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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七日:金石之争(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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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仙城”的传言,过于神幻美好,以至于他不敢相信这座颓然隐伏在苍山雪岭下的古朴石头城有何特别之处。
临岚望了月琢一眼,微微而笑:“陆公子,你从鲁南长途跋涉而来,疲劳过度才会睡去。我们……只是过路人。”
她声如其人,温暖明净,似有一股化雨春风般的力量,悄然拂去了红衣青年眼中的雾气。
陆无鉴定了定神,扶着岩石从地上爬起,迫切地问:“两位可是刚从僭灵城出来?这里……真如传说一般,可以使人无病无痛、长生不老?”
“僭灵城之说,不过是城主对外散布的谣言。”月琢摇头叹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任谁也无法强求。即便拥有无尽的时间,又如何?你所追寻之事也许会与你越来越远,永不可得。”
临岚听到这话,忽觉耳膜一振。三年前,她陪着师父重返吴州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但那人,是一位苍颜老者……不知怎的,那些初临人世的记忆,在月琢这段颇为耳熟的话语召唤下一一苏醒,就像被莫名砸开的酒瓶,流落一地陈香,蔓延至今。
她不禁端详起月琢,一边好奇他究竟还有多少事兀自隐瞒,一边又觉得,自己似乎并无理由过问他的私事。
对面的陆无鉴怔了少时,蓦地一笑,神情释然。他徐徐向外踱出几步,望着雪崩后尚未恢复元气的青绮林,自言自语道:“看吧……世上哪有仙城?与其大费周章地去寻一处世外桃源,不如四海为家,群山皆是吾庐。”
周身只有寂寂无言的雪地,但他眼眸晶亮,继续说道:“我还没有仔细欣赏过南疆的胜景呢。”
话音落,一阵暖风翩然掠起了他朱红的衣摆,仿佛催人前行。陆无鉴忽又返身走来,向临岚月琢抱拳行了一礼,朗声道:“谢二位指点,在下便不去这僭灵城中寻根究底了。江湖浩浩,咱们有缘再见。”
巳正的阳光渐渐溶化了陆无鉴宽阔的背影,在苍茫雪野上留下一抹醒目的金红。临岚心想,他大概是往南边的叶榆城去了。
犹记三年前,她与师父下山后,也是去叶榆城盘桓了几天——僭灵城不通官道,若要回到中原,须从附近的大城取道,才能顺利走出南疆,否则极易迷路。
临岚心念一动,试探道:“月琢,你以前……”
“怎么了?”
就在此时,月琢袖中忽而灵光浮动,星辉散逸。临岚只得按下心头残存的疑窦,转言提醒:“仙羽令亮了……但是除了雪奴,谁还会联络你?”
僭灵城南,问芳亭中。
缺了一瓣的长明灯飘飘悠悠地托着一团灿耀星羽,在设了灵力屏障的亭中低调传声道:“咳咳……月琢公子,听得见吗?我是缃儿。”
“嗯,你说。”
“洛永离……换魂,消耗不少……雪奴……旋音湖边……”
缃儿的声音忽近忽远,断断续续,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月琢凝神听了片刻,便用手掌轻抚过仙羽令上肆意绽放的神光,那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柔和了许多。
“啊,现在好多了。”缃儿惭愧地笑道,“抱歉,我第一回用这神器,不太习惯它强烈的灵光。”
“是我疏于考虑了,还请灯灵姑娘复述一遍方才所言。”
“好。”缃儿清了清嗓子,又道,“据我感知,永离昨晚为无鉴换魂,又消耗了不少灵力,现下正在闻弦居休养,没有两个时辰醒不过来呢。”
临岚忙问:“雪奴可好?”
“放心,永离不在,雪奴便去旋音湖边调息了一晚,借湖水灵气润泽仙魂。虽说这种方式见效缓慢,好在不会引起玄冰灵力波动,永离也很难发现。经过这一晚的努力,她已经可以自如地掌控那具身体了。”
听闻雪奴安然无恙,两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月琢稍加思索,便追问道:“你这次联络我,想必是有办法助她脱身了?”
缃儿迟疑道:“不算有……此法是否可行,还须公子定夺。”
“但说无妨。”
“……自从为永离守阵以来,我很少见到他像这样需要休眠。”灯灵烛火微荡,散发着绵长的暖意,语气却平淡得让人听不出情绪,“想来这几日,他为了给夫人不断地炼制出续命丹药,早已伤及自己的根基。”
“我隐约感觉到,公子的大阵对僭灵城而言,是一种极为强势的克制之阵,一旦启动,便不可能中止,所以你筹谋许久,一再审慎。
“但这克制之阵的灵力流动应为单向,由强及弱,方可攻克。我担心……等到大阵开启之前,再将雪奴姑娘送去公子那里,为时已晚。
“雪奴仙魂受损,灵力未复,仅以凡人之躯存在阵中,留得越久,也越容易迷了心智。我若强行引她出阵,只怕更加凶险。”
缃儿愈是说到关键,话音愈是急促。临岚怕她乱了气息,顺势接话道:“你的意思是,雪奴可以趁洛永离静养之际,自行来到问芳亭中,不用通过那并不稳定的‘芷梦’幻境?”
缃儿欣喜临岚听懂了她的想法,迅速答道:“对。再过半个时辰即是午时,午为阳火,于我最为有利。公子若能短暂开启两个大阵之间的通路,使僭灵幻阵的灵力倒流入公子的阵中,雪奴姑娘便可在我护送之下平安出城,岂不更好?”
灯灵少女的大胆设想并未如期打动月琢。他沉吟半刻,却道:“大阵未成,若提前打开通路,恐怕……”
的确,距离“扶源”大阵完全落定,尚有一两日。虽说机会难得,但也难保洛永离不会在他们施法途中突然醒来,发觉此事,让雪奴陷入更为危险的境地。到时……莫说他们先前布置的一切,都有可能被洛永离一举毁去;解救僭灵城余下百姓的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临岚明白双方皆有顾虑,然而心下衡量,仍是劝道:“月琢,此事虽有风险,但值得一试——你能保证雪奴留下的这两日,不会再被洛永离所伤吗?”
“是啊是啊,”缃儿赞同道,“永离执念深重,又很悲观……因此我才担心夜长梦多。”
未及月琢答应,临岚已用温热的掌心揉开了他紧握的拳,轻声道:“你忘了,早上刚说过的,若再遇到无把握之事,你还有我——只需告诉我‘怎么做’就可以了。”
“好……缃儿,那你稍作休息,我先联络雪奴看看。”月琢得了临岚的鼓励,语意坚定起来,“午时初,我们准时开启。”
仙羽令的星芒与他的灵力、意念相通,一时紫光烁烁,绚烂生长。心随意动中,神光一明一灭,此消彼长,很快便连通了同一幻阵中的另一个人。
“雪奴……”月琢轻唤,“你还好吗?”
对面的沉默令他不自觉放缓了心跳,过滤去诸多杂念,唯余耳畔风吹叶动,簌簌轻响。
不多久,摇曳的星影光波里赫然浮出一声庆幸的叹息,仿似久旱逢甘霖,带来一串简短而清柔的陌生女音:“……公子,我很好。”
与月琢通完信后,已是巳时三刻。
雪奴避着玄林卫,从挽音别院绕回洛永离的卧房时,恰见朝露从前院找来,估计是来询问午膳事宜的。她神思一动,随即站到铜镜前褪下外衣,佯装翻找其他衣裙,在内室磨蹭了半天,才回应朝露的呼唤。
“夫人!夫人……”迈着轻快步子的女仆跃进房中,看到只穿了素白里衣的“她”,不解道,“您这是,要换衣服吗?”
雪奴闻声抬头,淡然回答:“城主一夜未归,我想出去找找。”
“啊?可是……”朝露心里一急,便快步走来,“城主说了,您身子尚弱,要好好静养啊。”
“他有说过不许我出门吗?”雪奴面色平静,停下了翻找,只是反问。
“没、没有……但是,保护您的安全,也是我们这些留在府中的小仙灵的职责。”朝露并不清楚洛永离换魂一事,只能嗫嚅道,“城主灵力高强,昨夜定是有事才未回府。您若真的想找他,吩咐我们与府外的玄林卫联系一下便知,何必亲自出门呢?”
“我……”
雪奴毕竟不是洛玖音,对洛永离本没有什么情意可言,被朝露这么一驳,更寻不出理由来搪塞他们,让自己顺利脱身。
她融入这具身体两日有余,虽在洛永离的授意下,她已能在府中自由行动,但果然还是很难走出这座囚笼——换言之,就算没有女仆和玄林卫的“监视”,这具身体也已吸纳了太多洛永离的土灵之力,若离开洛府,身处阵眼的洛永离岂会毫无所觉?
雪奴心绪难平,短短两日光景,无人知晓她吞下了多少痛楚、忘却了多少麻木,才逐渐适应这具生硬的躯体。眼下虽有机会逃脱那人的软禁,但却不能带走这具不属于她的躯壳。
难不成……她要再经历一次魂体分离的重创?
雪奴心底生寒,不愿细想。沉思有顷,她反倒宽慰起朝露来:“好,我不走了。你帮我去放些热水吧,再备些离原草,我正好想在午膳前沐浴。”
“是!夫人稍坐,一会便好。”朝露紧张的神色骤然一松,转身雀跃地去了。
雪奴含在眸中的浅淡笑意倏而冰冷下来。
沐月楼,那个铭刻了她此生未有之痛与辱的地方。
她不介意让他的悲痛与绝望在那处重燃,最好……能够灼穿他卑劣的心。
午时初,在朝露的精心布置下,雪奴准备入浴。
她独自走进沐月楼,留朝露一人在外侍候,但也叮嘱她半个时辰内不必进来打扰,朝露自然应下。
她知道,僭灵城另一边的问芳亭中,临时通道已然打开,只待她伺机前往。而其时效,也只有这一个时辰。
她必须在此期间分离自己的魂魄,与这个本该随风而去的女子之身。
朝露退下后,雪奴仍穿着那身素白里衣,定定地立在池边,凝视着汩汩涌动的温水。
心念已定,她却未更衣,赤足踩着那一块块光滑似玉的石阶,慢慢步入池中……
闻弦居地间。
洛永离在一片凄暗的兰室里静坐休眠,身上有一层几近透明的土灵结界护体,微弱而柔韧。但他不由自主地蹙着双眉,浑身战栗,如堕冰窟。
不要去,不要去。
玖音,听话……
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能再失去你……
脑海中再现出一幕幕场景,正是百年前他与玖音生死相隔前的最后温存。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送他出门,临行前,他们还曾深情吻别。
当时的他,为了寻找能让凡人青春永驻、年岁不老的修炼之法,访遍了南疆各地的奇人异士,试过了各种偏方妙法,只期所爱之人长留身畔、长圆好梦。
可原来,她并不喜欢。
她常说,凡人生老病死,乃是顺应天道。
她常说,闻心,你莫去了,我想你陪我看看这人间山河。
而他漠然拒绝,坚信世间定有长生之道。唯有长生,方能抵抗所有不公不义的天命。
“玖音,你明明知道我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既如此,你便去吧。”
沐月楼中,温暖丝滑的池水一寸一寸淹没了“她”的胴体。
白衣如纸,薄透贴身,却像蕴含了一种不可承受的重量,将“她”用力拉入深渊。
水漫于顶。
雪奴闭目屏息,任由自己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