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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子虚(三) ...


  •   程君意也听见了那三字,奇怪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白承玉差点跳起来:“不知道,我又不认识他!可别把我认成仇人了吧!”

      两人面面相觑。那三字里饱含的深意太重,不像是能对一个学生说的。但足以这证明子虚先生上山前的确经历过些事情。

      程君意道:“他来路不明,万一是北面派来的细作就坏了。”
      白承玉道:“先绑起来别让他跑了。”
      “可是他受了伤......”
      “所以要趁现在绑啊。”
      “那万一他真死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事,一个是关我屁事,一个是关你屁事。”白承玉坚持。

      程君意也知道,在面临不确定的威胁时该优先什么。
      “绑了再说。”

      二人拿出绳索,正要商量着如何把子虚先生捆起来,忽然身后围观文会的人爆发出一阵高呼声。原来是陆文庭把负责主持的苏鸿信和谢廷芝二人一并推上了台。

      这两位公子,都是南朝最著名的风流少年,芝兰玉树,才高八斗,意气风华。
      并肩的往那里一站,自成一代佳话。

      这边,程君意和白承玉正拿条绳子绑了神智混沌的子虚先生。他腹部的那道伤口看着新鲜,还在往外涓涓的淌血。如果凶手尚未远去,说不定就藏在文会的人群当中。
      白承玉系紧绳结,推了一下程君意:“你在此地看着,莫让他走了,我这就去禀告言管事。”
      程君意点头,勒紧了绳。

      子虚先生虚弱地喘着气,黑色面具下的皮肤愈发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轻颤。

      看着一个大活人受此折磨,程君意心底有些发怵,但他强逼自己淡定。既然这人可能是细作,那只有尽快交给静虚山的管事方算了。
      白承玉怎么还没回来。

      子虚先生额角冒着虚汗,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只手。
      程君意顿时戒备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但子虚先生的目光却越过他,投向远处,在那一片阳光下。

      程君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恰好能从两棵白杨间的夹缝里看到那一道背影。

      红衣烈焰,万人瞩目。苏鸿信与谢廷芝对吟着以“月”为题的律句,转身挥动笔墨,在白色的砖墙上题下诗句——须记平生快意事,不辞新酒与旧梦。来年逢君千里外,还敢捞月湖池中。

      虚弱的子虚先生忽然呛了一声,哑着嗓音轻笑低吟:“明日又登舟,却指今朝是旧游......”
      文会场上的喧哗声又一次盖过了他。子虚先生冷笑着,用手腕狠狠地往腹间伤口击去。

      “你干什么!”程君意连忙拦着他,“你想死也换个地方。”
      “……”子虚冷汗直冒,“你快回去吧,别再管我了。”
      “休想!”
      子虚本想就此昏过去,但被眼前这小子气得清醒了。

      这时候,白承玉终于带着言敬威回来了。言管事一见满地流淌的血,脸色骤变,立刻喊停文会,疏散了在场的人。

      陆文庭算得上静虚山唯一与子虚先生有过交集的人,见他躺倒在血泊中,脸上顿时失了颜色:“子虚!这是怎么回事?”

      言敬威安慰道:“先生请宽心,子虚定会没事的,此事我定安排人查清楚。”
      “公车长,你且过来。”
      “言管事,我在。”

      苏鸿信自从听闻这边出了事,便一直默默在外围候着,既不干扰这边的事,又帮着安抚路过的同学。他听见言敬威呼唤,立刻走上前来。
      “你把这两个孩子送回卓院。”
      “是。”

      这时候程君意身上沾染了血腥味,神态略显苍白,此时心神皆乱,脑袋里一片空白。苏鸿信靠近过来,带着一阵温热的气息。
      子虚先生突然睁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过程君意的手腕将他拽倒在地。
      “小心!”白承玉吓得大喊。

      幸好,程君意落地时及时撑住,并无大碍,只是双手和膝盖都浸在了血水中,一片猩红。面上狼狈,心里暗骂子虚先生。

      言敬威叹息道:“罢了,文庭你来搭把手,跟我一道回后山,也给程同学换身衣服。苏同学先送白小侯爷回去。”
      “嗯。”

      程君意被陆文庭拉起来。挂在指尖的血腥冰冷粘稠,令人作呕。他径直跟着两位老师走了,根本没敢回头看一眼。

      到了后山。
      言敬威早年从军时习过医术,为子虚先生诊治时,陆文庭就在外面带着程君意沐浴更衣。
      眼见陆文庭抖个不停的双手,程君意觉得这位文学老师好像比自己还害怕。也对,陆文庭就是个文弱书生。

      “老师,您平时为什么与子虚先生结交?”
      “我未曾了解过他,只是看出来子虚是位苦命的好人,故而善意相待。”
      苦命的好人?
      门开了。言敬威走出来,满脸的凝重,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不可思议。

      “肃之,怎么了?”
      言敬威猛然回过神,不再看着他们敷衍答,“无事。”

      程君意相比于陆文庭更愿意相信言敬威,因为他以前曾是父亲的旧友关清海麾下一员大将。他便把自己跟白承玉怀疑子虚先生是细作的事情说了。
      “子虚不是细作。”言敬威有些严厉地道,“快宵禁了,你赶紧回去吧。”
      自那之后,一个月多间,子虚先生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过了端午节,好几门课都忙着考试,一时间也无暇顾及旁的闲杂事了。

      静虚山只有那么大,程君意和白承玉总去昭园饭堂蹭饭,觉得比卓院的饭更好吃些。在那边,偶尔能和公车长苏鸿信打几个照面。隔着人群,假装喝汤,然后遥遥地看上几眼。

      偶尔几次,他会在抬头那一瞬猛然撞上苏鸿信恰好看过来的视线,每次他都心虚地瞬间低头,好像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偶尔会等几秒再好奇地抬头看过去。可是每次再看去,苏鸿信都自然地忙着自己的事,身旁围着一大群朋友,仿佛刚才那对视、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错觉。

      也仅此而已了。

      月底的时候,陆文庭又举办了一次文会,说是不想给上半年留下缺憾。苏鸿信继续主持。程君意这次还是去了。
      白承玉则忙着补课业,推辞着不来。
      “你最近怎么总是发呆呢。”

      程君意连忙收回了在饭堂里到处寻找那红衣身影的目光。“我最近......睡不好。”

      这也是实话。他近日总是频繁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辈子,醒来后又全不记得,只觉得累极,浑身上下酸疼,仿佛刚出去绕山跑了五圈。

      文会当日,程君意独往,挨着同在卓院临寝的屠瞻、王涣二人坐下。
      若平时闲暇,程君意喜欢自己看书,或者画一画投石车的设计图纸,很少会闲坐在院子里和那群松州学子聊天。他知道王涣出身松州,屠瞻却是盛京人,和白承玉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王涣不在松州七子之列,原因无他,只因他年纪还小,今年才十四岁。出身读书人家,少有才华,十一二岁就会做千字长赋。

      王涣显得安静、稳重,有些不苟言笑,并非冷淡,只是内向害羞而已。他实际上是很好相处的性格,平日安静读书写字,然后某个宁静的夜里捧出一幅画或一卷诗,作朋友间相赠的礼物。
      “等王公子来日成名,扬名天下了,我这幅真迹能买个不少钱吧!”屠瞻总是那么鼓励他。

      文会将近结束,陆文庭在台上唤道:“还有人愿意上来吗?”
      屠瞻推了一下王涣。王涣猛烈摇头。“我不去。”
      “你提前写好了诗稿,为什么不去,岂不白写了!”
      “我写写玩,送给你们也是一样的。”

      屠瞻转身就举高手,奋力摇起手里的一支花,吸引来众多注意力,大声道:“陆先生!这里还有人!”
      王涣大骇:“修远,你干什么啊啊啊!”

      陆文庭的目光看过来,落在他最得意的学生王涣身上,明显变得柔和了。“王公子?”

      王涣被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

      “先生,在下不才,作有一篇《南溟赋》,请诸位点评。”

      “甚好,甚好。请王公子上台。”

      屠瞻在台下兴奋地煽动起卓院群人,激动又期盼地看着。

      台上,苏鸿信接过来稿纸,迎风展开,挂在朱红榜前,数人近看。

      程君意这么看着,忽然有一瞬间希望挂在榜上的文赋是自己的,虽然他从来不喜欢文学,更不会写诗。
      但若他会,便可得苏鸿信全心全意的注视了。
      他被自己这个恍然间的念头吓了一跳。

      从几时起,他竟开始如此关注苏鸿信这个人了?上山这半年来,他们仅有过几面之缘、点头之交。

      苏鸿信是白承玉的表哥且从小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而他也是白承玉的朋友,除此之外……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交集。
      况且,苏鸿信的身边有太多人。他可以结交家族失势的程君行,圣眷正隆的谢廷芝,或者站错队的松州七子。他又是无比尊贵的丞相之子,这般清隽人才、无双公子,好像生来就该没有缺点、没有过错。
      如日之光,如月之明,照亮着周围的一切,从腐草到松林。

      程君意用指尖掐紧了掌心。
      怎么办。他好像把苏鸿信想得太好了。

      *

      后山。
      数月,子虚先生一直养着伤,伤口不见愈合,血能靠外力止住,但几乎不能动弹。
      养伤期间,言敬威在照看他。

      只因那日昏沉时,让言敬威摘下了他的面具。

      言敬威毕竟是在北州军营里生活了半辈子的人。
      可是眼前的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子虚先生记得家里人常说,他长得很像舅舅关清海,到中年蓄起胡须就更像了。所以,当他睁开眼,看见旻天二十六年追随自己攻破盛京的老将站在榻边,一副欲言又止。

      南朝人信奉怪力乱神,诡道天命,用以填补虚无人生。
      他了解言敬威。事已至此,不若为自己立个容易安身的身份。
      “肃之。”

      言敬威的眼里果然泛起一阵红,当即跪下道:“关将军!”

      子虚先生闭上眼。
      当年关清海、程继、奇渊公主......这群驻守在北州的将领几十年来无比殚精竭力,抵御强敌,守卫着南朝的一方太平。
      唯有他,程继的第三子,当了“叛徒”,把刀枪剑戟调转了,对准了南朝的风流盛京。

      多少年来,他并非看穿盛京繁华之下破败的第一人,但只有他一人,被逼到了那绝路上。
      千载万世传骂名,故友亲人无一存。

      他看着十五岁的自己种种幼稚之举,气得直发冷笑。这不知时务的小崽子,以后有他后悔的日子。
      但当他听见苏鸿信被叫过来时,还是显而易见地慌了神,一把将那少年人拽开。
      ——他们的相遇不在这里,不应该带着满身血腥、惊魂未定。

      那一年,他始对苏鸿信一见倾心,情难自禁。

      少时第一次动了情念,那时都还不清楚情为何物,便草率地轻许了百年,还有下一个百年。有一天他会认清,苏鸿信当然不是神,更不是万能的人。
      冥冥中自有宿命的洪波翻滚,那股浪潮甚至早在他们降生前就已经开始奔流,终有一日也将去往他们无缘目睹的身后之地。

      但在那之前,他们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相逢和赴汤蹈火的执拗。从一而终,死生相赴。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子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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