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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纯真 ...

  •   西鹬从地上捡起一只胶片盒:“你有没有看到我放在桌上的胶片盒?”
      “嗯。”
      “是在这里捡的,空盒子。”虽然现在不空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部电影我也参演了。”
      这么巧?西鹬有点意外。
      “那个盒子是空的。”
      她不会承认她是那种默默藏着别人胶片,私底下会经常拿出来欣赏的女孩。
      她画蛇添足:“我更没看过。”

      是叫《冬枣》吧?西鹬努力回忆着盒子上模糊的字迹。

      “没看过好,我在里面造型狼狈,演技还很青涩。”哄人与退一步他是得心应手的。
      “你别这么说自己,谦虚是好品德,过度谦虚别人是会欺负你的。”
      纪敛冬觉得好笑:“我年纪这么大了,谁会欺负我?”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但一般人不见得有。很多人都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欺负老人!”
      西鹬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始危言耸听:“我们街上就有个老爷爷,被儿子女儿关到猪圈里,跟家畜一样对待,不给他吃的,冬天也没有厚衣服穿,结果就被虐待死了。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纪敛冬听得认真:“看来我是得注意了。”
      “是吧。”
      “以后家里一定不设猪圈。”
      叔叔,你真幽默。

      西鹬收起开玩笑的心思,神情专注:“其实那都是你的粮食。”
      “粮食?”
      “有青涩、有狼狈,才会喂养出如今的你呀。”西鹬不习惯安慰人,她很艰难地讲大道理,说鼓舞人心的话。
      纪敛冬侧耳倾听:“如今的我?什么样子?”
      纪敛冬承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自嘲,也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自嘲顺着杆子往上爬。如今来自眼前小姑娘突如
      其来的嘉奖和善意着实让他感受到阔别已久的陌生喜悦。
      “成熟、幽默、演技好。嗯…还会说俏皮话。”

      西鹬对于电影和演技一类的认识很模糊。她唯一看过的电影是《绿野仙踪》。她也一度被美好幻想欺骗过——世界上真的有善良的女巫与红宝石鞋。但当桃乐丝从美梦中惊醒,电影色调从明快的彩色变成昏黄后,西鹬就再也不相信任何投放在幕布上的光影魔术了。
      如今当一个人从胶片里活生生走出来,会帮她搬东西,会温柔的笑,衬衫上有好闻的味道,她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他创造的劳动也是存在的。
      就算他们并不相熟,她也没看过他的表演。

      “谢谢西鹬妹妹,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好呢。”语言一如既往带着哄骗味道,眼神却真诚地让人不敢直视。
      大人的话只能听一半,甚至一半都不能听。
      纪敛冬完全把她当小孩哄,这让西鹬愤愤郁结。

      “我只是在安慰你。”
      “我知道。”
      “我没看过你演的戏。”
      “我知道。”
      “你不觉得我很喜欢睁眼说瞎话吗?”
      这恐怕是纪敛冬今天第一句真话:“我觉得跟你聊天很开心自在。”
      影厅太潮湿闷热,空气粘稠得如蛋液,西鹬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们找了一处阳光能照射到的地方坐下。
      手里的盒子有点重量,西鹬仔细辨认那一排手写的小字:《第十二夜》。
      她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却没看过电影。
      “你看过吗?”西鹬两手托举着盒子放到他眼前。

      两臂生白,是青春期少女才拥有的光泽,脆生生的一折就断。纪敛冬不忍多看。
      “没有。”他看过,但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慌。
      一桩西方式的阴差阳错,结局皆大欢喜,两对情人爱得突然又直言不讳。
      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爱情模式。

      “以后有机会我请你看。”西鹬笑容明媚。
      承诺是最廉价的,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有不参假的真诚。
      “好。”纪敛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打开看看?”她没来由的做贼心虚。
      阿婆从小教育她别人的东西就算丢掉也不能拿。
      但她拿了,拿了许多,还挑唆别人一起。

      西鹬掀开的一瞬间,满眼闪烁着热烈的红色。
      纪敛冬迅速夺过盒子,扔到地上的时候,那卷胶片蜷缩挣扎着,抽搐下烧成骨灰。西鹬在剧烈燃烧的静物里闻到了一股只属于生物的烘烤香。

      去年夏天西鹬上课走神的时候,亲眼目睹了一只锤死的鸟自焚。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水鸟,挂在罪恶而缠绵的捕鸟网上,从奋力挣扎到奄奄一息,用了一节课的时间。最后它在课间兀自燃烧起来,羽毛与脂肪被火啃食时的两种大相径庭的气味传过来,刺激得西鹬颅腔剧烈跳动,流下大量眼泪。
      那是两种最极致的欲*望,渴生求死。这场燃烧在西鹬心里烫下了一块隐隐作痒的疤。

      现在开始发作。

      火光在黑暗中寂灭,西鹬看着纪敛冬的面孔从橘红中褪色,大片大片的气味呼吸般向西鹬涌过来,淹没她,她差点在幕布前溺水。
      心里一块地方被乳牙啃咬着,热浪退去,她看见纪敛冬微微汗湿的头发与隐痛的眼睛。
      西鹬捉起男人的左手,白皙苍劲,古木虬节,掌心左上的位置,烫着一颗隐隐跳动的心脏。

      这颗心脏以后会变成作痒的疤吗?

      如果不是那火烧得太烈太痛,西鹬会毫不犹豫的夸奖他单手转方向盘的样子很有魅力。
      “你确定没有烧到哪里?你坏了我可没办法交差啊。”纪敛冬打趣道。
      “纪老师,我特别好,不过我觉得再烧一会,你就快坏了。”都闻到烤肉味了。
      “是我心急了。”
      “你不该把手伸过来。”
      “本能反应。”
      “我其实有躲避烈火的生物本能。”

      车开到小诊所,纪敛冬嘱咐她不要下车乱跑。
      西鹬下一秒就和他同时下车,报以微笑:“我,成年人,智商正常,身体健全,并且还有一颗善良有爱的心。”
      “抱歉。”他习惯照顾,很多时候会忘记对方是否需要。
      他递给她一块钱纸币:“去买糖吧,挑自己喜欢的。”
      西鹬捏着那枚纸币怔了良久。
      又被轻而易举打发了。

      诊所不大,整洁干净。医生处理包扎完,配了几副药。
      纪敛冬付完费用,就看见西鹬安安静静坐在诊所门口的小塑料椅上等他。夕阳沉沉地压下来,将要把她吞没。
      校服裙偷偷改短了,露出大腿上一颗小痣。她无聊地用手扣着玩。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扑出笑意:“好啦?”
      完全片段式的情绪,饱满到惊人的地步,像窸窸窣窣下不完的太阳雨。
      “怎么不进来坐?”
      “不喜欢消毒水,不喜欢针头,不喜欢塑料管,不喜欢装药水的玻璃瓶。”
      “那糟糕了,我手上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还缠着可怕的绷带。”他手很大,手指纤长,就算缠得鼓鼓的也不滑稽。甚至有
      种病态之美。
      西鹬头一次发觉自己有点变态。
      她嘴比脑子快,说出无比惊世骇俗的话:“你缠着好看。”
      她真想扇自己。

      “……”
      “……”
      “我不是那个意思…”
      纪敛冬平和地笑:“我明白。”顺势用右手虚掩住那只缠着绷带的手。
      西鹬全部看在眼里。
      你明白什么啊!

      西鹬打醒自己:喜欢缠绷带的怎么不去喜欢木乃伊啊。

      “喏。”她乖乖把手摊开,七个一毛钱的硬币乖乖躺在手心里。
      “三毛钱就可以买很多糖了,我吃不完的。”她可不是爱贪便宜的女孩。
      “留着以后买糖吃。”纪敛冬笑着让她收好。七毛钱也较真?
      西鹬义正言辞:“我怎么能占你小便宜呢!”
      纪敛冬眼锋轻扫,扫得西鹬捏了把汗。
      “那你今天拿回去占占。”

      西鹬把七枚硬币塞进裙子口袋,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希望我吃很多糖,然后长蛀牙,来达到报复我的目的?”
      “……”
      “如果是这样,我也只好默默领受了。”
      纪敛冬想扶额,但发现没有多余的手:“西鹬…”
      “我想,烫伤和牙疼是一种维度的疼痛。”
      “哪种维度?”
      “就像你跟我。”
      “为什么?”
      “我们都是人类,烫伤和牙疼都是痛。”

      眼看着窗外景色变得葱郁而老派,嘈杂声散去,虫鸣鸟叫、流水潺潺。西鹬闲不下心来问:“你的那位导演朋友,多大了?”
      她想,能当上导演的人,应该不年轻吧?
      “三十五岁,算年轻吧?”
      “他人怎么样,好相处吗?”西鹬一想到她镇上那些三四十岁的男人,一到夏天就掀起老头衫露出层层叠叠褶子的肚子,聚在老河边抽烟打麻将的样子就有些不舒服。
      “挺好相处的。他叫陈引,耳东陈,引力的引。”
      “比你好相处?”
      “这方面他算是我的老师。”
      “教你什么?”
      为人处世?纪敛冬谨慎措辞:“社交和兜底。他可以跟每个人相处的很好,让所有人乐在其中。”
      大人和小孩评价人的标准不同,对什么才算是好人的标准也不同。
      “那不就是很圆滑世故嘛。”西鹬嘀嘀咕咕,小声评价。

      她受过的教育告诉她这都是不被提倡的。
      她学过的所有文学典故都告诉她,虚与委蛇是绝对错误的。左右逢源、世故圆滑、低声下气的人永远都在衬托那些高风亮节、独树一帜、清高自傲的人。
      语文课本多黑白分明。

      “可以这么说,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给一个刚刚高考完的孩子灌输人类必须屈服于社会规则必须带上微笑面具是十分残忍的事,他并不好为人师。所以她的想法他很乐意听。
      “你们经常组饭局吗?”
      她没办法想象纪敛冬跟平常男人一样在酒桌上笑容满面谈天说地的样子,就像没办法就算是想象语文老师也无法克制生理反应一样。
      “那要看值不值得去。”
      “如果饭桌上有个特别受人崇敬的前辈,但是老是灌你酒,你会怎么做?”
      “可能会借口上厕所然后开溜?”
      “…是不是不太礼貌?”
      纪敛冬望着她纠结的小鼻子,笑着轻叹:“那没办法了,纪老师酒量不太好,一喝酒什么话都往外说,到时候恐怕会更不礼貌。”

      更不礼貌……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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