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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七日:金石之争(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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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仞雪山如一方素白巨幕,映照出一紫一红两个微小的身影。
“陆无鉴”垂眸片晌,忽又睁开,目光凝定似剑。
对面的月琢手持长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发丝如细密的柳条般上下飞舞。
陆无鉴右掌一翻,用残余的魂力逼出血脉中全部的金灵,利落成剑,锋芒毕露。他握住长剑的瞬间,心底骤然一痛,雪白的剑锋上也沁出了一粒粒鲜红的血珠。
以命换命,便是如此。更何况,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流云蔽日时,陆无鉴提剑而起,势如猛虎扑食,凶残凌厉。
月琢也不怠慢,紫影一闪,乌星杖便如灵蛇般回身咬去,缠住了陆无鉴的金剑。紫电金芒交错中,无数火花在雪地里绽开、又凋落,绚烈刺目。
陆无鉴不愿被其牵制,旋即泯灭了掌中金光,换手凝剑,反向挥去。技法虽不熟练,却也为他争取了脱身之隙。
月琢果然未加提防,匆匆避让,索性一跃而至山溪对岸,捏诀激发水灵,在陆无鉴金剑落下之前,向上筑起一道高高的水墙,将其攻势柔软化解。
陆无鉴一击落空,再次挥剑劈散了水墙,任由寒珠飞溅,红衣染血,掩盖了自己愈发严重的伤势。
金光散尽,月琢隔岸而立,身形不乱,冷冷相对,犹如静观尘世的神祇。而陆无鉴喘息不定,显然是方才换剑之举令他的灵力飞速消逝、生命急剧枯竭,难以为继。
这样下去,不出几个回合,陆无鉴便会自取灭亡。他每一次出剑,都是以生命为金铁,锻绝望之锋;每一次剑鸣,都是灵血在咆哮,为剑客作挽歌。
临岚沉默地观战,渐渐蹙起了双眉。
月琢并不想使出全力,但陆无鉴呢?穷途末路之人,早已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搏。
如果……她有办法令陆无鉴无力反抗,是不是这一战,就不必再有人流血?如此一来,与他共用一个身体的颜路,也无须自责。
临岚默想了一会,抽出发间银簪,抖落袖中寒剑,一手拈簪,一手执剑,在溪边盘膝而坐。她以双膝为架,稳稳地放平剑身,不去看山溪彼岸再度交织起来的激烈金芒,凝神回想。
不多时,她心中便有了旋律。
正是:
曾见半山依旧,寒影如风清瘦。
年少自轻狂,谁屑金樽玉酒。
吾友,吾友。终赴黄泉相候……
临岚用银簪敲击着剑身,低吟浅唱,和出一曲简单而又轻灵的《忆仙姿·变调》。只是比起缃儿情思浓烈的笛声,临岚的唱法起调更沉,似烹茗煮酒,欲将往事娓娓诉来。
随着银器相击,歌声渐转清越,意气飞扬,不落凡尘。轻妙宛转的唱词从她的唇齿间悠悠传出,如间关莺语、幽咽泉流,空灵而低徊,仿若消解了雪原的万古冰寒,又过尽了少年并不长久却无悔无憾的一生。
陆无鉴踏歌舞剑,听出是自己熟悉之曲,难免分神去辨别她所唱之词,不知不觉剑法已慢,步伐更乱。
没想到她竟以颜路的口吻作词,填了这首曲子,使他分心!
密不透风的剑光忽而有了罅隙,正如瓷上裂纹,一处碎,满盘生长。
月琢本来不欲进攻,只将一根法杖回旋抵挡,轻舞慢扫,甚是从容。但见陆无鉴自己露出破绽,他亦不再手下留情,长杖一挑,霎时紫电如龙,自乌星杖顶端的紫珠中奔腾而出,张牙舞爪,携风带雨,直接撕开了陆无鉴勉强护身的白金剑影。
他们二人的金灵,一如天上青龙,腾云驾雾,四海臣服;一如地上白虎,长啸震野,百兽惶惶。然而,龙虎真正相见之日,却无荡气回肠的虎啸龙吟。虎势已去,龙威大振,猛虎终将败给神龙。
月琢灵气逼人,稍稍用力一击,便叫陆无鉴长剑脱手,深刺雪中,化作一地碎金细粉,消散无痕。
一时间,陆无鉴灵血四溅,恰似一瓢鲜红冷雨,滴滴答答地洒在黑石上、流入白雪地,触目惊心,而又瑰异无比。
山溪旁,一曲终了,银簪声断,余歌不绝,如同一场春雨吻遍雪野,温柔唤醒垂死的万物。
闻二人胜负已分,击剑而歌的女子动作一滞,将银簪插回云鬓,才觉剑刃凝冰,粼粼如镜,倒映出半空中星光点点,纷落成絮。她不禁抬头望去,转眼见得星光铺洒之处,新绿初长,野花吐蕾,生机流露,恍如早春羞涩,半遮香面,呼之欲出。
——这,才是南疆应有的景色。
“……我败了。”
临岚出神的须臾,陆无鉴却是足底虚浮,几乎立不住身子。他一咬牙,便用左手按住右手,粗暴地遏止自己掌间不断流落的灵血,涩声道:“过去,这条命为你所救;而今,生杀亦随你处置。”
月琢敛袖化去长杖,越过山溪稳步行来,淡淡回应:“你命魂将散,且已有悔过之心,我不杀你。”
一旁的临岚负剑而起,走至陆无鉴身前,伸手欲探他的伤情,却被陆无鉴一个悲凉的眼神悄然制止。
“不用了,多谢岚姑娘。”陆无鉴笑了一笑,又低下头去,“我这样的人,实在不配让姑娘屡次心软。”
“一码归一码,救人是医者本职。”临岚冷冷道,还是催动了木灵,目送着那一束青碧灵流缓缓萦绕住他残破的手掌,形成一片柔韧的光膜,“你不是希望颜路用你的身体,最后再看一遍人世风景么?那就先活下来再说吧。”
陆无鉴沉重地点了点头,默默松开了紧按的双手。他的左掌虽有几道明显的划伤,却未伤及筋脉,而那惯用金剑的右掌已是支离破碎,骨肉分明,森然可怖。所幸,在临岚温绵似水的灵力包裹下,他的右掌迅速长出了新的血肉,很快愈合如初。
“我好像……有点困了。”陆无鉴扶着身旁肃立的雪石,喃喃说完这一句,便即四肢脱力,慢慢软倒下去。
临岚诧异地盯着红衣男子倒在她面前,气若游丝,不省人事。她正要询问,就听月琢平静地解释道:“让他安歇吧。”
转头看去,月琢已然结起手印,祭出长杖,周身紫光明灭,星华漫溢,神圣而肃穆。乌星杖冉冉而升时,那杖上紫珠亦是星光大盛,夺人眼目,似要把经年蕴蓄的灵力尽皆发散。
他这是,要超度亡魂吗?
临岚忽觉一缕隐隐的悲哀绕上心头,难以抑止,只得回身避开这般场景。
陆无鉴曾以苦肉计骗取她的同情,为达目的纠缠不休;又拿捏了她挽救师父的急切之心,将她一步步引入洛永离的计划之中……这一桩桩欺瞒之事,让她与陆无鉴已无可能冰释前嫌,更别说此前,他还帮着洛永离害了不少无辜人命。
可事到如今,陆无鉴虽不算弃暗投明,却在濒死前一心想着为曾经的挚友换取一线生机,来稍减自己犯下的罪孽,似乎也有些惹人怜悯。
他仍是自私的,也仍有着执念,但已没有了立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难道他生前做过的所有错事,因为一死,就都可以被原谅?那些被他所害之人,就都可以释怀?
临岚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也不能释怀。
遐思半晌,月琢诵声已毕。她恍然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一具瘫倒僵死的尸身,而依旧是那个气息微弱、兀自熟睡的红衣青年。
“他……没有死?”临岚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自然。”月琢顿了一顿,半是自嘲半是坦言道,“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权力,只送命数已尽之人离开。”
“那他……”
“他执念已了,会释怀的。”
只见一束淡薄透明的灵光跟随往生咒的指引,幽幽飘出陆无鉴安眠不动的身躯,又跃然奔向乌星杖上那颗紫光荧荧的宝珠,绕珠三圈后,徐徐凝聚成一抹灿耀星芒,静静栖息于珠中。不久,珠光内隐,红衣青年便长吁一口气,悠悠睁开眼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
他茫然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掌,试图握拳发力,可一切如常,毫无灵力流转的迹象。
他茫然环视过周遭雪景,目光空洞而充满疑惑,最终落到了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透露着陌生人才有的探询之意。
“这里便是南疆僭灵城?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