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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虎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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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啊,你到底有什么事!”
那日傍晚,程君意拉着白承玉出门散步,几度欲言又止。
他本想问问有关苏鸿信的事,但真的开不了口。
“子衡,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时总在想着一个人,在饭堂里会不自觉的寻找他的身影,会开始做一些从前不愿做的事,只因为他也在做。你记得你们俩第一次相见时的天气、你那时候的心情,虽然你们那时根本没说几句话,你也不认识他。”
白承玉猛然停住脚步,瞪大了眼。
“你可算开窍了!”
“啊?”
他们绕着竹林走着,这会儿刚过小溪,走到了北山的女子寝舍附近。他们当然是不被允许靠近的。
但白承玉自以为他们走到这莫名的应景,笑嘻嘻道:“静虚山上哪里有不认识的人,大家家里都沾亲带故的。你只要上前说几句话,不就认识了。你们上次都聊了什么?”
程君意仔细回想了一下。“豆沙糕。”
“还有呢?”
“没了。”
白承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那不行啊!你心里怀春,总不能指望着人家姑娘家来找你呀,走走走——”
“诶,等一等,停一下!”程君意拉住他。
好像哪里不对。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对苏鸿信这种过度的关注,究竟能算作哪一种情感。
但另一件事他也从没考虑过。苏鸿信身边有那么多朋友,坐在清幽堂门口都会随机拦下路人问好,可却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
他们二人谁都不是女子,更非扭捏性子,若真有什么情,早该付诸行动了。
程君意的心情一点点沉下去,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实则全写在脸上,眼角都耷拉着,不再生龙活虎。
白承玉新奇地感慨:“这作态,我看分明你才是少女怀春。”
“闭嘴吧!”
看来找白承玉是没多大用了,这小子自己都没着落,只会耍耍嘴皮。
两人遛弯到饭堂,正好是晚膳时间,正要落座打饭时,只见昭院门口的石板上坐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带冠武将。健硕的身姿英挺,却很僵硬,颇有一种与学堂格格不入之感。
白承玉惊讶:“爹!你怎么来了?”
带着武冠的白衣将军转过头,打破了僵硬的坐姿。
“你娘正在里面和言管事说话呢。我们恰巧路过,上山看看你。”
程君意和这位南朝最新的征北大将军打过招呼,便独自一人进饭堂去了。
白仞月的气质和他之前想象的很不一样,十分内敛,沉静,甚至有些低沉了。
听闻他当年被招为驸马,忤逆了整个白家,只为了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而后不论朝堂还是家事,一律全由奇渊公主做主的。
饭堂里人不少,程君意左右看了一阵,发现了二姐程君立与朋友她苏领安,走过去问:“我能坐这里吗?”
“阿意啊。今儿怎么想起我了?”二姐程君立马上调侃。
“奇渊公主今日上山了。”
“啊,是有这回事。”程君立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都道程家失势,便是奇渊公主和白仞月取代了大将军程继在北州的地位。
程君意此番坐过来,是有事要问。
待三人都吃好了,程君意撂下筷子:“阿姐,你有没有过心上人?”
“我虽没有,但领安有个相好,就住在你们卓院。”
“还有这事!”
“那是。”
程君立眯起眼:“阿意这么问,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了?”
程君意不知为何,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二姐和苏鸿信打架,大哥在旁边劝架的情形。
太可怕了。
“没有呢,我替一个朋友问问。遇见心上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等你自己遇到了,你一定会知道的。如果你还不确定,那就是还没遇到。”
这样模糊的答案不如不说。程君意室了兴致,草草告别,打算一个人先回寝舍。
路上,却遇见陆文庭带着一大群学生往山坡上走。
“程同学,花月殿那边走水了,不可过去,先随我们一起到清幽堂避一避。”
卓院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小小一座清幽堂坐不下。屠瞻唤来几人,争得了陆文庭同意后,几人背着小箩筐准备上山采草药。
白承玉不在,程君意正无聊得很,屠瞻一邀请,便跟着去了。
自静虚山以东有一条蜿蜒盘山路可作通行,一路上茂林修竹,宛如仙境。
因着距离山下最近的村庄也还有几十里路,平时除了进出山里道观的道士,几乎看不见多少山外的行人,安然悠闲。
一群少年沿着山路,爬进路边的密林中采草药。
每人手里得了一叠红丝带,可以系在途径的路上,免得迷路。
程君意对这一带山路十分熟悉。自从他和白承玉夜闯花月殿之后,学堂里那件竹舍瓦屋早就耍够了,没得新趣味。之前有过几个晚上,二人便悄悄至此山林间,烧烟伐竹,埋酒采石,逍遥自在。程君意还修了一门课是奇门遁甲,书本上的内容早就翻烂了,课舍之外,便尝试着在这山野间布阵埋伏,偶有所获,就同白承玉一起烤野鸽子吃。
那个头上缠着布巾的鹤衣少年屠瞻,几步就跑得没影儿了,王涣在后面唤着他,他也好像没听见似的。
程君意直起腰,回身望了一眼来处,树林浓密,月光熹微,隐隐已难见来时山路的轮廓。
“释之,这一带林子我常来,此处山势平坦,竹林幽静,可是再往前去不远便是一道万丈悬崖,深渊直下。这大半夜黑得不见五指,只怕不好贸然往前了。”
王涣一听,立刻把什么文人修养和儒雅性子都丢了。“屠修远,你到哪了?快回来!”
他的呼喊声在山谷间激荡,层层回音,不见应声。
王涣本是容易紧张的性格,现下有些慌了:“怎么回事?是不是风太大了......他没听见。我们要不再往前走走?”
程君意看着二人篮子里的草药,又看了看身后的密林,再注意到二人手里的红丝带已经快用完了。再往前走,无疑不是上策。
但眼下屠瞻一去不返,他们也不能就这么抛下去了。万一此时闹得让老师们也知晓了,以后这条可以联下山的小径,说不定就要彻底封死了。
权衡一番后,程君意有了主意。“释之,我们得给后面追来寻我们的人留条线索。你会编草绳吗?”
王涣摇了摇头。松州士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可能活做这扎手费眼的活。
“没事。那你就在便是帮我数着,把编好的草绳拧成这种形状。”程君意抓起一把草药,编成绳结,向王涣示意了一下。
王涣聪颖,很快会意,二人配合有度。
将那草绳一弯折,一半高一半低,拧出一个鲤鱼头来,这种绳结叫做“朝天鲤”,那木锥钉于底下,重心甚稳,劲风吹不倒,野兽踏不歪。在野外时,可用作路标,亦可做方向指引。
这是精通机关秘术的老前辈陆渊所创南山机门下的门内规矩,但随着难度之后,盛京陆氏在朝中翻云覆雨,是势力最大的外戚,这位隐居了一辈子的老前辈陆渊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在身死之后被尊奉为南朝机关术的始祖,立了无数宗庙。
那些辉煌都是功利场上的附庸罢了。
陆渊老前辈毕生所学所解,虽广为流传,却未必有几人识得。
程君意留好了这些记号,将剩下的草绳丢进竹筐里,再把最后一条红丝带系在最近的树上。
“走吧。”
再往前走,路面微微向下倾斜,竹子愈来愈少,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百年老树,粗壮巨大,根茎狰狞地从地下长出来,拦路生长,肆意蔓延。在幽幽月色的映照之下,四周寂寥无人,只有零星几声鸟啼,更显得森然凄苦。
程君意发现了不远处好像有人挖坑烧火,应该是他之前和白承玉烤鸽子的地方。
他拦下王涣:“慢着些。这片土地泥土松软,一不小心失足滑下去,很容易坠崖。”
王涣猛一哆嗦,继续唤道:“修远!”
断崖边的回音一层层如海浪般翻上来。
突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撞击声。
起初,他们还以为听错了,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声,有节奏的,石块撞击在干燥泥地上的沉闷声音。
“那边!”王涣拽着程君意的袖子就要过去。
沿着一排歪斜的松树,他们来到了悬崖边。
天空与陆地的断层处在黑夜里几乎分辨不清楚,就是一条淡淡的虚线,像是水墨画上晕染失败了的一道纸痕。
屠瞻单手挂在松树枝上,月光照亮他半边身子,似雪般晶莹。
看见了他们,屠瞻咬着牙,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救救我。”
他吊着的那棵树距离压上,少说也有七八尺的距离,只要双手根本够不到。
程君意左右看着此处境况,又看看王涣那般文人的孱弱身子,沉入深思。
*
静虚山顶,奇渊公主从逍遥大殿里出来,遇上了守在门口的苏鸿信。
“见过舅母。”
奇渊公主眼睛一亮:“你怎在这里?”
“听闻陛下诏令,舅母出征在即,肩挑大任,系举国天下危难于一身。外甥虽是白身少年,但愿待南朝百姓、更待全家人一起祝您早日凯旋,平安大胜归来。”
苏鸿信从袖里取出一枚精雕细琢的骨笛。“这笛子是我自己做的,寓意平安,求个吉祥,还望舅母不吝惜收下。”
奇渊公主接过骨笛,眼底闪过动容。
“和我年轻时你娘送给我的那把一模一样,可惜,我被送去当人质的时候折了。”
奇渊公主年轻时,南朝皇帝为了议和,曾将她送到北方为质,还被迫在那里成了家。长渡之战,程继、关清海、白仞月三军联手收复北州,奇渊公主才得以重归故里、修成旧好。
她攥紧了骨笛,更加坚定地看向苏鸿信:“我们一定会胜的。”
一番寒暄后,苏鸿信送走了奇渊公主,折返回道昭院,却碰见谢廷芝急得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这是怎么了?”
谢廷枝急道:“晚上花月殿失火,陆先生便把大家都从卓院轰出来了,我妹妹还有几个卓院的学生都去了东山那条下山的小路挖草药,可是山黑林密的,大家走散了,如今只有一半回来了。她们几个都吓坏了,不敢告诉陆先生。”
苏鸿信顿步,神色严肃起来。“令妹在何处?让她带我过去。”
谢冰流把事情经过描述了一遍,苏鸿信越听越惊讶,他们所述的这条路,他好像前两天刚去过。
苏鸿信拿起放在床头的鎏金宝剑“明心”,心底更多了几分把握。
在此情形之上,倘若直接告诉陆文庭,那这条下山的路以后怕是再也走不得了。
“倘若一炷香之后我们没回来,你要立刻去禀告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