      “不想放手的话,就这样扶着我起来。”

      一直以来,塔倾对华娑的接触多有纵容。或者说,其实塔倾根本就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在意这些。

      而华娑不知收敛,一边感恩他的宽容,一边贪婪地靠近。

      由于握着手不肯放开。便拿另一只手轻轻托着塔倾的脊背,好似要邀他起舞,拥抱一般扶着塔倾在自己怀中坐起。

      塔倾的视线若有若无,因着不甚清醒便不再那么的威严,飘向冰原尽头。

      那不过是条银白的线,在夜幕下延伸,宽广无垠。

      天还要许久才能亮起,这个夜晚对塔倾和华娑来说近乎永恒。

      在漫长的旅途中,塔倾渐渐习惯了和华娑说话。此刻他靠在华娑的手臂上,嗓音低低落着,同他交谈。

      塔倾说起了从前。那是千年的故事,不知又要花费多少年来述说完全。

      他只是简洁地告诉华娑,自己如何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情况下醒来,仿若出生不久的稚子,只记得现在这个名字。

      他又是如何决定要旅行,如何的被众神所注意到,如何被他们敌视,如何有了好友。

      他一次又一次地周游世界,但每到一个地方,那里都会与上一次来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因此竟一直没有腻味,他像是停止了时间的旅人,在近万年的历史中旅行着。

      以及自己走遍世上每个角落,唯独被尽头之塔【拒绝】。正因如此,他和少年……华娑……至今才,重逢。

      说到这里,塔倾微微的沉默下来。

      在他以往和华娑的交谈中,华娑总是微笑着倾听。这一次他却接了塔倾的话语,述说起他自己的岁月。

      ——就好像两个彼此陌生的人初识,生疏地介绍自己。

      可他们分明认识了那么久,又分明一见如故。分明有故。

      华娑有些羞愧。他的过去太枯燥,以至于他用以讲述的语言都有些干涩。

      他一直被囚禁在尽头之塔的深处。千年或万年,他也记不清楚。

      因为塔中的生活,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起初会以墙上的刻痕计日,最后无处下手便放弃了。

      没有陪伴,没有交流,没有食物,亦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存在。如果不自言自语,会以为自己已经聋了。

      断断续续地沉睡,在片刻清醒中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怨恨和思念,而他在虚无的囚笼之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对任何人来说都如噩梦一般的生活,被他经历了无数岁月。

      “您会好奇吗?”华娑问,“我是如何经历了那样漫长的时光,而没有在孤单中沉沦于疯狂?”

      “……我不关心。”

      塔倾生硬地回答。

      “那里什么都没有。而我所有的只是一小段过去。”华娑的声音里有些笑意,“所以我试着回忆过去。但随着时光逝去,过往的回忆中只剩下您的影子。”

      “您对过去的我来说,占据一个多么重要、多么主导我的位置……我开始单独的只回忆您。在那段回忆您的时光里,您成了我记忆的主人。”

      他的嗓音清澈温柔,语气也轻快得很,说出的话却近乎吊诡。

      “可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忘掉了自己为何被囚禁,也因此忘掉了怨恨。甚至快要……幸好。”

      塔倾隐约中仿佛感觉到了华娑微笑的弧度,似乎他的嘴唇正触碰着自己的发丝。

      “幸好如今我又见到了您,在失去‘自我’之前。”

      “您成了这个世界的神明啊……而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是个逃亡的罪人,还能是什么呢?”

      话语间,华娑扯开自己的伤口。

      他讨好一般翻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给塔倾观看,那些隐藏极深的无措和困惑就在伤口内壁颤抖。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要被囚禁?他犯了罪还是天生的有罪?为什么不能被赦免?

      为什么——他始终在塔中等待?

      他慢慢地忘却,最终,感到与他无关。于是被完全无关的过错囚禁了近万年。

      而塔倾对着伤口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对华娑口述过自己身为神明的事实。从外表上看,塔倾也与“神明”这个称呼毫无联系。

      他似乎是不快了,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问道:

      “为什么会承认我是神?”

      若众神不曾在历史中称他为神,他就不会是神明,而只是自称为塔倾的在者。

      他本无作为神明的事实。没有信徒,不曾在大地上展现奇迹,亦不曾赐予谁人幸福。

      华娑极柔软地捧着自己的伤口骨肉,乃至热腾腾的心脏。他望着塔倾,笑了。

      那不再是微微的笑着,而是如绽放一般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从中流出,满溢着象征春天与幸福的蜜。

      于现在的情境而言,可说是种诡异不祥的笑意。

      塔倾意识到,“塔倾”作为神明而存在、被认知——对这个事实,华娑是如此的信服和渴盼。

      他思考着华娑所问他的问题,除了逃亡的罪人,华娑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他的旅伴。至少塔倾已经把他当作了旅伴,这还是他旅行中第一次如此长久的有他人参与。

      但华娑似乎不这么觉得。他总是沉迷在不安之中,为尚未发生的惩罚而祈求。

      ……疑神疑鬼。

      塔倾将心中莫名的情绪视作不快。又仿佛是不耐于长夜,双目似睁而非。唇齿紧闭,然而呼吸如寒雾,亦如叹息。于少年而言,他此刻的沉默正是宽容,默许着将要发生的一切继续发生。

      塔倾突然感到环住自己的手臂收紧。

      似乎只是短暂的情绪外泄,短暂的控制不住。在塔倾蹙眉的一瞬间,那力道又立即小心翼翼地松开。

      华娑收起了笑容。侧向塔倾这边的眼眸漆黑无光,若深渊一般空洞洞的深不见底,却迸发出一股恐怖的狂热。

      “对我来说,您能成为神明……真是太好了。”

      他一张开嘴唇,弧度便自然的是微笑着。从那愉快的唇齿间,便流淌出唱颂一般神圣而虔诚的声音。

      “您又成了……会庇护我的存在。”

      又成了可以统治我的存在,又成了可以操纵我的存在,又成了唯一能赐予我“幸福”的存在。

      幸福为何物?

      “……”

      塔倾将华娑环住自己的手拂开,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望着跪坐在冰原之上的华娑。

      对华娑那已然扭曲的观念来说,原本只有这样的姿态才能使他安心。

      他仿若陷入了某种疯狂的幻想,他以为塔倾对他感到厌恶。他以为那落在他发顶的是悲哀的目光。

      他挣扎一般直起他的身体,脸色苍白无比,仰起头接住塔倾的视线。

      ……啊……

      塔倾依旧是那样的神情,明明就没有变化。

      他没有多余的悲哀,也没有多余的怜悯。宛如一座塔一般,领导着,指引着,却不会施与迷途之人任何情绪。

      而塔倾亦将华娑目睹。他发丝有些乱,往常那艳丽的微笑如泡沫一般,在他脸上破碎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脆弱而无措的神情。近乎真实的这神情,使这具年轻身体终于焕发出青春,与那青春之下的彷徨。美丽的谜题-旅途终点的宝藏-唤来灾祸的战利品——从那嘴唇中吐露的,若非蛊惑之言语,必为虚假之媚唱。

      然而,嘴唇微启,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他用来挽留他人的武器——谎言,似乎被他自己剥夺了。

      他害怕谎言不能作用。他此生只挽留过塔倾一人,一次又一次。

      可这样的姿态恰好取悦了塔倾。

      他抬起脚,轻轻踢在华娑膝盖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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