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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纯真 ...

  •   小轿车停在狭窄巷口没进去,陈引正好采风回来帮着搬行李。
      如纪敛冬所说,他确实很好相处,他仿佛跟所有人类都是旧相识,奶油起司式的人物,可装点甜甜圈、可颂、佛卡夏、司康一切她所知的烘焙面包。(除了他很欠揍地按了纪敛冬的伤口。那一下痛得纪敛冬直冒冷汗。)
      像个老干部,圆滑得没边。没有纪老师亲切,西鹬私下暗自比较。
      但是做饭特别好吃。
      板栗焖鸡、奶油蘑菇汤、酸辣青柠鱼,西鹬以为的水火不容的食材经他之手也能相亲相爱。

      阿婆和陈引两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满面春风,她和纪敛冬都要自觉扮演背景角色。

      购买一款土豆淀粉都需要货比三家,陈引只取一瓢饮非狸水镇不可的架势另不少同行侧目。
      要知道,陈引钟情菲兹杰拉德多过海明威,沉醉法国新浪潮与过甜的牛角包。热爱拍摄吐出烟圈靠在一起买醉的年轻男女、潮湿多情霉菌滋生的时髦城市、车尾灯不留情面揭穿的偷吻情人。
      狸水镇与他镜头里慵懒周末香水味道的城市毫不相干。
      “正因为它杂乱、衰老、经常下雨。”陈引是这么解释的。
      他与老人攀谈得越多,这座小镇的样貌就越清晰。

      陈引给西音桦盛了晚热汤:“阿婆做面具生意多久了?”
      “有四五十年了吧。”
      西鹬是伴着各种密度各种香味的木料长大的。阿婆坐在木桌前雕刻面具,她在院子里滚木头玩。别的小朋友看到风神雨神面具吓得哇哇直哭的时候,她早已习惯把面具戴在脸上。
      “生意还好吗?”
      “特殊节日的时候好。大型活动带着面具唱里歌跳里舞,帮人祈福消灾,也能营生。我老了,很多年不跳了,偶尔缺人手,西鹬会去跳。”
      西鹬被蘑菇汤烫到舌头,疼得直冒汗,还不忘插嘴:“别人祈福消灾,我们赚点外快。”
      陈引问西鹬:“你还会这个?”
      “会点。很简单的,就是哆嗦哆嗦胳膊腿,没有章法也不讲舞步,主要靠意会。”说罢,西鹬放下碗筷,腾地站起来,手脚并用,胡乱比划了一通。潇潇洒洒、疯疯癫癫,一纸狂草。扑腾完,她坐下喝了一口汤,将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面不改色道,“就像这样。”
      陈引端起一碗酒敬她:“狂中有力,乱中有序。有功底啊妹妹。”
      西鹬将杯中剩下的柳橙汁饮尽:“谬赞谬赞。”

      陈引继续问:“我看了许多资料,说狸水镇历来有选举圣女的传统,不知是讹传还是真实?”
      西音桦不动声色:“圣女是有,不过只是别人给的名头。若一定要安上这头衔,那西鹬便是。”
      西鹬有点回避这个称呼,直言道:“哪有什么圣女,就是跳大神的。”
      “只是个给人心里慰藉的职位。”西音桦也不制止她胡言乱语,泯下一口酒,继续道,“她负责风雨雷电,是神的中间人,帮人祈福消灾的,另有其人。”

      狸水镇风雨雷电多,前靠水后靠山,历史上经常闹洪水,人们在无法理解的事情上,会创造出更宏大更不可捉摸的事物,于是便有了神。风和日丽是神的慈悲,风雨雷电是神的降罪。人们心里恐惧的,怪罪的,期望的东西太多,通通让神承担了去。
      有了神,便需要同神交流的中间人。最初是带着面具通过张牙舞爪的动作恐吓神明,告诫它不要作威作福。后来演变成了一种仪式,供祭拜、供观摩。从千百年前第一任圣女挥舞着火炬告慰神灵的时候,命运早已安排好西鹬的一小段人生。
      圣女是一段历史,一份信仰,一种依托。

      “她们是出生时就规定好的?”陈引放下筷子,专注得神情仿佛在做民俗考察。
      “不是。机缘巧合,是非弄人。姑娘们一般做到十八岁,十九岁生日那天卸任。在前一任女娃十八岁的一整年里,都是选择下一任圣女的日子。”
      “那西鹬也是喽?”
      西音桦话语里全是不忍:“她是个意外,她从出生开始便揽下了这职位。”
      西鹬猛的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神态祥和的老人。

      老人干瘪的手轻抚着白瓷酒杯,钨丝灯泡的光从侧面打过来,把她的面孔刻成图样复杂的印章,眼皮脱水裹着黑色瞳孔,一张嘴蠕动着,仿佛要咬碎她郁结在心中半辈子的话。

      “小鱼,再过几天,你就十九岁了。永远自由了,天高任你飞。”阿婆叫起她的小名,一句祝福的话,爬满苍老的譬喻。
      西鹬眼睛眨呀眨,比头顶的钨丝灯还亮眼:“阿婆,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她从一出生就是圣女,就像她一出生就是狸水镇的人一样。根本谈不上什么枷锁,只是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她的名词罢了。
      她从来不觉得狸水镇是枷锁,因为她注定会离开这里。她从来不觉得圣女是个枷锁,因为注定会有下一个人。
      鸽子在院子里咕咕地叫,一派天真。

      吃完了饭,西鹬便自如地上了楼。大厅里两个男人一个老太,酌着小酒,聊着天。

      阿婆知道她的脾性,吃饭不爱说话,吃完立马走人。
      “这孩子是吃多了这份“职位”给她的苦头,早已养成了习惯。”她全看在眼里,又无能为力,“捱过了就结束了。”
      帮人祈福消灾是混口饭吃,祈晴避雨是圣女的本分。
      老一辈人心头一定长着一张世界上最大的创可贴,新长一个疮口,便多长一尺将它覆盖,等心脏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时候,再掀开才发现,整颗心早已慢慢溃烂。
      阿婆总说:多吃苦总是好的。于是她没日没夜地拿着刻刀磨一棵木头,手抖了,变形了,疼痛了,都没停下过。近乎自虐性质。

      “她们需要做什么?”
      “祈风调雨顺,神婆暴雨天祈老天爷少惩戒,祈农人庄家不被破坏,有个好收成。就像西鹬说的,就是个跳大神的。但跟神婆又不一样,神婆业务广,西鹬只管风雨。”
      “天气是人无法左右的。”孙悟空大闹天空被压了五百年,伏羲女娲尚且躲过一场洪灾。
      还是男欢女爱、宿醉打架轻松些。陈引想。

      “我只希望,我家小鱼,从此以后,自由自在,再不听风雨使唤。”
      西音桦的声音如风中呓语,不知是说给旁人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夜色汹涌,花香如舌舔舐得人汗液涟涟。
      西鹬躺在阳台藤椅上摇着蒲扇,思考奶油樱桃派和肉桂卷到底是什么味道。
      都是陈引的错。玫瑰饼本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如今要讪讪让位了。
      没吃到的都是最好的。

      隔壁阳台脚步声窸窣,片刻涌入的橘香很不合时宜。
      “纪老师?”她小声确认。橘花早开过了,她猜是沐浴露的气味。
      纪敛冬隔着门帘低低回了一句“嗯”。尾音上翘,后调潮湿。
      “很不习惯吧,只有手摇风扇的日子。”西鹬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掀开帘子,走到纪敛冬身边,“还是蒲葵叶子做的扇子。”

      橘香清淡,沐浴后的水蒸气躁动,烘得灯光变甜腻。
      但是很奇怪,说话时香气涌入到舌尖,竟微微发苦。
      纪敛冬唤她:“西鹬。”
      “怎么了?”
      “你今天下午说谎了。”
      西鹬笑得像只小狐狸:“我撒了很多慌,你指哪一个?”
      纪敛冬揭穿她:“你说你去了电影院,我却在电玩城看到了你。”
      西鹬撑着下巴,优哉游哉晃着腿,一点也不见谎言被拆穿的心虚:“你看到什么?”
      “跟一个汗津津的男人打游戏。”
      西鹬不满:“不要说得那么不务正业好不好?”
      纪敛冬笑:“那我要怎样说?”
      西鹬握拳:“我在为了我的工资战斗。”
      “工资?”
      “对呀,我在电玩城打工,老板说我要赢了他才给我结工资放我走人。”
      “你赢了?”纪敛冬挑了一个比较轻松愉悦的角度发问。
      西鹬抑制不住得开心,梨涡浅浅的,两颗小葡萄仁似的:“当然。”

      西鹬抬起头,在夜色与暧昧不明的灯光中看着他。
      极具诱惑力的观赏植物,暗藏甲苯因子的香味,教唆人陷入心甘情愿的眩晕。
      他的耳朵鼻尖泛着淡淡的粉,眯起来的眼睛含着醉意,头发毛茸茸的,圈着一层柔软的光。
      “你那个烫伤,会留疤吗?”西鹬心脏作痒,一束一束的小火苗燃烧起来,灼地她喉咙发痛。
      最里面的那块牙龈兀自搏动,刺激得她鼻头发酸。
      人类无法克制眼泪从眼眶流出,西鹬忍耐地很辛苦。
      眼睑淤粉,眉边微汗。她痛得略显狼狈。

      牙齿里一颗心脏拼命窜逃,一场小型地震发生于口腔。
      西鹬认为,人类拥有比他们自身认为更卓越的承受痛苦的阈值。在这中间所有波动的疼痛值里面,牙疼和灼烧带来的眼泪与血液搏动,无限接近爱情。

      “ 会吧?”
      伤口形状很特别,他涂药的时候猜想,疤痕会长成类似于缺少一块左心室的心脏。
      医生调侃他,这伤烫得不懂事,横在长长得爱情线上,以后情路恐怕不顺。
      纪敛冬也是今天才知道哪根是爱情线。
      他演过许多模式的爱情,痴男怨女、阴差阳错、欢喜冤家、青梅竹马,各色故事走马观花,也算是体会过无数遍情事纠葛,却没有一类能容纳他的爱情。
      爱情是否需要那么多眼泪?痛楚与欢愉必要吗?他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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