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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子虚(二) ...


  •   白承玉指着堂上红衣人:“那不就是你家大妖怪。”

      程君意伸手打了他一下。“什么你家的。”

      话虽这样说着,他的目光去人一直没有错开那位红衣少年。
      世上哪有这般俊的妖怪呢。
      少年不急不缓,风度翩翩,对答如流。对面的三五个松州学子轮番对峙,奈何他不得,反被逗出开怀一笑,气氛也缓和了。

      散会后。白吟山从盛京带来了一箩筐的糕点,留儿子分给同学们吃。许多没来得及用早膳的人便在此就地解决了。
      白承玉拉着程君意往上奔。程君意却像脚底沾了浆糊,扭扭捏捏地不肯走。“你去吧,我不饿!”

      这时候,那位簇在人群中央的少年四下张望,看看谁来落着单,手里没塞满点心。

      “承玉,来这边!”

      “诶,来了!”白承玉乐颠颠地跑过去。
      程君意叹息一声,跟上去抢分发的点心,眼神不敢乱瞟。
      白承玉替他说:“诶,他不吃绿豆,也不吃枣,有没有豆沙的?”

      “啊,分完了。”

      苏鸿信有点抱歉地说,将目光落在了表弟身边的玄衣少年身上。

      “这位公子,我们不曾见过吧。”

      苏鸿信记得每一个朋友的喜好,也记下了这位浓眉大眼的俏丽公子爱吃豆沙馅的糕。不仅如此,还记住他眼角生了一颗痣,黑色的,不似传统上肤白貌美的姑娘生那美人痣,他这颗痣生得大而圆,十分吸睛,惹人浮想连篇。

      像是发现习武的糙汉背地里能使绣花针,掀起心底意想不到的波澜。

      少年浅浅笑了一下,那颗痣随着笑意叠进眼角,又舒展开来。

      程君行从旁道:“这就是我家幼弟阿意。”

      苏鸿信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天逍遥大殿里到处是人,到处乱糟糟的,其实一点也不安静。可是偏偏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空气就好像安静下来了。

      周围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各自聊着天、吃着点心,仿佛根本感觉不到他们二人间的静默。尤其这二人,原本都是能说会道的。

      半晌,程君意像是刚从水里浮上来,深吸一口气,将视线错开。

      “公车长,言管事喊你去一趟!”

      “来喽!”苏鸿信转头高喊,再转回来时,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似与往日并无不同。

      “下午去不去射箭!”

      “去!帮我占个地儿!”

      苏鸿信大笑着离去,转眼没了影子。
      人群泱泱,惹人心乱。

      程君意的目光追着他,瞬间找不到了。

      下午,白承玉要陪着那几个松州人去上文学课。程君意本打算去清幽堂自习,奈何忘记带笔,回寝室拿。

      他路过藏书阁时,背后又一次产生了熟悉的惊悚感。

      四处一看,只见子虚先生站在藏书阁门外,鬼鬼祟祟,似在偷听。

      程君意连忙找了一棵树躲起来。好巧不巧,这棵树正在窗下。他一凑近窗畔,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两人的对话声。

      其中一人是藏书阁的管事,言敬威。
      听闻他年轻时入过仕、当过兵,后来在战场上瞎了一只眼,到静虚山上寻得归宿,编著兵法为业,不闻外事。

      另一人,正是方才逍遥大殿上的白吟山。
      “天下八州都已经开始堂议,朝堂不日将有明断。北伐势在必得,大人可以安心了。”
      “白夫人,但不知北州……”

      白吟山沉吟一声。“我事先与程将军夫人通了气,她却并未信任我。公主殿下与舍弟虽领五万人马北上,但那五万是朝廷的兵,镇流民尚可,打不了仗。陛下这是在用国运去赌。”
      “若丞相大人有用我之处,在下随时待命。”
      “你有心了。”

      屋内传来一阵走动声。程君意惊慌躲闪,一回头,正好对上子虚先生锋利的审视目光,顿时汗毛耸立。
      子虚先生瞳仁漆暗,竖起一只手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
      半晌,藏书阁里彻底安静了。

      程君意背后发凉,不敢问子虚先生都听到了什么。

      “给。”子虚先生从袖带里取出两支笔,对上程君意疑惑的目光,淡然道,“拿着去清幽堂,晚了人多没位置。”

      “这也是你算到的?”

      子虚先生不语。

      程君意满心戒备地接过笔,疾步走了,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这怪事讲给白承玉。

      清风吹过。
      子虚先生望着那背影,垂下手。
      微风吹开衣襟,冰凉如雨。这里阳光明媚,可是稍微一错神,他就回到了盛京的瓢泼大雨里,淅淅沥沥的,一辈子都下不完。

      哪怕过去了那么久,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就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见过苏鸿信。

      当时还以为,这只是人生百代里最寻常的一天。

      *

      数日后,卓院管事发现有人闯进花月殿,还让那先帝赐来镇宅的聚宝盆不翼而飞,半夜三更把所有人都叫出来训话,把山规从头到尾强调了一遍。但这事后来竟也不了了之的。

      既是先帝御赐的,白承玉还是先帝的亲侄子呢。先帝临终前亲赠白承玉丹书铁券。重罪尚能免死,何况学堂上闹一闹。

      白承玉听了程君意两度讲起子虚先生的怪异,也上了心,非要自己去探一个究竟。
      他们到了西山,寻不见人。次日一早饭堂里一打听,才知道子虚先生下山去了。
      “就这么走了?”

      子虚先生独来独往,素无亲信,上山得了奇渊公主举荐才没被赶出去。如今这一走,多少人喜闻乐见。
      “谁知道呢。”隔壁宿舍的王涣道,“你母亲图什么举荐他啊。”

      *

      北州。

      一封朝廷诏书放在案头,一身战甲红披风的巾帼将军俯身垂眼,神情疲惫而肃穆。

      “报!公主殿下,那个自称子虚先生的人回来了。”

      “请进来。”

      她把诏书藏起来。子虚先生刚好进帐。

      数月未见,奇渊公主的气色渐昏,前线上诸多杂事,程继又在这时候撂挑子不干了。新上位的皇帝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颁布的诏令愈发让人看不懂。

      “臣见过殿下。”

      想到此人之前出的妙策,奇渊公主对待他的神色温和了几分。
      “先生前次请我严防萸关、芍关两座边城,果真料事如神,运筹帷幄。”
      “殿下过奖。臣此行来,尚有一事相劝。”
      “先生请讲。”

      “不要相信盛京里的人。”子虚先生慎重道,“我指的非仅是陛下,可以是任何人。”
      “这话说的,挺有意思。”

      奇渊公主绕至书案前,居高临上看着。“你与我非亲非故,来路不明,凭什么这样说,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子虚先生面具后面露出的两颗黑色眼珠微光一闪,旋即静如止水,理智到近乎冷漠。

      他身形快如闪电,一把夺过放在书案边的匕首,奇渊公主来不及拦下,便把刀子直直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他用左手颤巍巍地沾了伤口的血,在地上书道:

      “子虚,愿以血为誓。”

      *

      端午节时,为祭奠屈原,静虚山上要举办一场文会,主持者正是讲授文学课的老师陆文庭。

      程君意原本没打算参加的,他对文学毫无兴趣,可又随白承玉一起报了名。

      白承玉:“你不是对文学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吗?”
      程君意看着名单上苏鸿信的名字,含糊其辞。

      因苏鸿信是公车长,文会的人数核实,自然落在他的肩上。那日他在清幽堂前支了一张桌子,紧挨着卖糖水的铺子,亲切地朝每个路过的人打招呼。时人称“松州七子”的七位文采博飞的学生低着头绕着他走,苏鸿信连声叫住,作揖相迎。
      “你们为何不参加文会?”

      七子中为首的名阮亭云,诧异问:“我们也能去吗?”

      “当然能,大家都盼着你们来呢!”
      苏鸿信将手里的笔蘸饱了墨递上去,热情真挚。

      阮亭云沉思着,不敢马上接。
      月底朝廷已经下旨,罢了大将军程继,任命左将军白仞月为征北大将军。
      白仞月就是奇渊公主的驸马,白承玉的父亲,也是当朝丞相苏群玉的妻弟。

      本朝皇帝一心北伐,将统帅换作心腹,势在必得。松州文人们的心愿落空了,他们家中都有反战的长辈,整日战战兢兢,唯恐后人上位后报复。

      阮亭云将苏鸿信细细打量一番,终于接过笔,在上面洋洋洒洒签了名。

      苏鸿信笑意盈盈,送走了松州七子,又结下一群良朋。隔壁卖糖水的正是室友谢廷芝,摇着扇子摇头:“润尘你啊。”

      文会是由陆文庭、苏鸿信和谢庭芝一同主持的。

      那一日与会者人山人海,会场露天,用绿篱笆临时圈起边界,地上摆满了桌椅,后来围观者众多,坐不下了,许多人自带马扎,遇隙则坐,热闹得紧。

      程君意忽然在五彩斑斓的人影间捉到一抹黑漆漆的影,忙扯着白承玉的衣袖:“快看,那是不是子虚先生回来了。”

      白承玉伸脖子张望:“还真是!”

      子虚先生仍带着黑面具,露出来半边下颌,嘴唇也毫无血色,苍白的像鬼,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一股游魂,风一吹就要散了。

      他踉跄着坐在角落里,望着熙攘的人群,动作微带滞涩,手捂着腰腹之间。

      程君意敏锐地察觉了异样,在伤兵营里见得太多了。“子虚先生不对劲,好像受伤了?”

      “啊?”白承玉诧异,“不会吧,下山一趟,被土匪给劫了?......你那么看着我干啥,静虚山附近真有盗匪。”

      温暖的阳光之下,子虚先生的脸色却愈发苍白,面上时不时露出隐忍的神色。

      程君意越想越不对劲。该不会是他在山下惹了事,将麻烦带到山上可就坏了!
      白承玉提议:“绕过去看看。”
      二人往人群排坐的背面绕过去,途径陆文庭正在台上主持开场,松州七子中的两位正在对面赋诗,你一句我一句,交接不停。

      子虚先生背靠着一颗松树,身上冷汗直冒,勉强地没有倒下去。
      早知如此难捱,他便告病不来了。难得陆文庭见他总是落单,屡屡邀请,他便给面子来了。
      上一世他还是学生的时候,从来没注意过这位教文学的儒雅先生,记得后来天下大乱,陆文庭下场凄惨,死后悲凉。如今旧人春风面,触景生情,他这般恶人竟也心软了。

      既然来都来了,他可不能倒在这儿,耽误文会进程,坏了大家的好心情。
      这么想着,子虚先生逐渐弯下腰,咬紧嘴唇不做声。

      自北州军营里捅了自己一刀,当时爽快利落,事后却大事不妙。他这具身体本来并不属于这个时空,受了皮肉之伤后,竟然难以自行愈合。

      已经七日了,腹间的伤口还像是新扎的,日日往外淌血。这具身体的血也好似流不尽似的。
      真不像活人,好像鬼。
      也确实死过一次了。

      他已经痛得神志昏沉了,只顾着咬牙不出声。有人将他扶起来拍打都没意识。
      “子虚先生!先生!”

      程君意当场就要起身喊人。白承玉还想试试看他是真晕还是假晕,冲他喊话拍打。

      子虚迷蒙间睁开眼,混沌的视线仅有一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模样熟悉,俯身低头拍打着肩,好像在卓院寝室里唤人起床一般,太熟悉了。

      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被叫醒了。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学生时代的一张窄床上,窗外的竹林随风摇动,案头的诗集上盖着朋友的印章。
      他一把抓住了白承玉的手腕。
      “对不起......”

      白承玉满头雾水:“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子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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