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不见山》约春酒

15、第 15 章

　　那几个女生果然恶人先告状，江欢南被叫去办公室罚站了整整一天，找家长也是躲不过的。

　　“江欢南，你成绩下降，还和同学打架，我必须要找你家长好好聊聊，明天见不到你家长你也别来了。”

　　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江欢南在胡同里走走停停，恨不得那悬挂的太阳钉在天边永远别落下去，当坏学生的第一关居然就这么难过。

　　一进家门，冯庆萍碎碎叨叨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传出，“家里被掏的一干二净，两三个月不见拿回来一毛钱，全靠我伺候老头养活全家，哪个老爷们好意思……我整天家里家外伺候着，到头来还是我的错……”

　　江国良闷头坐在桌边吃花生米，电视里放着新闻联播，声音调的震耳。

　　西屋门口散落着卷成一团的被褥，污迹斑斑，气味刺鼻，王贵英又拉床上了。

　　“儿子，和她，离！”王贵英扯着嗓子喊到嘴唇颤抖，混沌无光的眼中却还盛着不甘。

　　“离了谁给你端屎擦尿？这玩意儿谁洗？”江国良泄愤似的踢了一脚那团脏物。

　　说的没错，江国良身无长物，能有这点自知实属不易。

　　这次冯庆萍没有忍气吞声，冲进来和两人吵的一浪比一浪高，直到江欢南疯狂大喊，“你们离婚吧！”层层叠加的情绪被引爆，失控般炸裂。

　　江国良狠狠甩了一巴掌过去，“你再说一遍？！”

　　江欢南顾不上疼，咬着牙顺手摸到桌上的山西朝江国良甩过去，杯子不偏不倚砸在他额头上后碎落在地。

　　江国良被砸懵了，原地缓了半天才跳起来冲上去，江欢南被骑在身下揍了很多下，拳头落在头上或者背上上，那一刻的感受如同死了一般。

　　父亲的权威终于宣示完毕，江国良再次摔门而去，冯庆萍过来把女儿从头到脚摸了个遍，“你这虎孩子，咋能还手呢？”

　　“你不敢打他，我敢。”自从她还手了樊乐乐，那几个女生看她时再没有了往日的猖狂，她终于知道了反击的力量，也只有勇敢的反击一次，才知道有多爽。

　　“南南，他再怎么不好也是你爸，你都看到了，妈之所以能把日子过下去都是为了你，你倒好……”

　　好窒息，甚至猛地察觉到一种屈辱，“妈，你这么忍耐真的都是为了我？”

　　“不然我为了谁？要是没有你，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冯庆萍没有眼泪，只是干巴巴挤眉弄眼。

　　江欢南，“我在学校打架了，明天老师要找家长。”
　　冯庆萍瞪眼，“打架?怪不得你连你爸都打，都是在学校混的，我一直还以为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让我省心，你爱找谁当你妈就找谁去，我可不去学校丢脸……”

　　那天，江欢南没吃晚饭没写作业，听着冯庆萍一波又一波的骂声入睡，鼻息间还有弥漫在整个房间的腥臭味。

　　这个家烂了，连同她一起。
　　*

　　第二天，冯庆萍还是去了学校的，在刘老师办公室里几度落泪。

　　“刘老师，我这个当妈的不容易，我没想到她能做出这么让我失望的事，我和她爸已经狠狠教训她了。”

　　“事情原因你都知道了吧?”

　　“不知道，不是打架了吗?”冯庆萍心虚，忙着解释，“我每天家里家外的忙，没时间管她……”

　　刘老师推了推眼镜，失望的摇头，“你们不知道孩子在学校一直被欺负?这次被四个孩子围着打才还了手，除了教育她，当爸妈的也要多关心孩子啊！”

　　冯庆萍一怔，扯了扯嘴角，“她回去也不跟我们说啊。”

　　刘老师本有一肚子话想问想嘱咐，最后只有一声叹息，“孩子一眨眼就大了，别等以后后悔。”

　　“是是是，知道了刘老师，知道了。”

　　那天之后，冯庆萍对江欢南细心了好一阵子，从老头家拿回来的剩菜里把肉挑出来给女儿留着，带她去县里的书店买了两本书，还答应以后带她去海市舅舅家玩。

　　可江欢南还是高兴不起来，上学放学路上连言千乘也爱搭不理。

　　“你哑巴了？”言千乘忍不住揪江欢南辫子刺激她吱声。

　　“是，哑巴了。”

　　“哑巴没事，只要不聋就行。”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骂人，江欢南冲他呲了牙，不等回嘴就看到一本磁带举到她面前，“不聋才能听这玩意儿。”

　　江欢南眼里蹦出光，马上拿过来看上面有什么歌，最新流行歌曲合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你买的？”言千乘点头。

　　才一个多月的光景，言千乘已经彻底没办法和江欢南做穷搭子了，言海从酱油到豆腐乳再到酱菜，成了市场附近小有名气的摊主，生意红火却始终坚持薄利多销，回头客越来越多，外债早就填平，贫困帽子摘的利落干脆。

　　言千乘的零花钱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如今买这种最新的磁带也不在话下了。

　　“朴树的那些花儿，还有陈奕迅!”江欢南终于笑起来眉眼弯弯，星河灿烂。

　　言千乘也忍不住扬起嘴角，“送你了。”

　　话音刚落，江欢南收起笑容,“你是不是快回省城了?”时间和时机应该都差不多了，这盘磁带应该就是临别的礼物吧。

　　言千乘看着江欢南歪头皱眉一脸失落的样子，禁不住逗她，“对，明天就走。”

　　明天?!

　　江欢南沮丧到快哭了，却还是倔强地大步向前，“祝你一路顺风。”这个春天真难熬，仿佛世间所有的痛点都砸在江欢南身上，没有一丝眷顾。

　　言千乘跑着追上去，彻底妥协，“直接告诉你吧，我不走了。”

　　“明天不走?哪天走?”

　　“哪天都不走，我爸被酱油厂聘去当销售经理了，我再也不用走了。”言千乘紧盯着江欢南的脸，直到她眉间褶皱彻底被抚平，那排晶莹剔透的小白牙又露出来。

　　“真的呀!”江欢南收起刚才对老天爷的埋怨，又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了。

　　*

　　言海这边有多兴旺，江国良那边就有多惨淡，一个礼拜仅卖出几个相框，赚的钱还不够他每天吃饭。

　　江欢南特意去请教言海，“言叔，相框怎么才能卖出去呀？”

　　言海琢磨片刻，“简单，去影楼推销，去学校办公室推销，再不济还可以去火葬场卖给死人，怎么卖都能赚钱。”

　　三言两语，江欢南仿佛已经看到钱洋洋洒洒从她眼前落下，可惜，她那个不争气的爹守在两平米的摊位上，屁股快怪坐出茧子了，也想不出一个卖货的好点子。

　　那天下午，江欢南自己跑去市场找江国良，打算把言海的话一字不落教给他，哪怕他反手就甩巴掌也还是要说。

　　没想到，她竟然又撞见了郭小妮，只是这次她们彼此的眼神都没有躲闪。

　　“南南，找你爸?”郭小妮身子倚靠着玻璃柜台笑问，胸前的两片波澜被压出深深的沟壑。

　　“他去哪了?”江欢南冷着脸问。

　　“去厕所了，我帮他看着摊儿，这不刚才还卖出去一个十块钱的大相框呢，阿姨厉害吧?”郭小妮有故意显摆之意，手上还把玩着江国良的打火机。

　　“郭阿姨，你自己家的猪肉生意不做了吗?童叔叔知道你在这替我爸卖货吗?”江欢南两个反问，郭小妮脸色瞬间就变了。

　　“你这孩子，我可是看在你和我家帅帅是同桌，换别人我可不帮这个忙。”说完，黑脸拧着身子走出柜台。

　　江欢南心里拧巴的厉害，以至于江国良刚一照面就迫不及待问他，“你和郭阿姨为什么总在一起?”

　　“郭阿姨是好心帮忙，你一个小孩崽子瞎问什么，别给我到处乱说听见没?你过来找我什么事?”江国良大抵是心虚，手里掐着烟猛吸了好几口。

　　江欢南一字不落的转述了言海的“生意经”，话刚说一半就被打断，“得得得，哪里学的一堆屁话，赶紧回家去。”“对了，回去别跟你妈瞎说。”

　　那个周末江欢南真的好几次都想和冯庆萍说这件事，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更何况冯庆萍这几天好像更忙了，下午回来做了饭再出去，晚上八九点才回来。

　　那个老头最近病了，他阔绰的儿女给冯庆萍每天加了十块钱，每天多干五小时。

　　江国良吵过一次，可现在全家都靠着冯庆萍过活，这个架最终还是没吵起来，家里着实清净了好一阵子。

　　“妈，其实你可以和爸爸一起卖相框，总比干这些脏活累活强。”江欢南终于找到机会。

　　冯庆萍撇撇嘴，“我有自知之明，我只会干粗活。”江欢南能听懂这句话在讽刺谁。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好好念书学习，大人的事一概别管，你爸缺你的，妈会努力给你补上，听话。”冯庆萍温柔地摸了摸江欢南的小脸，隐忍中带着要强的劲头。

　　江欢南被妈妈宠爱的动作和话语扼制住了喉咙，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拼命点头。

　　从那之后，江欢南就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专心做一个好学生，但意外很快就找上门了，王贵英独自起床去厕所的时候直挺挺地摔在上，拐杖被压在胸口处，江欢南放学回家时，人已经彻底凉了。

　　下着小雨的黄昏，江欢南一路狂奔向市场，潮湿的眼角处雨水连成长长的线。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江欢南浸在冯庆萍和江国霞的哭声里，看着江国良头戴白绫站在白晃晃一片的花圈中才恍恍惚惚意识到，那个没有疼爱过自己一分的奶奶不在了，无论是恨是怨，这段血缘之情都归于尘土，不复天日。

　　江国霞出钱给王贵英买了墓地，安置了后续所有事宜，临走前嘱咐江欢南，“南南，好好学习，有事给姑姑打电话。”

　　江欢南盯着疾驰而去的火车怅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也是她和姑姑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