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41、勾引

　　女人踩着高跟鞋下了楼，“邦邦”声一点点下坠，最后沉落在黑暗里。
　　纪敛冬靠在柜子上，单手摘下眼镜，拧了拧眉心。
　　西鹬走出房门就看到这样的他，刚要说出口的俏皮话及时收回，变成了：“纪老师，你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就算是父母的话，也有出错的时候的。”
　　他形销骨立地靠在那里，喃喃自语道：“我想是我错了。”
　　西鹬走过去，一个用力跳上柜子，坐到他身边，她顺手拿起他放在柜子上的眼镜。有点度数，透过去看到的世界像开了广角。
　　她将小手盖在他大手上，轻轻安抚道：“你们都没有错，只是观念不同而已。站在你的角度，她是陈朽传统，站在她的角度，你是任意妄为。”
　　“妹妹这么擅长解读人心，那你帮我看看，我该怎么办。”他听起来像在开玩笑，又像求助无门，一种落水时渴望抓住浮木的心情。
　　西鹬认真思考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该怎么办？那我肯定会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
　　“站在你的角度，我该怎么办？”
　　西鹬故弄玄虚道：“你该安安心心等待。”
　　他挑起眉头，神色淡淡的，饶有兴致地问：“等什么？”
　　她早有打算般，捉起他的左手，模仿起套戒指的动作，牢牢地套住他的无名指，然后信誓旦旦道：“等我长成厉害的大人，然后回来娶你。”
　　过大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鱼形的眼睛有浮游之姿。未施粉黛，但人面桃花相映红。
　　纪敛冬默默抽回手，有回避之态，但声音温柔到纵容的地步：“别闹。”
　　西鹬早知道他会如何反应，也不难过也不恼怒，反而掬起笑意，近乎撒娇道：“我饿了。”

　　家里没什么食材，纪敛冬简单炒了两个小菜应付。西鹬望着冷冷清清的桌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最近手头有那么一点小紧，没给你买生日蛋糕。”
　　“我本来也不爱过生日的。”
　　“那怎么行，我的第一个生日蛋糕就是你们准备的。”
　　只不过现在，她身边只剩下纪敛冬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一下抽疼，像被挖取一块，空落落的。
　　但至少，还有他。
　　西鹬从小挎包里摸出几根蜡烛和一块塑封奶油鸡蛋糕，她掏出从纪敛冬那里没收的打火机，点燃蜡烛，一瞬间，印得二人脸上一片橘红。
　　她笑眯眯地将小蛋糕端在掌心，两颗小梨涡像她的第二双眼睛：“今年就用这个代替。明年，明年我一定给你一个最好看的蛋糕，放超多水果、布丁、椰子冻。”
　　看见这样的笑容，纪敛冬总会毫无底线地纵容到底。她太明亮、太干净，像春天第一声惊雷引发的自然之火，在他枯木风吹之际，烧遍他内心的燎原与旷野。
　　大多时候他不敢直视，她的透明往往衬得他浑浊无比，这份货真价实的春天会撕开他桃花潭水般的伪装。但他又无比神往这阳光明媚、蛊惑人心的春天，他唯一的春天。
　　他笑着答：“好。”
　　这一刻是真心的。心脏冰冻三尺，裂开出一线生机。
　　有的时候他真分不清到底是他离不开西鹬，还是西鹬爱粘着他。

　　纪敛冬给西鹬热了一杯牛奶，放在腕边试了下温度，就放在了她左手边：“你说你最近手头紧，是因为之前买了机票，最近又给我买了礼物？”
　　她就知道。
　　她有一点点过得不顺意的地方他都要问。
　　她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无奈。
　　早知道就不说了。
　　西鹬喝了一小口，舔舔唇边：“主要是买了机票。其实我生活费每个月都安排的很合理的，给你买礼物的钱是我自己打工挣来的。”
　　“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西鹬认识他多久，就承蒙了他的照拂多久。一开始她真的很开心，他处处维护、处处关心，好似把她放在心尖上，后来她发现这份关怀是温柔乡更是囚笼——千百倍对她好，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他们是照拂者与被照拂者的关系，是制约者和被制约者的关系。施与帮助的人是完全的掌控者，因为他随时可以将施与的东西通通拿回。
　　就像撒旦是最完美的天使，也是最初的魔鬼。
　　她但凡踏近一步，都是对他无偏无私的折辱。他行为举止温柔至此，心内郁结的寒冰就愈坚硬。
　　奶嘴只能带在婴儿的嘴上，不然这口欲期将煎熬她一辈子，啃噬她的欲望。
　　西鹬斩钉截铁道：“没有困难。”
　　纪敛冬顿觉他太多事，细嚼着饭菜，咽下去，换了个话题：“你那串檀木珠串里，怎么混了四颗白色小珠子？”
　　他细细观察过，愣是没参出那白色小珠子是什么品种。
　　西鹬差点被牛奶呛到。
　　“就是普通的装饰而已，我觉得光是檀木太单调了。”她小口小口地泯着牛奶，掩饰自己的心虚，又强硬发问，“你不喜欢？”
　　纪敛冬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他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笑答：“喜欢，只是有些好奇。”
　　为了强调真有那么一回事，西鹬讲得有理有据：“店里的配珠花花绿绿的，不好看，所以才挑了白色。”

　　纪敛冬没怎么吃饭，只把西鹬带来的鸡蛋糕吃下肚，他陪着西鹬装模作样地动了几下筷子，等西鹬放下筷子，从善如流的收拾起碗筷。
　　西鹬想帮忙，被纪敛冬拦了下来，他笑着说：“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西鹬拿他刚刚同他母亲说的话挖苦他。
　　纪敛冬好整以暇地扫了她一眼：“在狸水镇不都是我们洗的碗？”
　　被拒之于厨房外的西鹬无所事事地数着餐桌上玫瑰花的花瓣。
　　有点发蔫了。
　　她又坐到流理台边的高脚凳上，出神地望着纪敛冬洗碗的背影，轻飘飘道：“纪老师，我最近可能会比较忙，以后就不常来看你了。”
　　纪敛冬洗碗的动作一顿，复继续搓着，淡然调侃道：：“难道你之前常来了？”
　　西鹬噘着嘴，一不小心把枯萎的花瓣扯了下来，生硬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要忙什么？”
　　纪敛冬顺着她的话：“那你要忙什么？”
　　西鹬也不回答，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在我们学校附近遇见了司锦。”
　　纪敛冬继续顺着她毫无章法的话陪她聊天：“他家好像确实在那开了家影像店。”
　　西鹬慢悠悠地晃着她悬在半空的腿，说话也慢悠悠的：“我那天去他家影像店买胶片，正巧碰到他。他跟我他想自己拍一部微电影。”
　　纪敛冬脱下塑胶手套，拿香皂洗手，边说着：“是打算参加最近的微电影评选？”
　　“对。”西鹬眼睛亮晶晶，一双纯粹而充满希望的眼睛，她继续道，“我接了导演的活，我想着一部半小时左右的微电影应该不算太难。”
　　“是你自己特别想参与的？”
　　西鹬认真道：“嗯。你之前跟我说，我可以找个最感兴趣的东西来做，我想我找到了。”
　　纪敛冬轻轻点头，笑着鼓励她：“那就好好做下去。”
　　纪敛冬完全放心她的选择，对年轻人来说，尝试新的事物完全是一件值得嘉奖的事情。
　　西鹬内心其实很忐忑：“你不觉得我这个决定很草率吗？我对导演完全一窍不通。”
　　“有的时候或许就需要你这种破釜沉舟的大胆。”纪敛冬觉得只要在选择之后认真对待，就不算草率，他笑着安抚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对不对？”
　　西鹬双手捧着脸，脸颊挤出鼓鼓的小肉，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那有没有导演专业的书推荐推荐啊？”
　　“你等等。”
　　纪敛冬擦干了手，径直走到第二只书柜门口。他斯条漫里地抽出几本书,略微翻阅几下，然后合上码整齐了放到她跟前。之后又走进卧室取了便签纸和钢笔，坐在流理台边，井井有条地为她列了几本他身边没有的参考书目。
　　他书写的时候很沉浸，没有高中时候后遗症般的驼背和斜肩，专注而挺拔。西鹬试图构想他穿着校服认真念书的样子，但任是再想象也觉得违和。
　　她只见过纪敛冬经过岁月洗涤后的沉稳凝重的模样，再年轻一点只留在了相片上。她看小纪敛冬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他如何背着书包上学，如何解答数学题，如何背诵语文课文，如何做电阻实验，她都没有机会了解。
　　她和那个少年隔着十二年的长长的岁月之河。
　　写完便潇洒撕下来递给她：“第一张上面的书目讲得比较专业详细，第二张的主要讲的发展史，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见西鹬发呆，他捏着纸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困了？”
　　西鹬回过神，接过他手中的便签纸，窘迫道：“没有没有。”
　　西鹬见过他在剧本上写得字，绕笔流畅，瘦长清雅，而这便签上的字像是为了特别照顾人的阅读感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写得整齐急了，跟初中生练习的字帖似的。
　　纪敛冬怕她没听清，有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第一张上面的书目比较专业详细，可以精读，第二张的主要讲的发展史，感兴趣的话可以翻翻看。”
　　西鹬细细浏览一遍，不由地笑道：“纪老师，你平常的字我也能认清楚的。”
　　纪敛冬从容地被她揭穿，进而笑：“我帮不了你什么忙，主要靠你自己摸索。”

　　周末，司锦约着西鹬去看他找的场地。
　　公车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西鹬下车的时候脚都是悬浮的。
　　司锦又带着她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
　　这是个同大学城完全不同气质秉性的地方，老旧而破败，碎瓦残墙，孤魂野鬼，昏昏沉沉的像一段蒙尘的时光。
　　西鹬跟着他穿街走巷，路走得越来越窄：“司锦，这地方你找了多久？”
　　司锦停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她：“不久，我家老房子在这片地方，所以比较熟悉。”
　　西鹬裹紧自己的小外套：“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司锦故意把脸阴下来，声音沉下去：“阴森森的不正契合我们电影底色？”
　　西鹬一掌推开他的脸，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你说得对。” 然后自顾自往前走。
　　此地不宜久留。
　　她保佑他们没有夜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