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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末风(12) ...

  •   一、

      澧水比之龙城往东不少。彰源城此时已有日头西斜的趋势,加之北临澧江畔、南望近海滩涂地带,春季转暖便起了雾。

      这雾气与较早开始做晚饭的人家的炊烟相映,呈一脉灰粉色,恰如海水中死去的生物在水里被冲散的血,让人无端生出怅然。

      澧水郡为定西侯故里,后又出了刘家家臣邹将军,在近几年的西北之战中表现尤为突出。虽然如今邹家获封东南、刘家镇守西北,都不再长居此地,但两家武将仍然在结果未定的战场上效力,颇得圣上倚重,是故澧水一带望族皆以此为豪、与有荣焉。

      背后金钱往来、权势荫蔽,更是错综复杂,交织盘结成一团乱麻。

      医门师徒来此,一是为徒女的出师历练。这历练短则几月,长则数年,端看何时徒女可以独当一面,择了自己今后的术与道。二是为在京城以外选址新建医馆,更深入体察世情,免得每每入世,至一处便不知何时才会再度途径此地,不利于徒女们增长对世事变化的洞察力。

      若是仍如往常,住在与医门有旧的女子们所开的食肆、客栈等处,免不得要给她们添麻烦。

      自先帝令几家送女入宫为质起,至今上继位后接连颁布的新政施行后,过去的连接不得不逐渐隐于暗处,迎面相见也只当不识。

      更何况,这贤良淑德、安分守己的戏份演多了之后,有多少人连自己都习惯了怯懦,也未可知。信任成了奢望,重逢总需带着距离审视。

      齐一苇念及此,想要再开口嘱咐徒女两句,却见许瑶正被田间地头劳作的妇人们吸引了注意力,便也放眼望去。

      二、

      彰源城非澧水郡府衙所在地,却也受新政推行的“礼”影响颇深。地方官总想着执行得更严一层,觉得如此便可让自己多几分升职可能。

      新政提及女子之处寥寥数言,看似不过是更详细地规制了衣着、嫁娶、节庆及日常礼节,对仅男子才能参与的宗庙祠堂祭祀之类才是长篇累牍的赘述。偏偏针对女子的这几条,是最容易执行、最方便见成效的。

      落到实处,便是这田野之间,劳作者仍然是女子,各家男人却无一例外都坐在田垄边,或闲谈或抽旱烟,边低声咒骂着什么。

      左不过在抱怨,大家小姐可以不出门,穷人家却不能不出门干活儿。女人自觉些守妇道,少言不抱怨,哪里需要他们在这里盯着。这不,连去镇上做活的机会都少了,一家子只能靠着这春夏两季种的粮来过,还得往上交不少。

      先帝时已节制服饰成了习惯。原本劳作时遮阳也会戴宽檐草帽,田间也没有那么多闲人整日去盯着谁家媳妇下地刨活儿露脸,本朝便着重拿妇人多言做筏子。

      抱怨夫家是长舌妇,喊苦喊累是不知足,嘴太甜更不行了,那叫阴阳怪气说反话。妇人多言若为人知会责罚夫家,甚至还可能牵连母家。最安全的就是闷头踏实干活,不说不错。

      关起门来倒没人管,只要你夫婿听了不烦,不会揍你,也不会把你典卖换粮食吃。

      三、

      许瑶自从京郊随师出山门历练,如今已近三年之期。她时常觉得压抑。

      那些所谓的礼节看似是束缚不到她的。医门女子在外人眼里就是修道者,是出世之人。仿佛她们可以不婚不覆面,可以行医济世、足迹踏遍大朔,都是因为她们很特殊。

      可许瑶感觉,她们并没有多少不同。

      医门所结交或问诊过的,怎样的女子都有。就连师门之内众人,原本也曾如泥牛入海一般浑然隐于俗世,而不是像外人以为的只有京郊西山的医者。只是早年间于某次大疫之中得了声名,也就领了医门这个名号。

      最初就只是个松散的收留孤女的组织,再教其谋生本领。后来有与男子痴缠者逐出师门的明令,又定下出师历练后自行择其道的规矩,许多人出师后便不再以医门中人自居。

      那一条条严令禁止,背后都是旧事。凡此百年,来去如潮汐,门内纸张记下种种世情。

      贵如郡主,一样要从出生不久就被一纸婚约与没见过几面的男子绑在一起;重臣之女,一样要作为华美的礼物送给别家联姻;商贾独女,一样被期许招婿当依靠;农家女子,一样要终其一生为其父兄夫子操劳至不得片刻歇息......

      如同细细密密的一张渔网铺天盖地遮来,要捕获其中被剔除了鱼鳞斩掉了鳍尾、烹饪个半熟露出细嫩白肉的鱼,作为一道佳肴上桌。

      若非母亲临终所托,若非一路所见良多,自己也将会是其中一尾被网住的鱼。

      而如今,若说年轻一辈里最为出名的男子,需论及南邹北谢两个小公子。提到女子时,京中却是传遍了两位年少女子的恶名,家家都教育女儿不能跟她们学。其一是被淑妃惯坏了、屡屡行事出格的清忧郡主,其二便是被医门带野了、时时闹出祸患的许相之女。

      现在走在田间,原以为能更自在畅意。可眼见烦扰之事,让自己憋住不出手,还真是挺难。

      四、

      许瑶收回眼神,看向师母征求意见。

      师母现下是不赞同的神色,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闻言,许瑶有些沮丧地垂下头,长吁一口气。她复又昂首,举起一只手攥了攥拳头,跟师母说:“总有一天......”

      话未尽,师母握住她的手,按下来拉牢了,带着她快步离开此处:“是,总有一天。”

      齐一苇五感略比常人敏锐,她已隐约听到地头那群男人的议论。话题从如何驯妻,在转向此刻途径此地的师徒两人。

      她不觉得需要刻意避免徒女听到那些男子的污秽之语。但方才摁下去徒女此时立即动手的念头,偏偏那群男的不知好歹。回忆起自己十三四岁时若遇见此事会如何想如何做,她觉得不能再在此地久留。

      小师妹当年之事不能再来一遭了。

      五、

      阮岑作为太后膝下年龄最小、相伴时日最长的养女,虽然和六郡主私交甚笃,却性情迥然不同。除却琴画双绝,她还是宫中众人皆知的凡事皆能泰然处之的性子。换句话说,她总是看起来很能扛事儿。或许也唯有极为亲近之人,才能得见她慌乱的一面。

      然而此时,在比她还要小几岁的谢堂渊面前,两人对坐无言良久,自己心中有事,对方又迟迟不开口,阮岑竟显得有那么几分窘迫。

      许瑶明明只是个十三岁有余的少年人,就算是经历坎坷早熟,自己也不遑多让,哪里会有这般稳重。

      阮岑觉得不太对,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只当是自己心中有愧,心思回转之间,定了神打算再做尝试。于是她对面前的女子诚恳说道:“当年之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女使再替我向您师母告罪。”

      谢堂渊其实只是在平复自己的呼吸,顺便抓紧时机放空养神。她到底不比许瑶康健,又不愿露馅。待檀莺将小女孩带回,今日之事想来还有下文,少不得要往府衙和京中医馆走动。

      听到阮岑所言,她抬首定定看其神色,确是真挚,但仍回话客气:“阮掌乐这话我不敢带。”

      谢堂渊接着面露难色,继续说道:“师母云游在外,我如今客居谢家,与她不常见到。还是等您哪日面见师母,亲自跟她说吧。”

      阮岑简直要被这客气的一来一回憋出汗来。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语带憾意道:“我自然也是不希望继续因当年之事和医门有隔阂。”

      谢堂渊听到此处,略低头思索,片刻后才与阮岑对视。她这才舍了那分刻意的客气,对阮岑说道:“岑姐姐,不是我不愿意带话,你是知道的,当初不只是师母看重阿笙前辈,她们那一辈,哪个不护着这个学医有天赋的小师妹?”

      她歇口气,饮下了杯中水,放下茶杯才接着说道:“但阿笙前辈还是被逐出师门,掌门和师母她们已有决断。”

      阮岑仍然不敢放松,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可是,就连松苓女使这些年都不肯见我。”

      谢堂渊对此心知肚明,思忖如何说才能不显得突兀。她沉默许久,见对方确然自困于此事,才佯作天真道:“我反倒很佩服你呢。”

      阮岑当年听过不少气话,虽然多是对着靳虹说的,但终归拿主意的人是自己。如今她闻言还以为又是在讽刺自己,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却紧接着就听对面这人说:“你那时才多大,就不会为人所惑。阿笙前辈不如你。”

      阮岑心头微松,不禁露出一丝无奈苦笑。正待开口,便听得包间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谢堂渊一边起身去开门,一边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路也是她自己选的。”

      “师母不愿见你,不过是不敢面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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