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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子虚(一) ...


  •   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如在盛京时白承玉提点程家姐弟为人处事的软规矩,他作为当朝长公主之子、静虚山创始者白吟山之侄,知晓内情颇多,能给许多建议。
      程君意十分庆幸自己能遇见一位投缘的朋友。
      只可惜,他们的这份投缘,在外人眼里大抵是“臭味相投”。

      白承玉的出身含着玉,而奇渊公主志在疆场无心妇道,他便从小撒野、无人管教,小小年纪占尽风流名,浪荡成性,无拘无束。
      程君意虽然家教森严,但为家中幼子,身上没有任何担子,唯有平安快乐长大这一则期望而已,衣食无忧,从心所愿。
      二人家境相似,志趣相投,自然相交甚欢。

      最大的不同,大抵是有别于白承玉的玩乐成性和无所事事,程君意虽然随性不羁,但发自内心的“好学”。
      自六七岁时,他与长兄长姐从游军中,见了战争残酷,将士忠烈,又闻北军勇猛,铁骑无敌。

      南朝的大军之所以不敌,很多时候输在了最关键的一环——战争设施上。
      自从程君意还没有桌子高时,便会在院子里用沙子堆起“护城墙”,挖出“护城河”,造了“投石车”。这也算是他的一份执念。

      得知此情后,白承玉一面大声夸赞他的远志,一面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课程表,大多是机关秘术、甲兵阵法之类的。

      某日下午最后一堂课,是子虚先生教的演绎术。
      程君意早早地收拾好,从骑射训练场一路拉着白承玉赶往西山。

      大多数的课程,他们摸鱼二人组都窝在后排小鸡啄米。若遇上严厉的老师,拉着垫背的兄弟一起罚站,滋味好受些。

      “听说那个新来的子虚先生就会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真不懂你还期待什么。”
      白承玉虽吐槽,还是乖乖跟着去了。

      “提前说好,小爷算是陪着你来的,一会儿进去只打算睡觉。要是被子虚先生骂了,你晚上请我一顿饭。”
      “成。”
      程君意满口答应,毫无歉疚地扯着白承玉继续赶路。

      西山僻远,平时都没什么人去,山间小路几乎泯于荒草。浓林愈深,阳光愈暗。

      山谷间寂寥的小院,残垣断壁见爬满了青苔,幽灯半熄,随风翕忽。小虫小鸟四处乱走,与他们争抢着课桌上干净的位置。

      程君意突然幽幽地说:“这个地方阴气重可能不光是因为灯。”

      “那还有什么。”

      程君意指了指墙上。“还因为这个玄学板书。”

      白承玉忍笑:“我还以为你想说阴气重是因为你的阴阳怪气。”

      二人捏着鼻子,好不容易把座位四周打扫得能坐人了。子虚先生在这时走进来。

      课室里瞬间安静了。

      子虚先生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长衫,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没有情绪,没有悲喜,脸上那半张面具永远是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

      第一堂课讲的是八卦基础。确实如白承玉所料,令人昏昏欲睡。

      程君意强撑着精神,记了半节课的笔记,脑袋忍不住开起了小差。

      静虚山上的都是富家子弟,什么人没见过。

      有位同学高举手臂:“老师,您讲的这些异术果真那么神奇?能够预知未来,定论兴衰?”

      “果真。”

      “鬼神之论,无稽之谈!”

      这位无名无姓、无依无靠的子虚先生,在这世家盘根错节的南朝实难立足,在座有不少人,都是故意来看他笑话的。

      听到这边快要吵起来,白承玉马上都不困了,精气神十足地立起来,竖着耳朵。

      子虚先生不恼,平静道:“你信或不信,皆于我无碍。我能料吉凶福祸,断成败兴衰。但见此课室内乌烟瘴气,一室灵魂不知有几个能存。”

      课室里沉默了几息。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位同学都课桌上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灵魂,鬼知道存不存在的东西!”

      子虚先生没有反驳,只阴沉着脸,课讲完了,学生们一哄而散,他还独自坐在讲桌前,翻看讲义。

      程君意的动作有些磨蹭。

      白承玉催促他,“前日下山巡游光明府后要上交一篇策论,我还一个字没写,晚上陪我一起去清幽堂吧。”

      清幽堂是卓院学子们自习的地方。当年静虚山初建时,白吟山请来独臂的老将军关清海题字求喜,老将军在门上题了四个字“昭言卓行”。后明德元年,静虚山扩建到东南二峰,隧得两座相对独立的园林寝舍,名旧者曰“昭院”,新者曰“卓院”。

      程君意心不在焉地映着,心思却往别处飘。

      “子衡,我那篇策论早写完了,拿去给子虚先生看看,得了什么建议,晚上也好教你。”

      “你拿家国事问那算命的?”白承玉诧异,“算了,好歹他也是老师,你去问问吧。我到昭院饭堂等你会合。”

      白承玉收整东西走了。

      转眼间,课室内只剩下程君意和子虚先生两个人。

      夕阳西斜,刹那间金辉洒耀山林,熠采诸峰。

      子虚先生看了程君意的文章,一言不发,扔进火堆里直接烧了。

      程君意大惊:“先生!”

      “不切实际,可笑。”

      程君意忽然不动了。子虚先生的声音冷得可怕,像是祖父生气时一样,可比之少了威严,多了逼迫之意。他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新来的先生,请教道,“晚生何处写的不切实际了?”

      “这篇文章是你们卓院几人边吃酒边商量出来的,全无章法,空费笔墨罢了。阳关侯大人之所以带你们下山观光明府堂议,自有她的深意。议事双方无非持两种观点:一方支持北伐,力挺奇渊公主和鸣鸢军;另一方反对用兵,力挺程继大将军坐稳北州防线,做那亡羊补牢的挣扎。”

      “你身为北州程氏二公子,在此事上跟着人云亦云,合适吗?”

      程君意也没想到子虚先生会这样直白。静虚山上有不少都是官家子弟,朝堂风云诡谲,各家布各自棋局,争锋对垒。
      但程君意上山前,父母特意嘱咐过,朝堂的事、盛京的大局不是他一个学生该管的,他只要开开心心的生活就足够了。

      虽然他知道年初父亲曾经奉召进京,但具体做些什么,家里并没有人告诉他。对于朝局,他这个大将军之子知道的并不多,甚至可能比旁人还少。

      一篇策论而已,糊弄过去就完了。

      子虚先生又道:“你既拿课业来问我,我便嘱咐你几句。不是玩笑”

      他用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锋利地审视着程君意,好像他不是个初上山的少年,而是翻了滔天犯罪的罪犯。程君意又感觉后颈一阵发麻,把头低下去。

      “辅车本相依,唇亡则齿寒。身临流火月,亲族尽悲哀。程小公子,你身边有人当死。”

      程君意本来低着头,已经开始感觉自己问错人了。子虚先生奇怪得很,他不该因为好奇另眼相看,只想赶紧开溜。

      可是当他听见子虚说着什么“亲族尽悲哀”,又直白地诅咒“你身边有人当死”,瞬间跳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师生礼义,指着子虚的鼻子便骂:“你这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怎敢咒我家人!你......毫无师德,我去上言管事那里告你!”

      子虚神情淡漠,垂眼看茶,唇边似有轻笑。“我又没说是谁会死。你再仔细想想吧。”

      辅车本相依,唇亡则齿寒。
      身临流火月,亲族尽悲哀。

      夕阳落下。

      子虚先生在空课室内独坐到天昏,望着暗影袭略山间,幽寂覆盖大地。

      他指尖按在名册,那上面勾画着课堂里同学的名姓,指尖正点在“盛京白承玉”几字上。

      “子衡......”

      故人白衫,明媚灵魂。依稀当年未反目。

      却说另一边。程君意辞了子虚先生,回到昭院饭堂内,端着一碗牛肉面四处寻找白承玉的影子。

      经刚才那番插曲,他此刻心神不宁,心里一边愤懑,一边还忍不住想着子虚先生说的话。

      辅车本相依,唇亡则齿寒......这粗浅的道理,意有何指?
      身临流火月......今年七月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他脑子向来灵光,沉下心来稍作一想,便知如今朝堂上到处都是有关北伐的消息,夏天要发生的大事莫不就是此?至于唇亡齿寒......如今南朝主战且能上战场的老将领已无余多,除却北州大将军程继,便是当朝皇帝的小姑奇渊公主。

      “阿意!”他正出神,却听长兄程君行从背后叫住了她。

      “兄长有什么事?”

      程君意端着面转身迎上。

      自从上山以来,他很少见家人。兄长程君行年长他三岁,平日里住在西山的昭园,忙碌起来连月见不得人影。

      程君意刚想寒暄,便被拉到一处毕竟角落。程君行压低声音道:“听说上巳节你们下山春游时,被白夫人带到了光明府参观堂议,还要为此写策论,可有此事?”

      “有此事。”程君意想起自己被烧掉的策论,心底五味杂陈。

      程君行的陡然眼色一沉。“阿意,你什么都别写,一个字都不要写。爹已经过的太难了,真不知道盛京那群文臣,为何要这般难为他!”
      “兄长为何这样说?”

      他眼前飘过了子虚先生烧掉策论的那一团火。

      “爹娘本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你。”程君行面露痛色,“爹要辞官了。”

      “什么?!”

      “是这么回事。爹一进京,就接了陛下的密诏,只是此事暂时没让百官知道。松州的那些文人们心怀不轨,反对北伐大业,陛下亦有旁的打算,算来算去,这时候咱们家必须低调。一篇策论罢了,不值得。”

      程君意点头。“多谢兄长告知,我明白了。”

      他端着盘子站在路中央,风吹得微冷,才忽然醒神,于人群中张望着寻找白承玉的背影。

      当他端着牛肉面坐下,白承玉立刻抬头:“你可算来了!诶,你这是什么表情——买的菜里有虫子?面里有沙子?”
      程君意兴致不高,白承玉就在他对面摇头晃脑地吸引注意,“你好呀苦瓜!”

      程君意勉强被逗笑了一下,将方才与子虚先生的对话讲了。

      白承玉却丝毫没把判词放在心上,只锤桌痛骂:“他怎么能烧你的策论,太不像话了!”
      “是不像话。”

      “没事,待会儿咱们一起去清幽堂,不写完不许睡觉!”

      晚上,二人来到清幽堂,月色入户,清影澄明。

      一路上,程君意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朝堂上的事他不动,他的年纪还小,爹娘也都让他专注学业。仅为一事,兄长让他怎么做,照做便是了。

      至于子虚先生的话,全当跳上戏台听了乐子。

      他又恢复成平日里高昂心气、满腹无忧的少年,和白承玉你一眼我一眼地讲着笑话,打闹着磨蹭着时光。

      白承玉还是那般玩世不恭的性子,迟迟不肯写策论。程君意忽然心生一计。

      “这劳神子策论,写它有何用。白兄,你我闯遍静虚山大小禁忌,唯独一直没去过后山,今夜天色明亮,月明星稀,不如......”

      “好啊!”
      白承玉从不会拒绝任何鬼点子,尤其在本该写课业的时候。

      他从笔筒里掏出来两把小刀,递给程君意一把。“听他们说后山上有妖怪,带着防身吧。”

      程君意嗤笑道:“对啊,有那种会把不写课业的人抓走炼丹的大妖怪。”

      “啊哈哈哈哈哈,那我们岂不是完了。”

      “分明是你完了!”

      “我可要拉个垫背的,怀怜,我不能没有你啊!”

      一番夸张到让邻座同学瞠目结舌的演绎之后,二人收拾东西,绕至后院僻静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子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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