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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   峡谷极长,极宽。在大地上是一道颇不自然的断裂。

      塔倾说,这个峡谷极为古老,他数千年第一次到此直至如今,其形貌都没有任何变动。恐怕自天上之国所在的时代,这里就有这样一条峡谷。

      河水和他们的脚步一并流淌。这条河在巅峰时期也没能将峡谷填满,峡谷并非是被江河冲开。

      仿若巨大的门,亦如同洪流般的长廊。

      他们断断续续地走了七天,始终没能走出峡谷。峡谷宽大无比,却又异常干净,连棵树也没有。

      目之所及只有土壤和山岩的形状,以及历史残留的碎片。而当太阳完全落下之时,一切光亮便都被夜晚汲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风一次又一次重叠着经过,细声呜鸣。

      “要继续走吗?”

      塔倾眼前突然又现出了光亮。他堪称惊讶地回头,看见光源接近了自己。

      是少年。他已不再特意地去遮住眼睛,光正是从那只特殊的左眼发出。

      柔和而皎洁的银光,如水亦如纱幕,在峡谷中来回摆荡。

      塔倾于是发了愣,少年耐心等待着。

      “不走了。”

      塔倾渐渐从那种回忆也似的出神中回到现实。谷风止息在他翻掌间。

      “睡吧。”

      塔倾倚在崖壁上,在少年的请求下靠着他,闭眼。睫毛合拢,轻柔地敛住眼中冰冷威严的暗金色。

      少年温顺地让塔倾靠在身上,却始终睁着双眼没有睡去。

      待身旁的呼吸逐渐均匀,他的视线便悄然落到了塔倾的面庞上。银光伴随着扫过。

      这么多天目光的追随和窥视,他早已将这个人的模样刻印成自己的一部分。再也……再也不会忘记。

      哪怕闭上眼,都能描摹出他轮廓每一根线条的走向。

      却还是不停地望着他,视线无法移开。

      视野里如果不能时时刻刻倒映着这个人,就会不安,烦躁,难以抑制的一阵厌恶。

      可像这样直视着他,不经过他允许,放肆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除了感到安心,亦会有深深的负罪感涌现。

      似乎直视他对自己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荣幸,叫他难以忍受。必须是目光仅仅追随他的背影时,才能真正的安心,才能真正“幸福”。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所谓的负罪感又实在……

      令他愉快。

      很痒。不再只是欲望,身体里还有名为感情的东西正在复生。好恶心。为什么自己不能永远像动物一样活着呢?

      左眼怪异地颤抖着,好像在挣扎。他的面影随之摇晃,连同那仿佛假面一般却又血肉相连的心上的影子,向塔倾笼盖,一触即离。

      此刻的他,是将什么作为凭依而存在?现今才有这凭依的他,如何从过去生存至今?所怀抱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感情?所得见的一切究竟是回忆还是旧梦?现实之中——降临在他身上的事物,究竟是复苏还是终于发生?

      疑惑,烦恼,解答和解救都想获得。将他解体来看,骨肉中是否有岁月的墨刻?哪一块刻着爱,哪一块刻着恨?哪一块刻着沉默,哪一块刻着挽留?疑惑,疑惑。烦恼,烦恼。

      若您能睁眼看向我,看向我这个苦恼的生物……

      少年注视着塔倾,嘴唇轻轻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我定能忘却一切烦忧。

      我是如此相信着您。您定能引导我去往你的身边……请允许我向您……祈祷。

      一整个晚上,少年都一动不动。

      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直到塔倾睁开眼睛。

      -

      睡梦之中,塔倾听见了声音。

      像来自外界,隐约间又像来自某种联结。

      但他没有在意,他专注于梦境之中。

      依旧是同一个梦。然而,梦中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

      一片硕大的废墟,弯曲的天线漂浮着云船,一颗报时之钟回荡,透明的钟声——

      他将手伸入湖泊搅动。湖泊中无水,无数碎片沉淀堆积成闪烁银光的这个湖泊。

      碎片如珠贝一般,包裹着锋利而绚烂的彩光,银白面色的光影便在碎片上轻轻掠过。

      那些光影很奇妙,似乎能吸收自己的喜怒哀乐。瞥一眼它们,内心就平静而……冷。

      碎片的质量若照影,无法打捞。什么也抓不住,抽出手,只留下手臂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

      他抬起手臂低下头,倾听着自己的伤口。

      空荡的呼唤声,再度飘在耳边。时而凄厉绝望,时而又壮大虚渺,且自始至终都陈旧。

      他站起身,掉进湖泊。

      他在碎片锋利边缘带来的伤痛之中睁眼,流泪一样的流着血。

      无数光影层层叠叠,但他不论怎么聚焦,怎么回想,除去那风景,只能看清自己的眼睛。

      塔倾感到厌烦。他失去了耐心,他便醒来。

      醒来后,看见少年在他身旁。

      仿佛是听见塔倾呼吸的节律变了,少年轻轻转过脸,熟悉的面孔展露在他面前。

      塔倾开口,堵住了这小子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你没睡觉?”

      “我只是……”少年下意识想要说谎,睫毛颤了颤却改口,“没有。昨夜我一直醒着。”

      塔倾对他的作息健康不大关注,就没有谴责他,而只轻飘飘地:“你不闷?”

      “……被囚禁在塔中的时候,我睡的实在太久了。”

      少年垂下眉眼,看着竟有些楚楚可怜。

      “毕竟被囚禁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待着。多么无聊啊。好不容易到了外面来,我舍不得。”

      塔倾想象了一下自己睡觉的时候旁边都有双眼盯着,觉得这小鬼有点瘆人。

      他站起身。

      随着峡谷之上的鸟声逐渐嘹亮,太阳也已高高升起。

      “走吧。”

      塔倾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道。

      漫长的路途,塔倾一次都没快进,而是带着少年一路徒步。

      在峡谷中时,阳光尚且照不到头上。

      偏偏等到他们走出峡谷时,正好到了正午。日光暴烈无比,宣泄一般在头顶挥舞,漫天炫目的光皆白,太阳鸣吼着伸展巨大的触臂。

      塔倾不适地闭了闭眼。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的少年投来关切目光:

      “您……”

      “不需要。”

      塔倾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论他接下来要提出什么建议。

      少年将头微微垂下,嘴唇柔软地一抿。

      日光打在面庞上,将塔倾的眼皮都照得近乎透明。

      奇异的是在如此强盛之光的冲灌下,从那薄薄眼皮下依旧透出了隐隐的暗金色,不近人情地存在于光亮中。

      适应了强烈光照后,塔倾望向峡谷后新生的风景。

      身后的峡谷也照入了些许光亮,长长地倒映着他和少年的影子。如同寂静宽宏的回廊,往历史中独自延伸。

      当塔倾再往前踏了一步的瞬间,天忽然暗了下来。并非是太阳落下,而是被遮挡。

      突兀的有强风鼓张,有沙尘卷起。

      此刻风沙呼啸。不知是风席卷着沙,还是沙裹带着风。风沙吹得极阔大,把地上的一切都当做了石头,雕琢一般,大刀阔斧地吹拂着。

      塔倾不喜视野被遮挡的感觉,去少年怀中抄起钟摆,皱着眉往地上一敲——

      “——”

      权力的号召如水波一般荡开,风沙一瞬间散得干干净净,太阳重新照耀起来。

      忽如其来的风沙,原来藏起了他们面前的石林。

      风沙散去后,一直在他们身旁流淌的河流竟消失了。眼前的景色极为怪异,难以想象是天工造成,可若说是人造的,又太过离奇。

      一根根竖长的石山,密密麻麻地立作了一片宽阔的林子。整齐地排列着,甚至形状都如一。

      那些突然卷起的风沙宛如保护着这里,每一根石上也都被沙尘覆上了黯淡黄色。

      塔倾拿手背拂去尘土,石面上一片空白,连划痕都没有。却又异常平整。

      塔倾再度皱起了眉。

      “怎么了?”少年柔声问道,“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塔倾沉默注视着面前的一切,摇了摇头。

      半晌,他给了少年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

      “……是大海。”

      “海?”

      少年眼底空白了一瞬。

      “嗯。是储藏着近乎无穷无尽的水源的地方。”塔倾似乎不愿再多解释,“曾经在这里的海,是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一片海。”

      ……为什么要用“仅剩”这个词?

      这片石林……如此刻意的造物,必然是神明所造。神明有自己的意志,又有自然的力量。

      但被神明改变的地形,大多是被神明之间战斗的余威波及所至。为什么会特意去造这样的景物?

      眼前这些平整而挺拔的岩石,粗犷的一眼望去,宛如一块块长碑一般……

      是了。这片石林某种意义上,又宛如一片碑林。只是这些碑上,分明无字。没有碑主人的名字、事迹,也没有悼文。

      整片碑林整合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诡谲谜题。

      将其判断为碑石,是因为此地充斥着“悲哀”,字面意义上。

      塔倾的共情能力可不算好,因此连他都能感知到的这场悲哀,应当是遥远过去的溢出物,类似于以记忆为基底的结界。

      与其说是被这悲哀感染,不如说是被侵蚀。然而对塔倾来说到底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停滞了片刻,如那悲伤一般。

      一种悠远的失落和痛楚,长久地凝滞于此。

      塔倾静静地等了会儿,抬眼轻飘飘地再打量了下这片碑林,对少年道:

      “与我们无关。”

      “什么?”

      少年愣了愣,神色一片空白,好像真的很茫然。

      “……没什么。”塔倾望着他,摇了摇头。

      塔倾往前走去。钟摆还执在他手中,伴随着他的每一步在地面上轻轻敲击。

      于是随着塔倾走去,这里每一座石碑上的尘土也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拂开,露出碑面。皆是空白。

      塔倾和少年再次来到了尽头。

      石碑被数尽,往前望不再是层层叠叠的石碑,而是旷野。

      原先那条河流的河道被碑林的力量影响,怪异地弯曲,绕碑林淌过,又回到了他们的正前方。

      尽头处同样的立着碑。但这座碑却和其余三三两两有序排列的石碑不同,它独立于此,近乎有些孤单。

      塔倾走近前,拂去碑上尘沙。

      沙土散落,露出光滑平整的碑面。

      塔倾目光一凝。

      ——唯独在这块碑上,刻写着一个文字。这片寂静碑林中唯一的文字。

      塔倾瞥了眼,那文字是数千年前这片北方地域使用的古文字。

      他指着这个字,不动声色地问少年:

      “认得吗?”

      少年垂眸望这文字,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恰到好处地露出难堪之色,“我可以学……如果您愿意教我。我保证,我会学得很快的。”

      塔倾点了点头:

      “伸手。”

      少年一怔,紧接着身体本能遵循了塔倾的命令,他伸出手。

      “弯腰。”

      少年就弯腰。

      然后——塔倾的手指,点在了他手掌上。

      少年缓慢睁大了眼。仿佛有某处连接断裂,导致他失控了一般,他的肉/体、他的皮肤都在塔倾的触碰下颤抖。

      塔倾将手指轻轻点在少年手上,漫不经心。

      他指尖轻移,在少年掌心滑动。

      轻微的摩擦之感在感官中被放大到极致,由外而内,使少年近乎战栗。

      一笔,一划。

      视线无法聚焦。塔倾端丽而深刻的眉眼模糊地倒映在眼里,悠悠一转。

      笑意同这个人眼角的关系,仿佛日落染红云层的一瞬,余晖擦过闪现的刹那,一闪而过。

      “什么字?”

      简短的字句揉成一点言语,模糊不堪地落在耳畔,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辨明。

      是将那个古文字通用语中的写法,在他手上写了一遍。

      可刚才那些笔划,他怎么都捞不住,记不得。只有理智被冲散的刹那空白。

      少年压抑着声息,埋下脸,以最小幅度摇了摇头。

      落在塔倾眼里,便是难堪。

      他展眉,算作笑了一下。指尖抽走,在石碑余下的尘土中轻轻划出一个文字。

      “希”

      一个名字。可能是一个国/家的名字、一个都市的名字,也可能是一个人名。

      “看明白了吗?”

      似乎是过了很久,终于听明白了来自现实的声音。少年忙忙点头,只觉出塔倾的指尖分明冰冷,却又仿佛烫红的烙铁。

      “那走吧。”

      塔倾轻轻挥手,将石碑上的尘土连同那字擦去,只留下原先的刻痕。

      走出碑林前,他执着钟摆在地上最后一敲。

      少年熟练地接住塔倾扔来的钟摆,抱着钟摆回头,看见原本被抹消的风沙又重新卷起,重新围绕着整片碑林。

      从这些石碑建立至今,路过的旅人中只有他们能造访此地。此后也不会再有冒失的客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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