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5、第 5 章

　　那个星期天，江欢南醒的比上学日还早，天还没亮就睁着眼睛静听东屋的动静，当扇门吱嘎一响，她就知道妈妈醒了。

　　初冬的日出很晚，不生火的早晨是极冷的，江欢南打着哆嗦洗漱完就跟着冯庆萍出了门，两人都没吃早饭。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江欢南无忧无虑的晃荡着腿，看着路上的行人和车子，想着等会儿一定要吃一个炸糕，五毛钱两个的炸糕，妈妈一个她一个。

　　方县很小，小到几乎所有的店面都集中在一条街上，繁华热闹，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百货市场就在这条街的最中央，江欢南跟在冯庆萍身后眼睛根本不够用，还没进市场就眼花缭乱了。

　　终于，她看到了卖红豆馅炸糕的小车，“妈，我想吃炸糕。”

　　“这东西有啥可吃的，吃多了不消化，你别看到什么都想吃。”冯庆萍拽走了欢南。

　　“妈我饿了。”

　　“我就不该带你来，来了就想花钱，饿饿饿，在家从来不饿，出门就饿……”

　　江欢南的眼睛也再没兴趣左顾右看了，像个木偶人似的跟在冯庆萍身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不知道冯庆萍带她出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冯庆萍的步伐终于在走近卖文教文具区域开始放慢，摊主们笑着凑过来，“看看买点什么？我家新到的货，这文具盒卖的可好了，还有书包……”

　　江欢南一瞬间就原谅了妈妈，甚至开始自责是自己太贪吃了，竟然还会偷偷埋怨妈妈，就不能留一点耐心给妈妈？

　　冯庆萍拿起一个很不错的文具盒看了又看，“多少钱？”“五块，新货。”

　　“这个书包呢？”“这是南方货，三十，质量可好了。”

　　江欢南踮着脚去看妈妈给自己选的样式，“妈，我喜欢那个红色的。”

　　冯庆萍侧头凑到女儿耳边，“南南，你喜欢红色，你表哥能喜欢红色吗？男孩背红色不好看……你表哥快过生日了，咱们买点实用的给他寄过去，你舅舅对咱家这么好，咱们再没钱也得省下来表示表示……”

　　冯庆萍一边说一边挑选着样式，根本没注意到身边那个小人儿眼泪早已在眼里噙的满满的，眼底的委屈和失落将她拖入了无尽的深渊，周围透不进一丝光亮。

　　江欢南麻木的看着妈妈交钱，又麻木的跟在妈妈身后走出市场，最后像木头一样笔直地坐回自行车后座上。

　　给表哥买的一套书包文具花了四十块钱，她订一套校服六十块钱，只要再填二十，她就不会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校服的人了。

　　街景和来时一模一样，妈妈骑车的背影却怎么看都不一样了。

　　进家门之前，冯庆萍小声嘱咐，“一会儿你奶问咱俩去哪了，买了啥，你可别说这东西是给你表哥买的，你就说你用，糊弄过去。”

　　江欢南傻傻的盯着冯庆萍，“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奶奶和爸爸？舅舅寄来的东西，他们也吃了，怎么会埋怨你给哥哥送东西还人情呢？”

　　“你这孩子真傻，要是她们知道吃了你舅舅的还要还回去，指不定怎么骂呢，咱家房盖会被你奶奶掀翻的，她们不会做人，妈妈不能不会做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懂吗？”

　　江欢南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的话句句在理，可是钱花了，东西给了表哥，舅舅领了情，奶奶和爸爸那边也瞒住了。

　　到底是谁不圆满呢？是只有她吗？

　　*

　　这年冬天也不知怎么了，频频下雪，一开始的那几场都是飘零的雪花，落在身上就化，后面竟然来了一场空前的大雪。

　　老师前一天晚上叮嘱所有同学，第二天上学必须有家长亲自送到学校，中午还要带饭来，晚上放学也必须有家长接回家，做不到以上要求的学生就放假一天。

　　童帅问江欢南，“你明天来吗？”

　　“我妈肯定送我来，你肯定也来吧？”这份笃定江欢欢南还是有的。

　　“来，我当然来，下大雪多好玩，在家呆着没意思，那咱们说定了，我明天中午带好吃的，分你一半。”童帅把书本胡乱塞进书包，说完人就一溜烟地跑出教室。

　　江欢南望向窗外，明天真的会下大雪吗？

　　一夜狼嚎般的风吹过，雪在接近日出时开始无声落下，不到个把小时就积了很厚一层，窗外白茫茫一片。

　　“爸，你送我去学校吧？老师说必须家长送。”

　　江国良揉着眼屎，“让你妈送你。”

　　冯庆萍把面条放进沸腾的水里搅拌，“没事，你吃一碗热面条，帽子围巾戴好，下雪也不怕，妈等会得抓紧把院子里的雪扫扫，不然你奶奶出门摔了怎么办？前几天拿去弹的棉花今天要赶紧取回来给你爸做一条棉裤，这么大的雪，明天肯定冻死人。”

　　江欢南还意识不到大雪封门的天气，她一个人去上学有多危险，她只是牢记了老师的话，没人送就别顶风冒雪来上学，“那我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在家放假一天，刘老师说的。”

　　王贵英在西屋听到这话气的走出来，“你要是不想念书就趁早别念了，交着学费，说不去就不去了？！”

　　江国良盛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坐下，“你奶说的没错，我们花钱让你上学，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用，钱都花在你身上了，你脑袋里都想什么呢？”

　　屋子里很安静，话音收拢后能听到屋外风卷着雪片落下的声音，江欢南闷头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喝到一口汤都不剩，提前出了门。

　　雪下的真大，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都很困难，雪片密集层叠，视线茫茫一片。

　　从家里走出来，江欢南的五官和四肢都罢工了一样反应迟缓，卷在风里的雪粒子打的脸生疼，走出胡同仿佛花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路上怎么不见有上学的小孩呢？赶着去上班的大人们也那么少？应该都迟到了吧？

　　江欢南停下来大口喘气，歇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不去学校了，被同学和老师在温暖的教室里看到她惨兮兮一个人摸爬滚打的样子，还不如在外面游荡。

　　灰蒙蒙的天笼罩在头顶，雪片垂直压下来，迷茫的人更迷茫了，逃学去哪里呢？

　　突然，江欢南想起新华书店是可以接纳她待上一整天的，又暖和又可以免费看书。

　　兴奋的向书店走去，还没走出一百米，江欢南就一个趔趄栽进一边的雪堆里，书包承接了她的重心，整个人都跟着倒下去，雪团粘在她全身上，掌心瞬间冰凉刺骨。

　　不等她挣扎起身，一道刹车声在身边响起，走过来的人很惊慌，“小姑娘，没事吧？”

　　江欢南努力摇摇头，在雪片间隙里看他，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家长呢？下这么大雪没送你上学？你是哪个学校的，我送你去。”好心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很踏实。

　　江欢南站在原地拍打身上的雪，拒绝，“谢谢叔叔，不用了。”

　　童德军盯着江欢南看了又看，眼神突然变了，“你是第五小学三年二班的吧？你叫江欢，南？”

　　“你怎么知道？”江欢南睁圆了眼。

　　“快上车吧，我不是坏人，我儿子也在三年二班，童帅。”

　　江欢南看着童德军身后的小面包车，又看看这张和童帅确实很相似的脸，防备心虽然卸下了，却还是摇摇头，“童叔叔，我不想去上学了。”

　　“那我把你送回家？反正我既然碰见你了，就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大雪天在街上晃荡。”

　　“那您还不如把我送去学校。”江欢南的逃学初体验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老天爷是最会安排这种巧合的。

　　*

　　一点点靠近教室，江欢南听见刘老师带着大家朗读的声音，她迅速把湿透的头发捋了又捋。

　　童德军敲响了教室门，刘老师很快探头走出来，表情从惊讶到感激，最后拉着呆呆的江欢南进了教室。

　　讲台上，江欢南低着头接受目光洗礼，刘老师的声音很受感动却有些刺耳，“童帅同学的爸爸刚把我们班江欢南亲自送到了教室门口，这么大的雪……大家一定要像童帅爸爸学习，乐于助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爸爸，童帅同学才这么品学兼优……”

　　刘老师借题发挥了很久，江欢南回到座位上收拾好书包时下课铃也响了，童帅小心翼翼问她，“真是我爸送你来的？他走的时候没说什么？”

　　“叔叔说晚上来接你，还让我跟你一起坐车回家。”江欢南忍着眼泪，声音有明显的颤抖。

　　人就是这样吧，明明自己扛的很好，一旦有人对自己发善心时就挺不住了。

　　童帅心大，没察觉同桌哪里不对劲，或者说一直在幸福呵护下成长的人本就不易同理这种敏感脆弱。

　　他很满意他爸的一列善举，口气很自豪地安慰起江欢南，“我爸肯定说话算话，晚上一定会把你也送回家的，我妈早上起来给我炖的排骨，中午咱俩可以一起吃。”

　　江欢南突然回头朝最后一排看过去，在和言千乘目光对上的瞬间又立刻转头，“不用了谢谢，我早上吃了很多面条。”

　　言千乘在和几个男生玩他们自制的纸牌，童帅也跟着回头看了看，“那些差生真烦，天天就知道制造噪音。”

　　江欢南什么都没说，把书包里被雪浸湿的课本摆在桌上，听着教室后面传来的打闹声，言千乘的声音依旧欢腾。

　　第二节课，窗外还在飘着雪，江欢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听着刘老师宣布期中考试成绩，“咱们班这次第一还是童帅，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