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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纯真 ...

  •   演戏是假,用情是假,大量眼泪是泪腺受到刺激、痛苦源于他灵敏的联想能力。他人生的觉大多数情绪都被戏剧解构。
      他不明白爱情,但善于表演爱情。

      纪敛冬轻易捕捉到她脸上的微变,就算在醉酒的情况下。
      是一种泫然欲泣的犊羊表情。
      他移开目光,淡淡道:“你怎么了?”
      “牙疼。”

      冰冷的生理疼痛可以减少三分之二的感性色彩。至少纪敛冬这么想。
      纪敛冬用逗小孩的语气说:“糖吃太多,长蛀牙了?”
      “才不是!”长蛀牙是儿童的特权,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显得很丢脸,“最里面那颗。”
      她不确定,那是一颗未发育好的牙齿。

      “智齿?”
      “智齿?”高考体检不查这个。
      “经常痛?”
      “今天第一次。”
      “我看看?”是询问的语气。

      西鹬不带半分扭捏,抬起下巴张开嘴巴,以待他的诊断。她呜呜嗯嗯道:“你看看。”
      “舌头往下压一压。”纪敛冬食指对着空气往下一点,西鹬像触碰到对应开关似的乖乖照做。
      西鹬嘴大张着也闲不下来:“我听说鳄鱼舌头又扁又大,不像人类的又软又灵活,所以剔牙的工作都交给了埃及鸻。”
      纪敛冬很努力地辨认她呜呜嗯嗯的声音到底是那几个字,思索了一会儿,笑着说:“你的意思是你是鳄鱼,我是埃及鸻?”
      西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认真回答,不管是胡编乱邹还是没话找话。所以西鹬很喜欢跟他胡说八道。
      西鹬突发奇想:“你说是哪只鳄鱼第一个意识到它牙疼难忍的原因是因为吃掉了停在自己牙齿边上的埃及鸻的?”
      “我猜它们会用自己的语言交流。”生物都是经验动物,一个群体里面,如果只有一两只生物没有牙疼状况,其他生物都会总结经验,探求差异,找出牙疼原因,然后去纵容一只埃及鸻或者其他什么生物。
      他想那些牙疼的鳄鱼应该会很后悔自己吃掉了那么多可爱的埃及鸻医生。
      “可是它们基本不发出声音。”
      “鳄鱼为了吸引配偶,会发出低雷一样的声音。这是一种次声波,人类是听不到的,但是鳄鱼发声时喉咙会“砰砰”得震动,激起人类能看得到的水花。”
      “人类看不看得到对它们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是的。但是自作多情的人类总喜欢用浪漫的语言来解构生物本能。理性的人类参考鸟翼与昆虫翅膀进行飞机设计,感性的人类会吟诗作赋或说些酸话。”
      “比如说?”
      “要像鳄鱼一样示爱。”
      他的动作很轻,一只手虚托着她的下巴,像在观察石膏塑像的阴影轮廓,只用眼睛打量,没有多余动作。
      冷静从容地仿佛在检查一只小狗身上有没有长虱子。

      “看不太出来。”纪敛冬收回手,“可能长在里面了。”
      虽然纪敛冬有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但西鹬突然看清了他的脸。可能是疼痛的感觉刺激得她的视元神经变得更加敏感。
      他的眉毛很浓,眉上有剃眉刀的痕迹,所以第一眼看去淡了一块,像落了一层雪。眼睛颜色很淡,由此黑色瞳仁就越发清晰,像两颗受难钉牢牢地将瞳孔钉在眼白上。鼻子高而挺,芭蕾舞练功裙的弧度,有种庄重之感。唇色比一般男性的鲜艳,十分健康的粉,凝着唇珠,想要滴落一样。
      忧郁的五官,淡薄的皮,厚重的骨头。

      西鹬诚恳评价:“你长得真不赖。”语气和夸陈引做饭好吃时如出一辙。
      “怎么个不赖法?”
      “不嫩不老刚刚好。”
      纪敛冬挑眉:“火候掌握得不错?”
      西鹬竖起大拇指:“比奶油蘑菇汤炖得好。”
      纪敛冬没辙地用食指轻点她的鼻尖:“还能这么跟我胡诌,看来是不疼了?”
      “一阵一阵的。”西鹬连忙双手护住自己的鼻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在她手上写字都虚拿虚放的人,竟然会做这种动作。她合理怀疑他醉了。
      纪敛冬笑得坦荡:“微醺。”
      水光潋滟晴方好啊。
      西鹬脑海里蹦出一句烂话,十分符合她此刻心境:你还老,今晚我不碰你。

      阿婆晚上习惯点蜡烛照明。
      “阿婆,点蜡烛多危险啊,稍有不慎会失火的,以后咱们都开灯,好不好?”
      西鹬真想叹气,她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给西音桦科普火的可怕之处。
      讲的声势浩大,什么老房子着火一烧全烧光呀,花花草草都会被殃及呀,院子里的鸽子从宠物变成食物呀,都说过了,但阿婆根本不听,西鹬怀疑点蜡烛是写在她基因里的,跟喝水吃饭一样平常。

      “我习惯了,火光晃悠悠的,看得人心里舒服。”
      三十年代的时候,家里富裕,日光灯用的都是最先进的。来到狸水镇,日子清贫起来,才知道柴米油盐的可贵。她这习惯是那时候养的,想来已经过了大半辈子。

      西鹬从口袋里一张一张掏出她赚来的钞票,清点了一下,分出一份塞进西音桦手中:“阿婆,我的打工钱,你七我三。”
      西音桦又把钱塞回西鹬手里:“什么你七我三的,你自己赚的钱就要自己收好。”
      “可是阿婆挣得钱也分给我花了呀。”
      “我一个老太太,哪里需要花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听话。”
      西鹬也不推拉,服帖收好。反正在谁手里都一样。

      西鹬出世时,她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两人之间横着大半个世纪的时代鸿沟。小的时候还好,她还能教她最基础的知人任事,等她稍大些,西音桦才发现,时代更迭得真快啊,她积累了大半辈子的认知,女娃娃几年就能学会,还偶尔推翻她的见解,说‘阿婆时代变了,阿婆这个道理已经过时了’。
      隔着宽宽的时间之河,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讲过话了。

      “阿婆,你怎么会答应他们住在我们家?”西鹬用手指戳了戳楼上的方向。
      阿婆极其厌烦社交,除了买卖面具的,她再没见过什么访客,也很少见阿婆出门。逢年过节,家家户户走街串巷,门庭若市,她们二人,冷冷清清一如往常。
      她能接受两个男人住在家里,简直是个奇迹。

      “是故人。”阿婆凝望着颤抖的烛光,在回忆里苟延残喘。
      “北平的故人?”阿婆的前半生,西鹬除了这个地名外,一无所知。
      “她的孩子。”
      西鹬听得云里雾里,很识趣没有问下去。
      她不知道这个“她”到底指谁。大概是个很重要的人。

      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阿婆藏了许多年,无人打听。

      西音桦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将手边的木匣子推到西鹬面前。
      “明早帮阿婆把这个送给徐师傅。”
      “这是什么?”
      “天然沉水香,他一定喜欢。”西音桦露出安定的微笑,“这辈子也算还清了。”
      “什么意思?”西鹬越听越糊涂。

      像交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件物品似的,西音桦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小鱼,阿婆快死了。”
      西音桦连续梦见死神很多天。
      听说人临死前人生的所有桥段都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内转一遍,她已经看过这场电影七遍。
      “可是你现在还好好的。”没病没痛,除了腿脚不太好,阿婆是她见过最健康的老太太。她不相信她是个将死之人。

      难道说,人活到一定岁数,便拥有了预知自己生命值得能力?

      “小鱼,人都会死的。阿婆活了快八十年,早已没什么眷恋,”烛光闪动,她差点坐化成枯木,“我很庆幸,我们情感淡泊,没有痛苦的生离死别。”
      在西鹬的记忆里,西音桦是个情感单一,情绪单调的人。无喜无悲,不责罚,不宽慰,从不感情用事。像是教完她所识所知随时会毫无留恋地离开一样。
      一个被挖空心脏的人。

      西鹬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这么平静,这么空白。
      “死后把阿婆葬在后山那颗橘子树下好不好?”
      “好。”
      “要火化,灵魂会轻些,飞的更远。”
      “好。”
      “遗照选年轻时候的,那时候样子美。”
      “现在也美。”

      “以后的路阿婆不会陪你了,毕竟这么长的路,小鱼也是自己走过来的。”
      不会过多依赖,没有多余亲情,西音桦的教育很成功。少了这些,人生能断掉许多痛楚。
      她不会明白,拥有完整心脏的初出尘世的孩子有多爆裂地渴求爱。

      西鹬很想流泪,人世伦常告诉她,亲人离去,家属落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瞧阿婆如此豁达,就想变得比她还豁达。
      她们之间没有许多爱,没有灼烧反应,也不会出现牙疼症状。
      但是她流下大量眼泪。

      清晨的雾气是半熟不熟的蛋清,山上钟声匍匐而下,耳廓微麻。
      西鹬高中之前经常替阿婆跑腿,上山送香。阿婆常称主持为“老朋友”,她却从未见过两人会面。
      今天的香,格外沉。

      乔悉寺僧人不多,一个主持,两三青衣。
      西鹬背着书包踏入寺门的时候,无垢正从钟楼上下来。
      “无垢,今天你敲钟啊?”
      “小鱼。”
      阿婆告诉西鹬,她出生第一百天带上的长命锁是这位小师傅送的,那年他七岁。
      “我来送香,”西鹬拍拍她书包里的木匣子,“主持呢?”
      “师傅近来身体抱恙,在屋里休息。”
      西鹬将木盒子送进无垢怀里,他打开木盒,神色微动:“沉水香?”
      “昨晚阿婆交给我的,说主持一定喜欢。”
      院子里的石凳带着清晨的微凉,西鹬坐下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替我谢谢她老人家。主持做了一辈子的人工沉水香,古稀之年竟然得到了一块天然的。”
      寺庙光靠香火难以度日,老主持素来喜欢自己调香制香,顺便靠这手艺谋了个‘妙香和尚’的称号。庙里的青衣自然继承了制香的衣钵。
      “稍等,我前几天调制了一款香,很适合你,我去拿给你。”

      无垢风尘仆仆去,风尘仆仆来:“我按照黄庭坚的香方配的。你说巧不巧,里头正需要一味沉香,如果用上自然形成的沉香,香味一定更清明。”
      无垢掀开白瓷盖子,取一颗乌色丸子置于香炉,明火点燃。
      清淡如梅,浩浩汤汤一场大雪。
      “好好闻!”西鹬接过无垢递来的白瓷罐子,“这香有名字吗?”
      “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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