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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心意既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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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黑夜里,老车夫和巧莺守在马车外。虽然二人隔得很近,可因为天色,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到,只能听见“咯吱吱”的牙关冷颤声。
虽然有辆可以避寒的马车,但巧莺不愿面对里面的魏王,老车夫正在犹豫要不要去找小夫人,所以最后,二人都只能站着外面与寒夜做斗争。
片刻后,前方黑暗里响起窣窣声,二人的心顿时提起来,两双眼睛齐齐盯着翻滚的黑暗。声音越来越紧,二人的心越揪越紧,就在快要炸开的前一刻,突然响起个熟悉的厉喝声:“你给我滚出来!”
霍小舟掀开车帘,不顾仪态,拼了全力将魏王从车里拖出来。天色太暗,巧莺二人看不清楚情况,只能站一边劝着:“小夫人,这是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呀!”
“就是呀!小夫人,天寒地冻的,我们先回去吧!”
......
然而任凭他二人如何劝,霍小舟都像发疯似的,把魏王往荒草丛里拽。估计魏王也觉得这样实在有失颜面,开口劝道:“小夫人,你就带上本王,该找的人也还是找不到。不妨暂时回去,天亮后,本王可多叫一些人来帮你找——”
“少废话!”霍小舟扯起嗓子大吼一声,若有光亮,便能看见她此刻双目通红,神色狠厉,一副誓要将眼前人碎尸万段的架势。
她继续吼道:“我告诉你!他若有个意外,我霍小舟此生此世,不杀你绝不罢休!”
“你想当皇帝是吧!”她心急如焚,又怒火中烧,完全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怒吼着,“只要他死了,我就把你的目的统统告诉宁王和皇帝,我会以死相逼,绝不会让我哥助你!”
听到这话,魏王目光一凛,转而冷冷盯着面前模糊的人影。顾五不知神秘客身份,因而魏王觉得霍小舟关心的另有其人。平静说道:“小夫人,你可是宁王府的孙媳,这般关心别人,实在是有违女子之德!”
他这话是说给另外两个人听的。巧莺和车夫都被霍小舟语气里的疯狂吓住了,听到魏王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相劝。
可惜还没劝几句,霍小舟又溜进夜色里,徒留二人对着茫茫黑暗无奈呼唤。就在这时,不远处亮起光,魏王府的人寻来了。
魏王拍拍衣服,整理好仪容,对唉声叹气的巧莺二人道:“你们与其在这里叫唤,还不如回去多叫人来找找。”
他自然没这么好心为霍小舟考虑。让这二人回去,把霍小舟今日癫狂之举传给宁王府。他就不信,那老宁王甘愿自己孙儿戴绿帽子。届时霍家与宁王府交恶,霍宴山就算为自保也不得不投靠魏王府,交出解药。
巧莺和老车夫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千恩万谢番,赶紧拉着马车借着魏王府的光回去了。
而霍小舟跑累了,终于接受那人已经不在的事实。她不禁猜测,他肯定是不愿见她伤心,拖着残躯躲去一个无人能找到的地方,孤独地死去了。
更有可能,他觉得她抛弃了他,心灰意冷,伤心离世。
霍小舟越是想,心越是痛。哭得泪眼朦胧,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再也哭不出声,踉踉跄跄行走在荒芜的夜色里。地上都是草茎石块儿,她走了一路,就摔了一路,没有哼过一声,没有蹙一下眉头。
身上的衣裳凌乱,鬓发散落,金钗歪斜,几缕青丝如练从额前垂落。她像是一个女鬼,悲伤的,绝望的,在夜色的深林荒宅间徘徊。
......
另一边,魏王府和宁王府不在同一条路上。魏王府的人离开后,巧莺和老车夫面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再次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车夫想了想,决定去敲敲旁边人家的门户,打算借点火赶回王府。
还未行动,就听见前面响起脚步声,接着光亮起来,老车夫那双浑浊的眼睛也亮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张开嘴,话儿就在喉间滚动,正要爆开,就听巧莺激动道:“世孙大人!”
前方来人正是李愚安,在他身后还跟着童光等一众带面具的青羽卫。李愚安不想让家中人知道自己中毒的事,一直未归家。此刻突然见到巧莺二人,也是惊讶:“巧莺,你们怎么在这里?”
巧莺仿佛落水的人看见根救命稻草,立刻扑过去跪在地上,一边哭着抹眼泪,一边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李愚安听着,脸上神情越发精彩,直到最后,两条剑眉都快蹙成一条直线,不可置信道:“你说小夫人绑了谁?”
老车夫立在一边回答:“是魏王爷!俺也奇怪嘞,那魏王爷怎么就甘愿被小夫人绑?”
听到这儿,李愚安恍然回神,神色紧张道:“那小夫人呢?”
巧莺哭得更厉害了。李愚安越发紧张,失控呵斥:“到底怎么了,你们倒是快说呀!”
老车夫摇摇头,连声哀叹:“唉!小夫人赶车去了老驿站,像是在找个什么东西。俺劝了好几回,她就是不听。还把魏王爷从马车里拉出来,说什么要偿命的话。俺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听魏王爷的话,先赶回来禀报老王爷。”
话音结束,天地静下来,只听得巧莺那低低的啜泣声。火把上的火苗晃来晃去,衬得一众青羽卫的鬼面明明暗暗,变换来去,生出些许人气味儿。
李愚安突然后退一步,不由自主笑了声,是在钦佩,是在欢喜。她居然敢跑到魏王府劫持魏王,还成功了,真是不知她怎么做到的!而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原来,她是如此在乎自己。
可转瞬,李愚安又意识到什么,神情即刻紧张起来,转身面对一众青羽卫,刚要开口,就听面前的童光道:“老大,你看看后面!”
李愚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徐徐转身,远方夜色里,一道飘忽倩影愈近。
长街无声,寒意萧萧。失魂落魄的霍小舟一味埋头走着,神情落寞而悲伤。蓦然间,脚尖处的路亮起来。她下意识抬头,却看见一个从梦里走出来的人,那般光辉明亮。
刹那间,可怜的女鬼变成了兴奋的姑娘。霍小舟往前跑几步,一双眼眸泪光盈盈,两边嘴角立刻向上翘起,喜难自禁,脱口而出:“李愚安!原来你没死啊!”
话音一落,她的脚步就慢下来,笑容也渐渐消失,最后整个人停在火光边缘。前面是乌泱泱一片带面具的青羽卫,个个缄默无言,齐齐整整看着她。老车夫正弓着腰向李愚安汇报些什么,因为被打断了,也看过来。巧莺跪在地上,还在擦眼泪,转身见她来了,马上跳起来破涕为笑:“小夫人!”
霍小舟顿觉尴尬,不由得干咳几声,把散落的发缕绕至耳后,整理一下凌乱的衣服。再次抬眸看向众人时,又恢复成了以前冷淡高傲的性子。
她抬起头,面色从容而无谓,在众人的注视中,姗姗走来。左脚此前摔一跤,脚腕处还在痛,步子看上去就有些不协调,显然是在勉强。直至从李愚安身边路过,都没抛去一个眼神。
瞧着她这般不服输的样子,李愚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岂料就是这一句,点燃了霍小舟心中的怒火。她猛然回首,板着一张小脸儿恨恨盯着他,气呼呼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李愚安悠然转身,半掩着笑意,努力装出一副平常的模样。
这样欲盖弥彰的表情,霍小舟会相信才怪呢!她像是被戳中心事般,脸色一红,狠狠一跺脚吼道:“李愚安你个混蛋!”
又是不幸,她跺的是左脚。
“啊!”剧痛瞬间从脚腕处炸开,她整个人都向左边倒去,又如往昔,落入李愚安怀中。
火光摇曳,人眼中的光点闪烁。蓦然一瞬,霍小舟的心暂停一拍。她呆呆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大脑里一片空白。
李愚安却是动作快,微微一笑,将人拦腰抱起,好声说道:“夫人,我们回家吧!”
青山墙一样的的青羽卫立即向两边破开,霍小舟感受到那些炙热的目光,仿佛能听见他们面具下的窃笑声,白皙的脸儿更为窘迫,连耳朵根都红了,不断推着李愚安的胸膛,大声嚷嚷:“李愚安!你放我下来!再不放我下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然而不论她如何推搡,李愚安都未松动半分。最后,童光带着青羽卫去往别处。巧莺坐在马车上,老车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牵着马车跟在主人几步之外。
一条街上,只有他们这一点声音,一点光亮。霍小舟威胁失败,一声不吭地缩在李愚安怀中生闷气。
不知过去多久,上方突然响起个声音:“夫人去魏王府做什么?”
霍小舟气鼓鼓的神色一滞,甩头冷哼一声:“走亲访友不行吗!”
“魏王乃是为夫叔辈,劳烦夫人走动了。”李愚安语调轻悦。霍小舟却是面色骤红,魏王与她可没什么关系,去魏王家走亲戚,不就是间接说自己和李愚安是一家人吗。
她顿觉失语,颇为恼恨地暗暗蹙眉,轻咬着嘴唇一角。只是在这片郁闷里,还藏着另一道思绪,那关于她和李愚安是一家人的念头。
不过是转念的一想的几个字,却好像在她心里扎了根,越来越枝繁叶茂,逐渐盘踞整个脑海。
她努力不去在意这个念头,奈何沉寂寒冷的夜里又没别的看处分散注意力,反而使她愈发感受到左侧胸膛的温暖。
马蹄叩在青石街道上,哒哒声音清脆悠远,和着慢悠悠的车轮滚地声,不断在夜色里回响。突然间,这片静谧里加入另一个音符:
“多谢!”
霍小舟还在为心里的念头纠结,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下意识抬眸,正好看清李愚安的下颌,和那轻扬的嘴角。暗色深深,火光朦胧,却掩盖不了那份欣喜。
是李愚安在开心,开心的人是李愚安。她该向以前那样,对这笑容深感厌恶,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也跟着喜悦起来,汩汩往外冒着蜜意。
霍小舟没有回答,脑袋轻轻往左边一偏,靠在了那结实温暖的胸膛上。这动作是那么轻,那么小,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
不知过去多久,就连马蹄声也消失了。黑暗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能听到彼此心跳。再过片刻,李愚安停下步伐,垂眸望着怀中人,莞尔一笑,目光宠溺而深情。
“夫人,我们到家了!”
王府大门前那两盏灯确实亮,霍小舟甚至能看清李愚安的每一丝笑意和柔情。她浸在这温柔的目光里久久不能回神,心里的甜意泛至嘴里,喉间微微一动,咽下一片蜜糖。
今日二人回来的都有些晚了,大门前立着许多相迎的人。一见二人走来,立即围拢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吵闹无比。其中问得最多的,还是小夫人这是怎么了?
面对这般场景,霍小舟更为羞怯,干脆把头埋进李愚安胸前,一声不吭。最后还李愚安打发走众人,一路将她抱至房中放在床前。
屋子里只有两人,李愚安将刚点燃的灯放在桌上,回首温和道:“巧莺稍后就来,我先走了。”
霍小舟还是不言,低垂着脑袋,双手搭在床沿。随着脚步声响起,那纤纤玉指骤然抓紧,平整的床单上立刻生出几道褶皱。
人最难的,就是面对深埋心里的隐秘。这一点对霍小舟尤为艰难。她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去魏王府求药,别人都能看清楚的事,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那一开始的自我欺骗,自我蒙蔽,在今日,全被她自己亲手撕碎。没了这些遮蔽眼目的帷幔,心里最深处的情愫被挖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愚安,只是怕那人就此走去,再也不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远,霍小舟心急如焚,下意识叫出来:“等一下!”
那道颀长的身影停下来,霍小舟却卡了壳,微微张着口,眼珠子在眼眶里游闪不定。
“夫人还有吩咐?”李愚安转首好声问。
霍小舟垂眸急思片刻,终于找出个正当理由:“那什么,今天我给魏王喂了一种毒药,名为不见春。其实那毒药是假的,名字也是我随口编的。魏王吃的,就是前些天冯大夫开给奶奶的安神丸。倘若魏王来问你,你据实给他说就是了。”
李愚安听罢,愣了会儿,忽而噗嗤一笑,仰首叹道:“我就说,魏王怎么可能跟你走!”
霍小舟抬眸偷偷一瞥,撞见的,便是这般坦荡悠然的笑。她顿时百爪挠心,说不清的惶然,是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却能清楚的感知一点,她不想这间屋里只剩她一人。
可理由已经没了,李愚安再度转身,留下一句:“夫人放心,为夫这就派人和魏王说个明白,也好叫我那个叔叔睡个好觉!”
“不用了!”霍小舟情急之下叫出来。但面对回头的人,她又开始垂下眼眸吞吐:“我是说,天这么晚,还是别去打扰了。”
李愚安眸光微晃,柔声道:“那就听夫人的,明日再去。夫人今日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但霍小舟现下一点都不困,她的心跳得更快了,甚至耳边都响起澎湃的擂鼓声,手下的床单更是快被抓破了。就在李愚安即将迈出房门时,她双手一松,终于肯放过那可怜的床单。只是脑袋埋得越低,小声咕哝了句。
李愚安没听清楚,便收了迈出去的步子,折身问道:“夫人说什么?”
霍小舟脑袋抬起来些,声音也清晰点,却还是很小:“我说安阳的冬天很冷......”
李愚安瞧瞧外面的夜色,空中流霜凌冽,只是看着,便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他笑了笑,算是安慰:“今日确实有些冷,不过白日天云那么重,今夜可能会下雪。”
他回眸,注视着霍小舟,笑意清浅:“等你睡一觉醒来,外面天地浑然一体的白,别有一番景致。泠南天热,你可能没见过雪,明日就可以看个新鲜了。”
然而他描绘得这般精彩,霍小舟却生不出一点兴趣,只顾垂眸盯着鞋尖上那朵绣花。李愚安见了,还以为她讨厌安阳的气候,不免问一句:“怎么了?”
霍小舟一怔,水盈盈的眸子又开始打转:“没有,就是夜里冷,睡不着。”
李愚安松一气,好声道:“是我的错,忘了这是你在安阳的第一个冬天。我这就下去,叫人多发点炭火过来。”
说罢,人也跟着转身,大步离去。眼见人就要出去了,霍小舟心底一紧,直接站起来叫道:“等一下!”
李愚安再度回首:“夫人还有吩咐?”
霍小舟又开始犹豫,慢慢坐回床前,一双手搁裙上缠来绕去,越绞越紧。
“屋里烧炭火总是太干燥......”她搜肠刮肚,斟酌着词汇,“也睡不安稳......”
泠南多山水,那里的人多是在水里浸大的,自然不习惯安阳干燥寒冷的天气。李愚安没有多想,微微笑道:“那让巧莺来陪你一起睡......”
岂料话还没说完,霍小舟就抬起幽怨的眼眸,有些生气道:“为何要让巧莺陪我睡!”
李愚安还没反应过来:“她本就是你院里的人,搬过来也方便些......”
慢慢的,声音消失了。李愚安不可置信地转动目光,与霍小舟的眼神撞一块儿。后者赶紧瞥开眼眸,瞧着别处。李愚安却是快步走近,小心翼翼确认道:“夫人若是不想麻烦巧莺,为夫也可相陪。”
“只是——”他一说完,便撩开衣袍,单膝跪在霍小舟面前,迫使她不得不注意到自己,接着敛眉凝目,郑重其事道:“为夫要做你真正的丈夫!”
他的目光如此炙热,把满屋的凄寒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源源不断的燥热在空气中浮荡。霍小舟实在受不了,眼神闪躲着,却是轻微点了个头。
但就是这么一个微不可见的动作,足以让李愚安品尝到一世的欢喜。他眼里的光慢慢亮起来,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像是获得一件易碎的珍宝般,缓缓捧起霍小舟的双手,贴入自己怀中,声色颤抖:“夫人,今后为夫一定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倒不用了!”霍小舟赶紧说道。若真有什么委屈,她自会找回去,用不着李愚安帮她。
只是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霍小舟侧垂着首,面色娇羞,盯着床头那张圆凳,小声嘟囔:“你以后轻些,我怕疼......”
李愚安心中大喜,起身将人揽入怀中,柔声说道:“夫人放心,为夫今后定会小心疼爱你。”
夜过子时,雪终于落起来了。天寒地冻,却阻不了源自人心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