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17、第 17 章

　　那年夏天，江欢南得到了冯庆萍第一次主动买给她的东西，一件带海绵的小背心。

　　说来也神奇，仿佛这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背心有魔力，她穿上后竟再没有胸部胀痛过。

　　江欢南试着再向冯庆萍要一双小白鞋，“妈，这双鞋顶着脚疼，我想买一双鞋。”

　　冯庆萍心里有数，个子猛涨，脚自然也跟着长的飞快，但家里的钱还是紧的厉害，不能说买什么就买什么。

　　冯庆萍闷声翻箱倒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双落满灰尘的棕色皮鞋，鞋面折痕处像断了似的破旧，鞋尖也掉皮严重。

　　“你试试这双鞋，妈小时候你姥姥给买的，这是纯牛皮的好鞋，你给我仔细点穿着。”

　　鞋太大了，冯庆萍给她垫了两个鞋垫,“南南，妈知道委屈你了，但是妈现赚钱不容易，你今天缺一双鞋，明天缺一条裤子，妈得给那个在床上拉屎拉尿的老头洗多少次能换来一双鞋你知道吗?”

　　江欢南踩着那双皮鞋吧嗒吧嗒掉眼泪，“我知道。”

　　“你是好孩子，妈为了你苦点累点都值了，你爸的生意还差点运气，咱们再给他点时间，以后咱们家会过上好日子的。”冯庆萍更像是用这番话宽慰她自己，充满畅想和希望。

　　江欢南张了张嘴，最后小声问，“妈，你后悔跟我爸结婚吗?”

　　冯庆萍一怔，诧异年纪尚小的女儿竟能问出这样问题，而且还问到了自己心坎上,“妈……不后悔。”

　　江欢南不解地摇头,“为什么?”就算每次吵架后江国良总有办法一夜之间让冯庆萍去原谅，她还是想不出到底什么“法宝”这么神奇，所谓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到底是什么呢？

　　冯庆萍先是避而不答，最后笑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漂亮不?像你爸，你知道你为啥这么聪明不?也像你爸!”冯庆萍像欣赏杰作一样端详江欢南，她的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掺假。

　　八十年代末，冯庆萍对江国良是一见钟情的，她含羞不敢看那张帅气的脸，更不敢主动和他讲一句话，只会向媒人不停点头，穷也嫁，脾气不好也嫁，没有正式工作也非嫁不可。

　　更何况，江国良不仅没有被岁月侵蚀，反而在人到中年之际变成了沧桑成熟的老帅哥，除了穷点，脾气差点，依旧能满足冯庆萍的虚荣心。

　　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她有什么可后悔呢?

　　“妈，我觉得你在说慌。”哪个精神状况正常的人会喜欢这种烂到骨子里的生活呢?

　　冯庆萍神情晃了一下，语气却是如释重负，“妈能坚持过下去，单亲家庭的孩子找对象会被嫌弃，娶媳妇难，找婆家也难，等你们都成家就好了……”

　　“妈，谁要娶媳妇?”江欢南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这个较真儿的小孩!”冯庆萍心虚似的，竟结巴着赶紧起身离开。

　　江欢南捂着嘴笑的异常开心，妈妈的爱不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妈妈的牺牲和远虑又有哪些身份能无条件给予呢?

　　江欢南暗暗发誓，她要守护妈妈一辈子。

　　*

　　放学后，江欢南在校门口不远处等言千乘。

　　树荫下，一点点走近的修长身影逐渐清晰，最后停在她面前，神色痞气傲然,“等谁呢?小江。”

　　江欢南白了一眼，“你就不能严肃点吗?”

　　“那咱俩不如去刘老师办公室说话，那里严肃。”言千乘边走边做踢球动作，左一下右一下，晚霞在他发丝上镀了一层金箔似的光泽，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

　　胡同的尽头仿佛通向天际，怎么走也走不完，江欢南低头踢着石子，“我想报复一个人。”

　　言千乘停下,“谁?又是樊乐乐?”

　　“你别管是谁，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教训一个初中生，比你高还比你壮。”江欢南想了好几个晚上，打架她绝无胜算，找家长她又拿不出真凭实据，她只能找言千乘出一个‘歪主意’。

　　言千乘歪着头琢磨，“他欺负你了?”

　　“没有，我替天行道。”江欢南企图蒙混过去。

　　言千乘可不好骗，三两句就问了个水落石出，表情瞬间垮掉，“初中生有什么怕的。”

　　江欢南听出了打架的语气，忙阻止道:“我要让他心服口服，你打过去他又打回来，那就没劲了。”

　　言千乘不再多语，晃悠悠走在前面，突然回过头调转话锋，“江欢南，你好好学习，别想着报复，坏人自有天收，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江欢南一愣，意外之中略有心安，气消了大半，“好。”

　　她不知道的是，言千乘最不信的就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期末，灼热的夏天如浪一般滚滚而来，大家都穿着露脚趾的凉鞋，江欢南还穿着那双棕色旧皮鞋，鞋跟踏在教室花岗岩地面上动静很大，班上很多人都在偷偷议论嘲笑，毫不留情。

　　这段时间樊乐乐虽不敢再大张旗鼓的使坏，却一直没停下伺间候隙搞小动作，她的小跟班给老师打完热水回来突然灵机一动，“早就看江欢南那双破皮鞋不顺眼了，用开水把她的鞋烫烂看她穿什么！”

　　小跟班这般挤眉弄眼的怂恿，樊乐乐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反正她的皮厚烫不坏，这点热水有什么大不了的！”

　　上课前，熟悉的踢踏声从走廊外渐近，樊乐乐提前拧开水杯盖子，江欢南刚一靠近就用手肘做了一个假动作推翻杯子，滚烫的热水直接泼向地面，江欢南躲闪不及，纤细白嫩的右腿脚踝处瞬间红通通一片，伴着她的叫声，学生们跟着惊声四起，教室乱成一团。

　　言千乘从最后一排直接跳过来，狠狠踢开在地上翻滚的保温水杯，忙着看江欢南伤势如何，“把鞋脱了看看。”

　　樊乐乐没想到一整瓶水居然跑了偏，全撒在江欢南腿上，马上惺惺作态，“对不起江欢南，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还不行吗……”

　　言千乘扭头斥了一句，“跑不了你。”

　　这次烫伤事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樊乐乐被学校处分，她家长需要支付江欢南全部治疗费用和补偿。

　　刘老师也是因为这事第一次见到樊乐乐家长,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气质富贵礼数周全的时髦女人会把自己的女儿教育成如今模样。

　　“对不起刘老师，我和乐乐爸爸离婚很多年了，我是这次回来争夺抚养权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以后会严加管教她的，尽我所能让她做出改变。”程晓云满脸真诚，略带哭腔，让人不忍责怪。

　　刘老师苦口婆心“再不管教就晚了。”

　　办公室的门“咣”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江国良红眼爆筋地冲进来，嚷道:“你家孩子拿热水泼的?你打算怎么办?孩子脚上全是大水泡，那块皮保不住了，以后留疤是肯定的……”

　　程晓云不停道歉，直到她说出不会吝啬赔偿时江国良才彻底消停，“说吧，赔多少?”

　　“那要看孩子治疗费用是多少，额外我会再支付五百块营养费。”

　　江国良暗喜遇上了这不差钱的主儿，直接开口，“你直接给我拿四千块钱，这事就结了。”

　　刘老师刚想制止他胡闹式的要价，被程晓云摆手制止，“没问题!”

　　*

　　整整小半个暑假，江欢南都是在床上度过的，脚踝处的大水泡先是不分白昼的发热发痛，水泡消掉后又开始结厚厚的痂，等结痂掉了开始长出新皮肤时她才敢正常走路出去玩耍，那片灰褐色的印记让人心情闷闷的，很丑。

　　四千块的赔偿，自始至终只有不到二百块花在江欢南身上，医院没有去，涂了半个月的烫伤膏还是四处打听来的老中医偏方。

　　不过江欢南还是开心的，她终于拥有了一双很漂亮的小白鞋，也攒够了和言千乘约定好的零花钱，甚至超出了一大截。

　　暑假，言千乘跟着言海在方县周边跑了半个月，从头到脚都被晒成了亮铜色，只有黑白分明的瞳仁依旧清澈透亮，孩子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活脱脱一个神明俊朗的青少年。

　　他瞄了一眼江欢南黑黢黢的脚踝,“真丑。”

　　江欢南绷着笑，并不生气，“多像一只褐色的蝴蝶?”

　　“蝴蝶也是彩色的好看，谁喜欢像树皮似的蝴蝶?”言千乘依旧开玩笑，不咸不淡，眼底的心疼一闪而过。

　　言海从后面打了一下言千乘的头,“臭小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人家!”说罢，从行李箱里掏出一顶五彩斑斓的草编遮阳帽扣在江欢南头上，“去照照镜子好看不?大乘给你挑的。”

　　言千乘马上否认，“我可没挑，随便拿的。”

　　江欢南含笑站在镜子面前自顾自道:“挑的不错，我很喜欢，谢谢。”言海一副欣赏未来儿媳妇的目光，合不拢嘴，“漂亮!”

　　*

　　烈日正浓，闲来无事的午后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慵懒地消暑,江欢南揣着钱去找言千乘履行之前的约定。

　　言千乘略吃一惊，“你攒了100多块？”

　　“樊乐乐她妈给我的树皮蝴蝶赔了好多钱呢，我爸再抠门也会给我一点。”江欢南大方分享她的“生财之道”。

　　“你见到樊乐乐她妈了？”言千乘看似随口一问，眉宇间却骤然一紧。

　　江欢南点头，“嗯，一个很漂亮很温柔的有钱阿姨，樊乐乐一点也不像她。”

　　言千乘突然神色暗淡，眼底泛起汹涌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