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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一角 ...

  •   “这位姑娘,你见过神仙吗?”
      “我年轻时,开过一家酒楼。”老人看着神像,缓缓而谈,“酒楼的生意非常好,我那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酒楼边看着他们进出。”
      因为那酒楼,是他倾尽心血而成,每一道菜都是他精心研制,每一个工人都是他严挑细选,但最后酒楼开了不到半月,楼塌了。
      那天宾客很多,有一半压死在横梁之下。他忙碌半身的钱全部压在了酒楼上,结果这一切很快又付之东流。
      他赔不起那些伤钱,付不起工钱,府邸被抵押,妻离子散,街坊邻居看见他会躲着他,背后议论他,似乎他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
      他后来仔细一想,的确是弥天大祸。压死在木梁之下的人一个有四个。一个是他雇来的小二,家中还有一个年迈老母,另外三个是偶尔来几次的食客,他打听过,都是有家室之人。
      他像一条丧家之犬,不敢在出殡的那些路上出现,只有在风声安静,悲恸欲绝之声缓缓离去,他才敢踯躅到那墓碑前。
      但在墓碑前,他又无言。

      酒楼没了,他也像没了魂,就躲在酒色里,借着酒意酩酊大醉,醒来后又将蓄起的眼泪流干。他时常在荒岭里醒来,那时候梨花山的梨花已经开败了,只剩下秃支延伸在白云蓝天之下。
      那一日他在路上捡到了一根粗麻绳,酒意未散,他将麻绳搭在树枝上,想要自尽。但刚用上力,那绳子就断了。
      他跌坐在地,掩面哭泣。
      那一日天色尚早,日月已经轮番上阵,谁也不让。梨花支显出枯意,但每一根枝丫都是向上的,朝着云天。
      来日春明,它又会送人间一场春日大雪。
      他仰头,泪水又很快流干了。在干涩的眼中,映出了来人的身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神仙。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无法自拔的将他当成了神仙。
      “山下的人在丰收,他们脸上是笑容。”那个人说,“你为何在哭泣。”
      他将自己的遭遇讲给来人听,那人就静静地听,听到他说自己不愿意再活下去,那人神色也是浅淡的。
      “我的酒楼没有了,那是我辛辛苦苦建出来的,我现在没有妻子和儿子,还有这一身罪孽,只有死了一了百了。”
      那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很浅淡,很平静,那是一种与世隔绝而生出来的孤寂,所以他毫无变化,“是西街的那家酒楼吗?”
      “对,神仙你见过我的酒楼?”他这话问的有几分孩子气。
      他不知道,那时他在看着自己的酒楼,神仙就站在远处看他。看他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看他喜笑眉开,看他哭尽眼泪,看他起高楼,看他晏宾客,看他楼塌了。
      “酒楼若是没了,就再重建,罪孽若是洗不清,就一世偿还。”神仙话是对着他的,但目光却放在天边,像是在眺望远方的故乡。
      神仙存放他的愿望,而他要做的,就是抵达安宁。
      因为那高楼,真的很漂亮。

      故事讲完,媛女像是在笑,“我曾经,也见过一个神仙。”
      老人一笑,“说不定每个人心里都住了个神仙呢,我遇到的,就是能够宽恕我的神仙。”
      而如今建起的庙宇,就是他偿还的罪孽。
      媛女起了身,长久以来第一次轻松的笑了笑,她正要离开,又被喊住了,“你这年轻人一股槁木之气,要不要来我屋中坐坐?”

      ——

      “我早些年又做了酒楼生意,好在有了起色,那些欠了的债都还清了,只是如今住惯了茅草屋,也就懒得赎回曾经的房子。”老人给她倒了茶,“反正现在也就我一个人。”
      媛女接了茶水,“但屋中有两双鞋。”一双尺码过大,上面沾了泥,显然是男人的鞋。
      “你倒是心细。”老人笑呵呵道,“那是我义子的鞋,他经常穿着上山捡柴。”
      媛女很快就见到了这位义子。名为苏沉,是个年轻又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一进屋,这低矮的房子显得更矮小,媛女与他对上视线,看到对方露出质朴又憨厚的笑容。这种明朗又和善的笑容曾经离她很近,如今她却觉得陌生。
      那种带着善意的交谈和欢笑,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
      “说起来,姑娘,你叫何名?”
      “我叫阿媛。”
      她没有说自己来自何处,也没有表露自己要去向何处,老人和苏沉也没有问起,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媛女在青石镇暂时住下,住在老人那茅屋里,平日若是无事就跟随着苏沉一同去山里捡柴。
      这茅屋偏远,老人时常会住在那庙宇的偏屋里,因此许多时间,都是媛女与苏沉独处。
      她常常沉默寡言,一身黑衣神秘难测,就坐在苏沉干活边上的那张小木板凳上。苏沉刚开始会因为这视线而紧张,劝过她几次,媛女都没有理会。
      苏沉对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女人其实是有好奇的,好奇她为什么彻夜不眠,好奇她为什么可以不用吃东西。
      后来他给自己煮了简易的饭菜,在饭桌上问出了这两个问题。
      很奇怪,阿媛虽然不吃东西,但每一次他用餐时,她都要坐在对面。
      媛女听了他问出来的问题,有过转瞬即逝的笑容,“我彻夜不眠,是因为睡不着,我不用吃饭,是因为我曾是修仙之人,早已辟谷。”
      苏沉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媛女看他这模样,失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妖怪吧?”
      她缓缓的笑,笑了许久,才察觉自己在笑。
      苏沉也跟着笑,两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就轻松了许多。
      “苏沉,跟我说说话吧。”
      “姑娘想听我说什么?”
      “就说说你义父提到过的那个神仙,他告诉过你吗?”
      “说过,”苏沉抓了抓头发,像是不知从何处说起,他最后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个神仙,义父经常提起,但他又叫不出名字,总是叫他无名。我虽没见过无名神仙,但从义父的描述中,能想象出他定是如星之灿,如月之华,如玉之润。”
      媛女又笑,“你形容的很对,神仙确实是这样的。”
      “你提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几年前,义父画过一副无名神仙的画,我拿来给你瞧瞧。”苏沉取来画,摊开在桌上。
      媛女被勾出好奇,见那精美画布被缓缓摊开,只是看那画像还只显露一半,她就隐约瞧出了不对。
      直到那画像被完全显露,媛女露出的笑容慢慢停了,一时无言。
      若说苏沉先前形容的那无名神仙如朗月清风,那现在画上之人就是什么隐世不出忘了人怎么长的邪魔。
      媛女曾去过几次七域城,遥看那些进出之人容貌怪异,与这画像上长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画像……”媛女搜刮着脑海中的词,“不错。”
      苏沉看她这欲言难止的模样笑的前俯后仰,“你不用强行夸它,这画本就是义父闲来无事所作,他本就不会作画,偏偏买来了这样昂贵的画布,实在是暴殄天物。”

      媛女在青石镇一住就是几月。
      春已逝去,夏日渐来。她游行在群山之间,听风听雨,却不是独行。每一次上山,苏沉就像个尾巴一样,不远不近的缀在她身后。
      这种宁静平和的日子却依然不能使她入夜后安睡。
      她知道自己会在某一日离开,却想不到离开却是迫不得已。
      苏沉死了。
      在一个泛着热意和听着虫鸣的夜,死在她突然失控的魔气之下。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楚,苏沉错愕的目光,难以发声的面容,都在那个夜里记在她脑中。
      她从浑浑噩噩中再次心来,眼泪却像是流尽,只余下她绝望又恍然的眼睛。
      她缓缓起身,跌坐在地,又缓缓起身……
      离开。她告诉自己,早该离开。她在迷离中开始怨恨,怨恨自己为何想要居于光明之下。
      从那以后,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迷蒙了她所见的一切。
      她抬头看雨,那双眼睛失了神,雾笼罩一般。

      记忆流转,这场雨随着时间远去。
      这些属于媛女的视线渐渐变化,往生咒还在调动记忆,只是这次调动的不是媛女的记忆,而是苏步青的记忆。他曾在抽走婵女身上神力时窥见过那些化为尘烟的故事一角,浅浅一角,却是无法让他轻易告知媛女的一角。
      因为有人曾在扶桑树下许过愿——
      希望阿媛所拥有之物,也能成为我所拥有之物。
      于是此后数年,一个在痛苦中无数次挣扎,一个在索取中迷失自我。
      过了无数年,媛女在这冰山一角中终于窥得真相,生死流转,当头一棒,使她头晕目眩。
      她最先看到的,是婵女拥抱失神的自己,一遍遍的安慰,轻柔细言的背后,是婵女冷漠发笑的脸。
      婵女曾告诉她,“阿媛,你是我在这世上最至亲之人。”
      可她却是那样笑着,面带轻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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