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6、第 6 章

　　那个雪天，上午最后一堂下课铃刚响起，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从书包里翻吃的，前后左右叽叽喳喳凑在一起吃的不亦乐乎。

　　童帅的铁饭盒满到快溢出来，江欢南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红烧排骨，一个个块大饱满色泽诱人，压的很实的大米饭上厚厚一层味浓色鲜的汤汁。

　　“我只带了一双筷子，给你用。”童帅把饭盒里最大那块肉放在盒盖上，推向江欢南。

　　江欢南推回去，“我不饿。”

　　是的，她不饿，她现在只需要忍住馋就行了。

　　坐在童帅前面的刁蛮女生回头，戏精似的挑刺，“童帅，我也想吃你的排骨。”

　　“樊乐乐，你带的不也是红烧肉吗？干嘛吃我的？”童帅做出保护饭盒的手势。

　　樊乐乐家里在市场有两个摊位，一个卖调味品，一个卖体育用品，仔细算来比童帅家的猪肉摊还赚钱，但听说这两个摊位都是她奶奶管，她爸妈离婚了，奶奶一家人把她宠的没边儿。

　　有钱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不怯懦的，樊乐乐因为不懂什么叫穷而自卑，更不需要低头做人，巴结她的同学多了，她就被骄纵成了班里头一号女魔头。

　　“江欢南，你真恶心，自己不带饭，惦记吃别人的，恶心。”樊乐乐瞪着江欢南，带着深深恶意。

　　江欢南没说话，周围混杂的饭菜味道让她忍不住反胃，欢闹声让她耳鸣的厉害，她只是默默趴在桌上，直到下午的上课铃响起都没动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还是半梦半醒。

　　雪终于在放学前停了，白茫茫的视野里终于能看得清每一张张通红的脸，江欢南慢腾腾地跟在童帅身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是言千乘。

　　“我爸自行车能坐两个人。”言千乘挥挥手。

　　江欢南一愣，走在前面的童帅正回头喊她，“江欢南你快点！”

　　面包车还是自行车，江欢南没想那么多，她只知道选择童帅是刘老师那里备案过的标准答案，她要听话。

　　“我和童叔叔说好的，我先走了。”

　　言千乘点点头跑开，通红的手里团着一团雪球，和周围人疯闹着消失在人群中。

　　江欢南一直低着头，她不愿意对视校门口那一张张翘首企盼的脸，生怕自己在别人爸妈面前哭出来。

　　“小帅！爸在这儿呢！”童德军踮着脚朝儿子挥手。

　　童帅拽着江欢南的衣服，“快点快点，我爸等咱们了。”江欢南步伐有点踉跄，脚上这双表姐的棉鞋大了不止一个码，鞋垫塞了两双也还是不跟脚。

　　突然，拥挤的家长堆里有人扯了一下江欢南，“南南！”

　　江欢南还没见到人就定住了脚步，是妈妈的声音，妈妈来接她了！

　　“妈——”江欢南叫声惊动周围所有人。

　　“这孩子，哭什么呀？妈这不是来了吗？”冯庆萍声音也止不住颤抖。

　　童德军见状凑过来，“江欢南妈妈？下次你要是有事来不了就让孩子坐我车就行，我这小面包天天就拉我儿子一个人。”

　　冯庆萍谢过童家父子后牵着女儿往家走，中途给她紧了紧帽子，“南南，中午怎么不带个馒头去学校？饿肚子了吧？”

　　江欢南吱嘎吱噶地踩着雪，“我不饿。”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出来了，语文97，数学92，班级第五。”江欢南等着妈妈夸她，比上次期末考试进步了足足四名。

　　“第一又是童帅吧？你俩还是同桌，你看看人家都是怎么学的？你呀，就是自己太不争气了，也不想给爸妈争气，你要是再这样混一天算一天，这辈子就完了……”冯庆萍说了很多，有些字眼被风吞掉，有些字眼扎进江欢南心里。

　　江欢南依旧闷闷的踢着雪，但今天她真的一点也不抵触妈妈的训斥，她真的很开心，刚才出现在校门口的妈妈就是比太阳还耀眼的光，妈妈很爱很爱她，她也很爱妈妈，有什么能抵消此刻妈妈牵着她的那份幸福呢？

　　*

　　那天晚上的夜空很亮很亮，江欢南面冲着窗户怎么也闭不上眼睛，王贵英在旁边也没睡着，唉声叹气的哼着。

　　“奶奶，您怎么了？”

　　“咱们老江家无后啊！我死了怎么和老祖宗交代？我是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我还能报上孙子吗？你妈一天也不干正事，在家里待着也不出门挣钱，儿子也生不出来，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带把的还死了……你奶奶我这辈子苦啊……”

　　江欢南胸口闷着特别疼，窒息感侵袭，这一刻她恨不得十年前死的那个人是自己，她也就不会每天受这样的精神折磨了，老天爷可真的太会开玩笑了。

　　“你咋不说话？听不见我说话？”王贵英想拿孩子灭灭火，半天也没听见动静，火更大了。

　　“我听见了，奶奶。”江欢南一字一顿。

　　“听见了也不放个屁，跟你妈一个德行，长嘴只会吃不会说，明天去告诉你妈，你想要小弟弟，听见没？”王贵英扭着胳膊在孙女被子上打了一下。

　　“听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屋里冷的像冰窖一样，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冯庆萍把江欢南从被子里拽出来，“快起来，再不起来迟到了，刚下完雪冷，今天你多套两件衣服。”

　　江欢南眯着眼睛挣扎起身，把薄的厚的一层层往身上套，最后穿戴好出门时却还是被一股妖风直接打透，冬天真冷啊——

　　路过言千乘家大门，江欢南放慢脚步，竖着耳朵听那扇铁门的动静。

　　突然，门被推开，有人走出来。

　　江欢南加快脚步，假装经过，不想被发现她是故意来偶遇，她知道言千乘会慢慢跟在她身后的。

　　“江欢南？你等会。”言海推着自行车叫住她。

　　江欢南有些僵硬的转头，“言叔叔？”

　　“我正想去你家找你呢？想让你帮言千乘请个假，他有病了，我让他在家躺一天。”言海没有表情的锁着门，说话时白烟不停从他嘴里冒出来。

　　“好的，言叔叔。”
　　“谢谢。”

　　江欢南盯着言海骑车离开的背影，眉心不自主的皱起来，言千乘怎么突然病了？

　　“铛！铛！铛！言千乘！”

　　冰冷的铁门被敲了数下，言千乘慢吞吞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身上挂着一层层薄薄的秋衣，干瘦修长的骨骼在肥大的衣服里晃荡。

　　“你怎么在这？”言千乘隔着铁门杵在江欢南面前，声音又低又弱。

　　“言叔叔说你病了？你怎么了？”江欢南已经发现他脸肿的厉害，他抱着胳膊的手上也有淤痕。

　　“我没事，你就按我爸说的请假就行。”言千乘说完就立刻转身，从头到尾一眼都没跟江欢南对视，不知是躲门口的冷风还是躲门口的人。

　　这冬天可真冷啊！

　　*

　　刘老师听到言千乘生病时的表情就像早就猜到电视剧结局那样感到没劲，和对桌的老师撇撇嘴，“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对这孩子发善心纯属浪费感情，学习不行，捣蛋第一名，想不来上学就不来……”

　　江欢南张着嘴插不进一句话，她想替言千乘辩解几句，可那声音只敢砸喉咙里咕嘟，怎么都发不出来。

　　江欢南耷拉着脑袋回教室，经过樊乐乐身边时被突然伸出的脚绊到，踉跄着直冲向班级后墙，身后哄笑声此起彼伏。

　　“对不起啊江欢南。”樊乐乐捂着嘴笑，猖狂又跋扈。

　　童帅回头看着江欢南出糗表情很严肃很想发火，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等到江欢南回到座位时把一块新橡皮递过来，“这块给你，我妈给我买了一大盒。”

　　不等江欢南反应，樊乐乐回头一把抢走橡皮，“童帅，你有病啊？你是不是喜欢江欢南啊？”

　　童帅去抢橡皮，樊乐乐直接挥手扔出去，讲台旁边的铁皮垃圾桶被砸出一生闷响。

　　“樊乐乐，那是我的橡皮！”童帅大声喊出来，站起来寻找橡皮掉落的方向。

　　“你不是给江欢南了吗？那是她的橡皮，想要就让她自己捡回来啊？”樊乐乐摇晃着椅子，粉嫩的脸蛋上浮着一层不符合长相的邪恶。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江欢南起身去捡橡皮，众人注视下，她默默弓腰翻找的样子从背后看像极了捡破烂的傻丫头。

　　她身上那件深蓝色外套褪色斑驳，枯黄的辫子落在瘦弱的肩头，她光是站在那里就足矣让那些调皮分子去欺负她了，更别提她此刻的不堪。

　　拿着橡皮回到座位，樊乐乐回头嘲笑她，“我要是扔到狗屎堆里你捡不捡？”

　　上课铃响，老师推门而入吞没了所有的反动，朗朗书声掩盖一切阴暗。

　　江欢南是好学生，是听话的乖学生，但她太弱了，弱到近乎隐形，如果不是樊乐乐突然瞧她不顺眼，她甚至可以隐形到小学毕业。

　　可上天总爱以戏剧的方式给弱者安排命运，江欢南的人生大幕拉开了。

　　*

　　那天放学，教室已经快走空了，江欢南拖着沉沉的身子往出走，不料樊乐乐和几个女生在门口等她。

　　“江欢南，你敢不敢跟我们去后面足球场？”樊乐乐的手已经扯住江欢南的书包带。

　　“我不去，我要回家。”

　　天马上就黑透了，没有人会答应樊乐乐的邀请。

　　“你不去就别回家。”“对，你只要跟我们去，就算你胆子大。”

　　四个女生前后左右把江欢南“领”到了那个废弃的足球场，乌青色的大地和泼了墨天空
　　吞噬了那些稚嫩却清脆的巴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