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4、第 4 章

　　啤酒厂姓江的有好几个，但言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江国良，两人互不相识，但江国良厂里哪有人不知道呢。

　　江国良是酒厂的搅拌工，岗位不起眼，他却因为样貌好被全厂人熟知。

　　一个男人，浓眉大眼面阔鼻挺，唇色红润牙齿健白，头发更是比普通人浓密乌黑，这张脸若是长在女人身上也跑不了大美女的称号。

　　江家的女儿听说样貌随了爹，只是没照过面，对不上号。

　　“你说的是江国良吧？就他闺女和你差不多大，怎么了？”言海停下动作盯着儿子，这小子表情稀奇古怪的。

　　“没啥，你之前不是说你们有可能被清理吗？她爸也会被清理吗？”言千乘以为自己假装问的很随意就能瞒过成年人。

　　言海冷不防笑着拍大腿，“儿子，你啥时候关心起别人家的事了？你和江家的闺女有啥关系啊？”

　　言海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同时又觉得小孩子学大人的样子实在给枯燥烦闷的生活添乐趣，忍不住笑。

　　被言海这么一问，言千乘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伴着砰的一声关门巨响，人就没了影。

　　“江欢南，江国良……”言海嘴里嘀咕着，呷了一口酒，想起了一件至今没有盖棺定论的事，但足以加深他对这个美男子的印象。

　　九八年春节前两天，酒厂给一线工人发春节福利，十斤大豆油和五斤猪肉，每个人都有份，工人们都挺高兴，没有比这再实惠的东西了。

　　言海想过把这好东西留下给儿子包饺子做几个菜吃，可债在身上背着，春节在他家已经失去了庆祝的意义，他下了班就骑车去市场把东西卖了，一共换了不到一百块钱。

　　花几块钱买一块最便宜的猪肺和几斤鸡蛋，除夕那天炒个辣椒猪肺，再用鸡蛋炒一大盘葱，包两盘萝卜饺子，谁能说这不算丰盛啊？

　　回家路上，一群人围堆着看热闹，言海瞥了几眼，只见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拿皮带猛抽地上趴着的男人，地上的男人只顾着捂脸，怂蛋一样根本不反抗。

　　“大家看看这是谁家老爷们？！跑我家来睡我媳妇！妈的，老子今天抽死你！”男人暴怒发狂，皮带乱抽，地上的男人痛苦低吟。

　　“你还知道要脸啊？知道丢人？爬我家床头的时候不知道要脸啊？拎着豆油猪肉上门就想骑我媳妇，当我死了？狗杂种！”

　　周围人只顾着看热闹，只有言海的关注点落在那块被踩过的猪肉上，和他刚才卖的一样分量，豆油虽然撒了满地，但油桶他也认得清出处。

　　这个打不还手的“狗杂种”一定是他们酒厂的工人，但言海不爱好这种八卦，看了没几分钟就骑车走了。

　　方县经济一直很落后，酒厂算是县支柱产业之一，厂子非常大，正式工人和临时工有近千人，上班一辈子也未必能认得半数，言海认不出这人很正常，周围人都认不出也正常。

　　既然不认识那就是陌生人，没啥意思，都是结了婚生过孩子的成年人，男女这点事本就没什么稀奇的，每个人底线不同。

　　他只是觉得这人实在太蠢，泡已婚女人竟然拿着单位分的年货，就差把身份挂脑门上了。

　　第二天，言海到厂里，一伙刚换好工作服的同事就从他身边经过，个子最高的带着一顶棉帽，乌青的眼眶被遮住大半，左臂僵硬地垂在侧身，打眼一看就知道受了伤。

　　“国良，这眼瞅着过年了你怎么还挂彩了？不是跟嫂子打架了吧？”几个人打趣的声音很大。
　　“是啊，这伤的不轻啊，嫂子手真重！”

　　江国良不吭声，把棉帽往下又拉了两下，最后才吐出几个字，“别特么废话。”

　　几个人走远，言海回头确认了好几眼，昨晚上那个蜷缩在地上被人狂揍的人和这个背影完美重合，他笑着摇摇头，对这个厂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心生一种抵触。

　　厂里还流传着这位“美男子”和某位女领导有染，真的成分应该比假多吧？

　　乱，真乱。

　　*

　　那天晚上江欢南一回家就看到饭桌上摆了一盘炸鱼干，焦香味扑鼻，爸爸碗边已经吐了一小堆鱼刺。

　　她甩了书包就去桌边动筷子，夹之前还是一如往常的瞄了一眼江国良和奶奶，两人都没吭声，她也就一气呵成的把一块肚腩夹进了自己碗里。

　　冯庆萍依旧最后一个上桌，手拿着半个玉米面馒头，夹着咸菜疙瘩，那盘炸鱼愣是一块都没夹。

　　江欢南把碗里自己吃了一半的鱼块扔进妈妈碗里，“你吃吧妈，太咸了。”

　　冯庆萍马上尝了一口，又扔回女儿碗里，“不咸，快吃。”

　　两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对视一眼后，又都回归沉默。

　　江欢南那块鱼吃的郁闷极了，从一开始的大口吞到后面小口抿，最后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替妈妈抱不平。

　　“爸，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又打妈妈了。”她上学时东屋的门锁的那么紧，奶奶又不让她进去，她已经怀疑妈妈被打到无法起床。

　　江国良斜眼看她，“我什么时候打你妈了？你问她，我打她了吗？我怎么打的？”

　　冯庆萍突然脸上浮现一种很不正常的表情和脸色，有点害羞，又有点躲避，却带着暗暗的笑意，“南南，好好和你爸说话。”

　　江欢南愣住，这温柔的语调显然不正常，就算今早上他没打人，昨天半夜被扇巴掌不是真的吗？妈妈为什么不生气反而维护动手的人呢？

　　“冯庆萍，你倒是和孩子说说，我是怎么打你的？今天早上？”江国良突然很玩味的拿筷子敲了敲老婆的饭碗，眼里含着不清不楚的东西，江欢南根本看不懂。

　　她只觉得，爸妈在讲暗号，很隐晦的东西。

　　“大良！少说混账话，当孩子面犯浑！想说你俩回屋说去！”当奶奶的应该是听懂了，瞪了两人好几眼。

　　江国良咧嘴笑，冯庆萍低头不说话，王贵英忙着吐鱼刺，只有江欢南整个人都是懵的。

　　碗筷是江欢南帮妈妈一起收拾的，两人在厨房收拾到最后，冯庆萍道：“南南，这次你舅舅寄的鱼干好吃吧？还有牛肉干呢！过几天妈给你们解馋，你舅舅啊，对咱家真的没二心。”

　　“舅舅寄的，你一块都没吃。”江欢南有些赌气。

　　“你爸干活累，你奶身体不好，你又长身体，妈吃不吃都行，又不是没吃过。”

　　江欢南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她心疼，又很快不心疼，她心疼的结局是妈妈永远站在爸爸那边，那她的心疼有什么用呢？别心疼了吧。

　　“妈，舅舅什么时候能回老家看咱们呀？”

　　关于舅舅一家，好与坏都是冯庆萍嘴里说出来的，江欢南是从来没见过的，旧照片上斑驳的污渍模糊了舅舅的样貌，和妈妈一样有些胖，圆脸短鼻子，额头很大。

　　“你舅舅人家在海市生活的那么好，回老家干什么？有机会妈带你去海市投奔他。”冯庆萍说起弟弟时眼里的光异常闪耀，她因为有一个在大城市的弟弟自豪，更因为弟弟对自己的惦念而觉得有靠山。

　　江欢南又何尝不是呢？她那天做梦就梦到了舅舅一家，舅妈穿的很漂亮，表哥也胖胖的很像舅舅，虽然这些人暂时也只能活在她的想象中。

　　可，人不就是有遥远的念想才活的更有盼头吗？她和妈妈一样，向往着海市。

　　*

　　秋越来越深了，深到泥土发硬，树干全枯，冬天的第一场飘雪悄无声息地落下。

　　距离江欢南被色老头骚扰过去了有一个多月了，她渐渐忘了这件事，因为她从那以后改了放学回家的路线，和言千乘几乎天天一前一后穿梭在胡同里，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交流，江欢南在前面走，言千乘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走的比小女生还慢，走到他家门口时会吹一个短短的口哨，江欢南就知道他今天的‘守护’结束了，心照不宣。

　　2000年的这个秋天，江欢南悄悄在心底认可了言千乘这个“差生”。

　　直到接近入冬，江欢南和言千乘都没订新校服，江国良去学校亲自找了班主任提出拒绝订校服，老师最后点了头，没有哪个老师想和学生家长在校园里发生冲突，尤其是这种穷横穷横的主儿。

　　言千乘的情况就简单很多了，他每次升旗和课间操的时候都去老师办公室帮几个老师打扫倾倒，他没有校服，不给班级整齐的队伍捣乱。

　　年级里大部分老师都当了妈，见不得没妈的孩子在眼前这么可怜，最后言千乘的校服是老师们凑钱给订的。

　　那天晚上放学，江欢南在胡同口发现言千乘在等自己，目光相对，两双如宝石般耀眼的眸色都有所触动，一双是黑曜石般带着暗暗幽光，一双似瑰丽蓝宝石那般静谧诚实。

　　“过几天我的校服就发下来了。”言千乘看着愣神的江欢南，她穿着那套“山寨”版的校服整个人瑟缩成一团，胡同口的风实在太大了。

　　江欢南笑，尖秀微翘的下巴融进淡墨色的傍晚里，“我知道。”

　　“你咋办？”

　　“我爸说明年肯定给我订校服，反正今年都快过去了。”江欢南往胡同里走，言千乘低头跟在身后。

　　两人都没再吭声，言千乘走到家门口停下，“我爸今天中午开工资了，你回去问问江叔叔。”

　　“好。”

　　还没走进院，江欢南就闻到了肉香味，她开心的奔向屋，一定是爸爸开工资了！

　　“妈，我爸拿回来钱了吧？”

　　冯庆萍脸上也有喜色，“开了，不过开的是上个月的，这个月的还要压着，明天你跟妈去市场逛逛不？”

　　“我去！”

　　江欢南冥冥之中有预感，妈妈一定会给自己买好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