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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不要靠近那太阳 ...

  •   孟萍遇见过鬼火,在去土埂子挖药的路上。
      如果当时的孟萍知道鬣狗这种动物,那她一定可以在比被烧了好几辈子的锅底还黑的夜路上看到无数滴着涎水的血嘴,永远不干净的牙齿还附着上一个猎物的组织,可能还有上上一个,或许最初的那个骨髓还卡在牙缝里,一只鬣狗就是一座乱葬岗,一座乱葬岗的腐肉都烂不掉它一颗牙。鬼火绿莹莹泛着蓝,跟着她黏着她,像咬在胳膊上的蚂蝗扒在腿上的□□,黏淖得像沤掉的粪水,她在里面蹚了很长一段路。
      孟萍采药是去换钱的。家里要养的人太多,等盼到小弟出生的时候地上已经坐五个女孩了。二妹看不惯她,天天拿锄头夯人,三妹脑子摔坏了但是扔不掉,四妹是个耍乖的,五妹还小,六弟是全家人的命根,她妈是大地主的女儿逃难下嫁,一点子嫁妆被孟家那群人瓜完后就她就没什么用了,她大伯只知道三纲五常等着人伺候自己这位“高中生”,家里几亩地本就供不起这么多张嘴,她跟着村里的大孩儿去挖药换钱。大孩儿长了几岁还是机灵,知道被这小娃子挖走自己就没多少挖的了,头一天约好时间他第二天就早起避开,孟萍在路口干等到太阳出来才看到一大篮药从老歪脖子树后面拐到路上。但她不问,也不说,没再跟大孩儿约过具体时间。街后头那家的狗不叫了她就去路口等着,等到鬼火把那个空筐子带来,跟着空筐子跑,跑到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时她就会像夸父一样倒下,后来就不会了。
      年底最后一次刨药,她把那些被太阳晒干的木片拿到街上去卖。各色补丁从她面前匆匆走过,变成裁缝铺撑起来的布,竖着的人聚在一起就变成横着的——跟药一样。立着的时候像田里的庄稼,躺下都是干巴的灰白,倒一起煮开就是黑的。买药的人背了个深灰的布包,可能年底买药确实不吉利,灰憧憧阴腻腻的,像一年没洗一年没晒,在发霉的墙角等着或许来不了的下一年。孟萍想起自己家的房梁上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挂上了一个布包。
      孟萍睡觉的时候就闻到味了,她觉得熟悉但又记不起来在哪闻过是个什么东西。后半夜下雨房子漏水,她看着接水的破碗突然想起隔壁街的张鱼——张鱼有一碗水就是这味。
      张鱼特别宝贝这碗水,他在自己睡的那个草席底下靠墙位置抠掉三层砖把碗放进去,旁边墙皮破了也就找外面爬的草藤堵着。晚上风吹得像村口亭子底下那破锣,张鱼蜷过去,整个人把那碗水围起来,迎面的冷风里就都是那个味了。等到夜深那碗水上冻,张鱼眼前黑惨惨的一片,手里是个铁勺,头都埋在炼油的锅里。张鱼做梦都想炼一次油。自己亲手把滑手的羊油块放进黑不溜秋的锅里——一定得是黑的!外面是多年火烧留下来的灰,被柴火里的油裹成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琥珀,手摸上去就跟能在院子里晒谷的农民趴地上一点一点摸有没有漏掉的谷子一样。那疙瘩不能太硬,太硬说明很久没有用油养过了,也不能太软,太软一扣就掉,还黏手,烟灰全蹭上去了。张鱼觉得最好的油除了亮花和香味什么都不留下,油锅就算在沟里泡它个三年五载再搁太阳下暴晒,还是明晃晃的。
      油润人啊,连太阳都晒不干。张鱼想炼很多很多油,就在太阳下,就像把太阳浸在油里。
      孟家住街上,张鱼每次上街都要路过。最开始他起得早能看到孟萍蹲门外哇啦哇啦念书,后来他发现去早了不好,就再没听见过谁念书了。张鱼买不起街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他来也不为买东西。他偷过拐角杀鸡鸭鹅摊子的毛,刚扒下来根上还有血丝,他不要地上脏的,粘了灰和血水就不暖和了,最好是鸭毛鹅毛,手腕缠着破布条的汉子把放完血的畜生背上的毛一把一把拽下来塞到旁边的蛇皮袋里,张鱼瞅准时机,掏出一团揣着就跑。可惜他衣服破,揣不住,一些小的绒毛就飞出来了。最暖和的毛往太阳那去了,他够不到,街上那么多人推来搡去,没人在意那么小的一颗绒,摊前所有人都在讲价,没人告诉他该怎么把一团绒全带回去。张鱼之前偷这些是为了给奶奶缝被子,老人的皮肤像被抽干的水沟,沟底是黑黄发绿的一片,晒干就成了奶奶。干裂的淤泥会风化消失,奶奶也一样。
      张鱼奶奶跟着鸭绒飘走了,张鱼追到街口后捡到一个带着香味的碗。碗沿已经破了,脏兮兮的,摸着却温润,像有人用它盛过油。他舍不得洗干净,用手全抹在身上。张鱼依旧每次都往街上跑,只是换了条路,他不再去偷鸭绒,他要偷锅里金灿的太阳。他会路过蹲在路边的孟萍,只是再没听见她念书。
      孟萍喜欢油炸的声音,路对面是个油条摊,她被围在药材的清苦里,只有声音能穿过来。原本只是隔了条街听着,当张鱼次出现时,就变成了看。她看到张鱼慢慢走向土灶,先是直接用手去蹭油锅,被烫一跳后就哭着跑开了,再次回来时带着一脸灰。摊主只顾着揉面下锅,食客接过油条便走了,谁认得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呢?孟萍认得,油锅前走走停停这么多人,没有大人带的小孩里,只有他不是盯着油条看。刚出锅的油条还沥沥地往锅里滴油,膨起的面泡藏有那天飞往太阳的鸭绒。孟萍看着张鱼,看着他在油条的根部飞快掐了一下就猫腰往人堆里扎。张鱼死死攥住自己的食指和拇指,仿佛那是刚捞起的油条。他抓不住飞起的鸭绒,握不住风化的土皮,但他现在有一个装油的碗,他会将碗盛满,然后......然后他就炼油,把自己浸在油里,太阳就晒不干他,炼不了这么多就把太阳浸里面,让太阳晒不干任何东西。
      孟萍每次都能看到张鱼,她不知道这人在干嘛,如果是她,就在跟大伯赶集的时候抓起跑远远的,边跑边啃,大伯就得在后面付钱。被打一顿又怎样,鬼火她都不怕。她在生产队放羊,在土埂下刨药,在大日头下拉架车,她给家里赚钱怎么不能吃根油条?她觉得张鱼真没出息,做事偷偷摸摸,最后冻死在墙角还抱着那碗漂白花的水。她在门口念书,在路旁念书,她不要做倒下的夸父。她搬过凳子往房梁够,她偏要打开那个布包——
      “那是你姥爷年底炸的几块小酥肉,还是蹭人家的油锅。”
      腊八那天逛超市孟萍想起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女儿听。
      “小时候家里太穷了,一根油条能把人馋迷,你们现在过这么舒服肯定不懂。”孟萍一边挑东西一边跟女儿说,“这些都是垃圾食品,不吃最好。”
      “垃圾食品我肯定不吃的嘛。”孟冬不知道拿什么,就在旁边推车,把东西拿去称重。
      回家路上孟萍又讲了自己遇见鬼火的事,孟冬拎袋子听着,最后说晚上煮腊八粥吧。
      “怎么突然要吃这个?”
      孟冬一直记得腊八粥要粘一个小狮子放在碗底。
      在大枣的一端用蜂蜜黏上半个核桃仁,葡萄干在另一端当尾巴,两个莲子劈成四瓣当脚——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在报刊亭看到一本书上写的,后面两个她记不清了,但一直记得棕色的核桃头和大枣的身子。枣子皮皱巴巴的,核桃仁也是皱巴巴的,但书上画的狮子总是毛发滑亮鬃毛蓬松。她那时候太小了,够不到报刊亭里挂的第四排书,下面一排她也够不到夹子,更不记得这本书当时放在哪她为什么要看。马路是灰的,报刊亭也是灰的,或许她穿的衣服也是灰的,只有印在裁装线旁边那个皱巴巴的假狮子是鲜亮的。孟冬没见过这么大的枣子,超市货架最下面一层没有枣子,散装区的台子她够不着,她只能看见大人们从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拿出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东西——但她没见过这么大的枣子。孟冬在舅舅家见过小枣子,她的手可以拿住两个的那种大小,她没吃过,手里的两颗枣子被打掉了,夺走枣子的那只手可以罩住她的头,把她晃成姥姥搅燕麦片的勺子。
      孟冬只记得枣子被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吞了,那个影子的轮廓像厕所里的布条拖把头。
      孟冬没喝过几次腊八粥,第一次喝应该是在三姨家。当时三姨抱着表妹看着自己抹眼泪,她抱着一小碗粥坐在椅子上。粥里有很多豆子,还有一些芝麻、花生,还有核桃碎,可以扒出枣子桂圆葡萄干和枸杞。孟冬从没想过碗里可以放这么多东西,尽管粥熬成了奇怪的紫黑色她还是喝完了,很甜,她回家就吐了。第二次在一个母亲认识的阿姨家,她不知道阿姨家姐姐期末没考好,跟姐姐说自己这次进步了。阿姨给她的粥里化了巧克力说是奖励,然后她食物中毒进了医院,说是发霉东西吃的。第三次在舅舅家,舅妈想让孟冬妈妈帮她养小孩,说孟冬已经上大学了,大姐一个人住是不是孤独啊,孟冬说舅妈你是不是自己很寂寞看谁都孤独啊。孟冬夹枪带棒把舅妈阴阳怪气完回家就被孟萍骂了,粥倒是一口没动。
      “因为明天腊八啊,腊八不就是要喝腊八粥吗?”
      孟冬想给自己粘一个小狮子。
      她找出蜂蜜,剥了个核桃,仔细把葡萄干和莲子都黏在大枣上——孟冬做了两个威风凛凛的狮子。孟萍问她在干嘛,她把两个碗拿给孟萍看,说自己是用蜂蜜黏的。
      “你做这干什么,肯定会化的啊。”
      “万一没化呢,把粥放凉再倒进去不就好了。”
      “粥哪能喝凉的啊。”
      孟萍摇摇头,把粥直接倒碗里。孟冬看着小狮子的头被冲掉,感觉自己也塌了一块。孟萍拿勺子搅匀,跟女儿说喝吧。
      孟冬一勺一勺咽下去,喝得很认真。她最先看到了被搅上来的莲子,孟萍看到后让她扔掉说生的不能吃,然后是皱巴巴的枣子,孟萍说她应该提前讲一声,这食物都没做熟。孟冬看着母亲把两个碗里的枣子和莲子都夹走,自己把葡萄干也挑出来。
      “葡萄干怎么不吃啊。”孟萍说女儿施张,不吃还做。
      粥很甜,蜂蜜化开在里面。
      孟冬在碗底吃到了那半个核桃仁,她没找到自己的小狮子。
      她半夜爬起来吐了一次,狮吼裹满蜂蜜要从她胃里出挣出,金色的糖浆滴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像太阳融化在迷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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