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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七日:金石之争(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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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初一刻,巫凰山腰。
临岚手捏法诀,盘坐在霜洞上方的雪崖边,默默念诵着月琢教给她的心法,释放出如丝如缕的灵力,织成一张细密而宽阔的灵网,覆于霜洞之顶。
凭着雪奴赠予的冰雪之灵,临岚以身为引,坐镇“扶源”大阵的水灵位点,一边吸纳从僭灵城源源传输而来的火灵,一边调动体内三种灵力循环转化,最终尽数化成暖水灵流,放归霜洞温泉之中。
虽说出城的通路已经打开,但雪奴身在洛府,须得穿过半个僭灵城方能走到问芳亭中,其间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让临岚心存隐忧。
若无法出府,那么“芷梦”幻境将是雪奴唯一的退路。
入梦者,除非自愿沦陷于幻境,或有守阵人指引,否则必受离魂之苦。一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
临岚深谙此间凶险,却无他法,只有等待——等一个破水而出的奇迹。
而此刻,没有城主的洛府静谧异常,犹如一座失却灵魂的死宅。庭院无风,小楼缄默,雾影攒聚,池水温绵厚重。
雪奴沉入水中,已有一盏茶的工夫。浴池底下活水微泛,灵息流转,无形中牵引着“她”的身体向源头飘去。而那灵气丰沛的源头,正是后院旋音湖所在。
探清灵力流动的方向后,雪奴索性不再屏息,放松身心拥抱这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池水。
一瞬间,原本酥骨的热水叫嚣着涌入心肺,似一股灼烫的电流穿胸而过,激荡着内里血肉,惊醒了这具躯壳里残留的意念。“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终究被雪奴的意念所压制,被这漫长而无助的濒死之感全然吞没,不留一丝余地。
魂体分离之痛,好比将人无数次推向死亡之海,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拉回,叫人反复体验这种濒死之感,饱受身心的折磨。可这一次,雪奴希望是最后一次。
再见了……
失去意识前,雪奴微微睁眼,浅浅一笑,只觉身如浮木,魂如落叶。叶落不必归根,随川远去就好。
混沌光影里,她的神魂透过那双清丽的眼,仿佛看见了百年前,那个满心欢喜的女子在失望透顶后,终于提笔写下了那封未能寄出的诀别书……
闻心,见字如晤。
遇见你之后,我的人生,就停在原处了。
五年光阴于你来说,也许仅是弹指一挥间,却足以让我看过万里河山,让我不长的余生了无遗憾。
我从未想过……与你相知相爱,竟会再也走不出这偌大的南疆。
你不在的那些时光,许多客商、旅人从我们栖居的山谷中经过,向我讨一杯水喝。他们问我,为何不随你一起游历江湖?
我笑答,因为我的夫君怕我受伤。
人人惊羡你对我呵护之至的爱意。而我深知,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心声,再也解不出我的曲意。
我似是那孤寂的沉舟,目送桥畔千帆竞渡;我又如那颓靡的病树,眼见屋前万木逢春。
你不会明白一个人静静等死的感觉。
倘若此生仅有一瞬,我宁愿死于山川大海,亦不甘为槛中花、笼中雀。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此番离去,便是永诀。
当年月下之誓,铭心刻骨,不曾改变。而汝生悠长,相思无解,不如忘却。
玖音亲笔
“对不起,玖音……我不想忘记你……”阴寒如坟的兰室中,洛永离尚在休眠,意识昏沉,然因灵力紊乱,不断发出痛苦的呓语,“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陪你……”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忽然止住了战栗,身体一僵,竟吐出一口深红的血,嘴里仍旧喃喃:“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爱人离世的遗憾恰似梦魇,纠缠着他百岁光景里的每一个夜晚,加深了他寻求长生之法、复活爱人的执念。纵为通灵之石,天性沉静,也因私情而起了贪念,乱了修行,致使心魔横生,再难回头。
如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重见“活着”的爱人,他又怎会容许她自绝生路,只为再次逃离?
洛永离虽然灵力亏缺,昏睡不醒,却也因此让自己的神魂进入了“芷梦”幻境。
在那个与僭灵城别无二致的金碧幻梦里,他见到了从城北匆匆飘来的雪奴之魂——不是以玖音之躯勉强存活的弱质女子,而是气势凛冽、孤高冷艳的冰雪之灵,是她原本的样貌。
雪奴同样看见了他,不禁悚然一惊,但想到梦境之中全无灵力,便也大胆迎了上去。
而他恍如不认得她一般,茫然伫立在幻梦的中心——那曾有一家制作缚魂衣的裁缝铺的地方,目光淡淡地打量着她,疑道:“……你是?”
冰雪仙灵见他如此态度,银蓝的眼眸里顿时腾起怒浪,仿若汇聚了海啸前的暴风骤雨。不过转瞬,那些隐忍的怒意便化作一抹轻蔑的笑。
“洛城主倒是无情。我与你一同演了几日的恩爱夫妻,你便忘了自己贪恋的那副皮囊之下到底是谁了么?还是说……你本就擅长逢场作戏?”
“你是冰雪仙灵……”洛永离清醒了一瞬,立即否认,“不,不是逢场作戏。与我在一起的,分明是玖音。”
雪奴冷笑,缓步靠近:“好吧,既然你要与她在一起,又为何孤身出现于此?你与她那么相爱,难道也会同床异梦?你,根本不关心她吧!”
“我……不是的……”洛永离满含悲色,低下了头,“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愿用我毕生的修为,来换取她不老不死、常伴左右。”
“那你知道她为何短命吗?”雪奴踱到他的身后,幽幽问道,“你既知她性喜自由,却还要予她百年牢笼;你既知她有难言的苦衷,却从不追问其中缘由;你甚至都没想去她的家乡,了解她的过往!”
洛永离垂眸扶额,似头痛难忍,不欲辩驳。
雪奴以言相激有效,趁势凑近了他,空灵的嗓音在他耳畔回响:
“你……其实并不爱她。你所谓的爱,只是一种虚妄的幻想,一种占有之后肆意而为的借口,一种俯视弱小拯救他人的优越感……就如这美梦一样,脆弱而可笑。所以,你倾尽灵力,只为维护你那可悲的自尊不被摧毁罢了——你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思想,更容不下她的自尊、自爱与自由。”
她的话语仿如催命的魔咒,将他一颗石心愈缠愈紧,几欲捏碎。
“唔……”
不及体会到窒息而死的疼痛,洛永离就觉喉头一甜,霎时鲜血如墨,灌满了他的胸腔。
竟是雪奴以掌为锋,变作根根尖锐无比的冰棱,洞穿了这个毫无防备、兀自迷惘的男子之魂!
洛永离身子一软,猝然跪倒在地。
白光一闪,雪奴收回手来,眸光略过了地上的男子,转身向城南问芳亭飘然而去。
“呵……我竟忘了,你是冰雪灵体……本就可以随意变换形态。”洛永离被她突然刺伤后,眼神忽又恢复清明,但却蕴满了悲伤。
“枉我真心信任你们……一个曾说,‘今生挚友,唯我一人而已’,可却为了他人形神俱灭;一个承诺为我达成所愿,还僭灵城一方安宁,可却依然阳奉阴违……就连你也……咳咳,要将我仅剩的一点念想,彻底毁灭吗?”
他掩住胸口,慢慢合上眼帘。未几,那缕疲惫不堪的神魂便消失在了苍白的梦境里。
午正时分,临岚仍在维持两个大阵之间的临时通道,可她平静的心湖中不觉泛起焦虑的微澜。
自从三魂解封后,她灵气外显,若不加以克制,难免随着情绪波动而动荡。月琢察觉到她起伏的心绪,便悄然走至她的身侧,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传去一阵温凉适意、如冰似玉的纯净灵息,平稳了她体内隐隐翻腾的乱流。
“心不要乱。”他轻轻道,“我们……应该相信雪奴,她会没事的。”
“嗯……”临岚长吁一口气,重又调整好心态,极力感知着通道另一端的细微动向,不经意地问,“月琢,你也修木灵?”
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蓦然一松,撤了回去:“……若天资足够,鹄族不少人都倾向于修习两种及以上的五行灵力,所凝成的修为玉环也不是单一色彩。”
“哦……”临岚应了一声,并未多想,继续专心施法。
可是,任她如何扩大知觉的范围,僭灵城那方……始终未有令人心安的消息传来。
洛府,沐月楼前。
半个时辰过去了,朝露仍未听到夫人唤她,总觉心神不定,便等不及闯进了楼中。
“夫人……”
绕过地屏,拂起纱幔,只见浴池里白雾蒸腾,热气扑面,忽而便湿了眼眶。
朝露揉了揉眼睛,凝目望去,池中细叶飘浮,围绕着一团模糊的白色身影,有如众星捧月,却给人一种静穆苍凉之感。
“夫人!”年轻单纯的女仆瞳孔一缩,惊声大喊,疾步扑到了水边,带着哭腔絮絮说道,“您怎么了……可别吓我啊,城主还等着和您一块吃饭呢……”
朝露这么惊天动地地一喊,其余家仆侍女纷纷被惊动,陆续聚集于楼前,却无人敢违背城主的意思,进来查看——他说过,只许朝露一人近身伺候。
沐月楼中,“她”的身体安静地浮在浴池水面,通体泛白,了无血色。若说三天前醒来时,“她”还是一个精致的人偶,而今……已是一具破败的空壳。
朝露几次探出手去,尝试抓住“她”的胳膊,却都没有成功。她的手指一碰到那看似温柔的浴水,就像触及滚烫的沸水,险些要将灵体烧坏。无奈,她只得跪在岸边,颓然望着这一池暖水,默默擦泪。
“怎么办,夫人……”
朝露急得思绪乱转,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沐月楼的温泉与后院旋音湖相通,竟是为牵引水灵而设!若非自身力量强大,否则绝难抵御玄冰的吸引,久而久之……像她这样弱小的灵体,便会被吞噬殆尽、成为幻阵的养料。
是了,城主当时请云姑娘沐浴,就是此意。他竟这般残忍……
但夫人本为凡人,并无灵脉,为何也会如此?
朝露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决意冒着被温泉水侵蚀融化的风险,将夫人捞上来再说。
就在今晨,夫人为了帮她巩固原身,亲自采集月季花瓣上凝结的朝露,煮成一碗清茶送给她喝……朝露还觉受宠若惊,不敢承情,谁知夫人却道,“我们本是同源,怎能不惺惺相惜?”
夫人亲切的笑容历历在目。这份滴水之恩,朝露就算身死,也要化为一泓清泉相报。
女仆心意已决,闭目呼气,就要投身池中。
然而下一刻,水中安眠的“她”忽地动了动手指,拨开热浪,跃出水面,托住了将要下坠的女仆。
“夫……夫人?”
朝露一下跌坐在池边,半个身子伏在“她”向上撑起的臂弯里,面对面瞧着夫人清冷秀丽的面容,眼中溢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夫人没事!太好了……”
她将“她”一把抱住,紧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听着,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多问,直接往城南问芳亭去,灯灵缃儿会接应你。”抱着欢喜过头的朝露,“她”却肃容道,“府上除了你,还有多少水系仙灵?”
“啊?什么……”
朝露微怔,惶惑地松开了“她”,但直觉告诉自己,夫人不会害她。于是,她不再反问,只接话道:“除了我,还有七八个吧。晚霜、清涟、银凇……”
“她”及时补充:“不算男仆。”
“哦……那便只有刚才说的三个。”朝露懵懂地回答完夫人的问题,确认道,“我们几个,都要去吗?”
“是。记得小心行事,避开洛城主,务必要在未时之前赶到。我会继续待在洛府,等他回来。”
言罢,“她”便在朝露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踏着石阶走出了浴池。
“好冷啊……”“她”低眸轻语,不由抱紧了双臂。
朝露见状,麻利地取来一块绒毯,将夫人悉心裹住。
“那我走了,夫人……”朝露依依不舍道,“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被她看着的夫人蓦地抬眸,一双黑瞳里倏然划过两束银蓝光芒,冰寒冷冽,让人惊艳。
“我不是洛夫人。”雪奴认真道,“我名唤温凝雪,是这天地间自然诞生的冰雪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