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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惠衣 ...

  •   约莫下了一周的雨,世界铺天盖地地黑着。乌云山山重重没入远方,叠染的痕迹拥堵着艰难流动,好似乾坤倒转,沟面的污腻全堆天上了。风在那厚腻上打了滑,云像浆糊一样地荡着,教人恍惚看到地里的小麦。
      唉,小麦……
      小满后最是要紧日子——哪日不是农家的要紧日子?如今也不得不休息了。
      姚惠衣坐在桑树杈上,枯黄的麻花辫垂在衣领前面,绑发的布条已经炸线毛躁,线头与头发缠在一起晚上又该挣得头疼——谁去管这个?姚惠衣不晓得幼蚕藏在哪里,树叶一直“嚓嚓”作响,她朝天上伸出手去,风也如丝那般光凉。她在想自家麦子,母亲有先见之明提前收了,但家里哪有地方摊开晾,便是有,也没太阳晒,还是都黑了,卖不上价钱。
      就算比别家好,也卖不上价钱。
      姚惠衣琢磨等今晚能下场大雨,那样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一点。
      远远飞来一群麻雀,不知是从哪个远方逃来的难民,在田地上空徘徊几圈便又走了。姚惠衣目送它们离开,又捡起刚才的思绪。
      ……想到哪了?姚惠衣垂眼瞧见那些出芽的麦子。
      噢……就算救回来了,收割的时候也没长好。姚惠衣想到收粮食的商人——这回该赚大了,贱价入高价出,她们种粮食的也要买粮食,今年麦子留不了种,种子也要买了。
      姚惠衣坐在树上望过去,田埂上的树绿得发黑,麦田里的坟头也是黑的,几个坟前的墓碑也是黑的。一只黑狗跑过来,后面跟的人正招手打招呼,身上衣服灰扑扑的。
      姚惠衣撑着下巴喊道:“桃姐!你家麦子咋样?”
      “黑了!”赵桃跑到树下,双手撑着膝盖匀气。
      两人都不开口了。赵桃喘平了气,起身说道:“算了,大家都不好过。班上那个跑掉的同学你记得不?她结婚了。”
      姚惠衣跳下树:“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天。”
      “那还在下雨啊?”姚惠衣拨弄田里的麦子,“也没听哪请了唢呐。”
      赵桃把狗踢回来不让它去造弄别人家闲逛的鸡:“说是登记了。登记是什么啊?不吹唢呐不放炮,也没摆席,那能叫结婚吗?”
      姚惠衣望着天边想了想,笑着抬脚踹她:“这样,我蹬你一记,就叫‘蹬记’了。”
      “你脚底都是泥!”赵桃叫着跳到一边,又赶紧踹回去,“那我也蹬你一记,咱俩这就算结婚咾?”
      “不能吧,这哪成事儿啊。”
      狗见她俩互相“蹬记”,扑上来凑热闹,结果被赵桃一脚挑开。
      两人在土路上晃晃荡荡地往回走。说是下了一周的雨,实际下得也不痛快,像病倒在床上的干瘪老人一样,进的短呼的多,想着田里卖不掉的麦子硬撑个死不瞑目。路上的水洼倒映着两人的身影,两人不想踩水就要往路的边缘走走,又差点被土地公下垂的脸颊肉带田里。风就从泥巴褶子里起了,在小麦出的芽上打旋,轻轻说了什么,便飘远了。
      两人在街上分手,赵桃带着狗回家去。姚惠衣也回家,她家里被被吝啬的、不肯交换一点令人安心的香气的小麦占据了。发黑的小麦就像河边的苔藓,腥气不知是自己带的还是外边染的,又隐隐带霉味儿,总归暧昧不清。田间的风声盘旋在外,路两旁见缝插针地围着篱笆。瓜果菜蔬的叶子沉默着,刷了灰白墙粉的砖房沉默着,大雨前的叫嚷消失了,无声的道路上姚惠衣成了最不知趣的那个,大家都在等她离开。
      姚惠衣站在暗沉沉的房子里,不知道是热是冷。
      枯皱的男人瘫在门口的木椅上望着外面,像被衣服沤在椅子上,四周能看到簌簌掉下的锈屑。他嘴里咕咕哝哝大概在咒骂某个人。
      “妈,”姚惠衣见到母亲才开口,“那个同学结婚了。”
      姚母还在低头整理麦子,听见女儿喊她,扶着腰站直了:“那她不上学了?”
      “不晓得。”
      姚母也没想起来是女儿的哪个同学,她从女儿那听说的从学校离开的人就像从指缝漏下去的麦粒一样多。她弯腰低头,继续整理着屋里扑散的小麦。
      男人哼道:“女孩上学没个屁用,趁早嫁给那收粮食的……”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缺乏锻炼的肌肉支撑不了这么剧烈的运动。男人与人喝酒斗牌时是很有精神的,但精神也全在喝酒斗牌上了。
      姚惠衣看了眼放在那半边的煤油灯,转头帮母亲干活,两人拿扫帚“苏拉苏拉”把麦子翻抖。
      “……去把灯点了。”男人难得的吐字清晰,却没人理他。他又多了两个咒骂对象。
      屋里和屋外的声音逐渐一致,站在田里看着齐天高的树从街上看就已经矮得像圈栅栏。田埂上的树都是圈地挡人的,只是挡不住越界的人而已。屋子里扬起的灰尘随着扫帚的动作来回咳嗽,拉着迟缓的尾音咳成麦叶的形状。
      毫无征兆地,姚母将扫帚放下,说道:“我去做饭,你把剩下的弄干净。”姚惠衣这才再次看向门外,发现天已经黑下来。
      姚母的身体里有一个被植入的不受外界侵害的钟表,永远不必上发条,永远没有误差。更准确地说,她就像被扔进模具里长成人形的时间,不需要“时刻”的概念,自然就知道这时候要做什么,下个时候又该做什么。她是生活本身,是“日子”的具象,她比麦叶宽广得多,是将日子一粒一粒扎实裹住的芦苇,是将生活一寸一寸保护的苞米衣。她有一双红得饱满的厚手,像肥沃的土壤一样不断给外人供给能量。
      姚惠衣喊门口的人进来准备吃饭,男人含混道:“扭——把患——端喏。”
      “去桌子吃。”
      男人艰难地摆动充满潮湿铁锈的脖颈,反复说着几句难听的狠话,然后撩起裤子给她看小腿上的细长伤疤:“你摆脸子给老子看,不是老子能有你?你当初从我腿里蹦出来,长大就反天唻。”
      姚惠衣没有听完,她去了厨房。
      锅里熬着稀粥,姚母正在从咸菜缸里夹萝卜。姚惠衣拿出碗筷摆在灶台上将饭盛好,把最多的一碗推到母亲面前。姚母看到后又将多出的粥匀开,三碗便一样多了。姚惠衣先端过两碗在手里,姚母端着剩下那碗和腌萝卜走在前面。两人在桌子上吃着饭,谁也没理门口的人。
      那人大概是睡着了。他自已要出去坐着,门外人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姚惠衣看着母亲用筷子从粥上浅浅扒一层塞嘴里,然后夹一小片萝卜缨含住,再呼啦啦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姚惠衣赶紧跟上,接着收拾碗去厨房刷。姚母则又开始给姚惠衣缝书包了,她攒了不少布头,拼拼凑凑也够用。那碗粥还在桌子上放着,姚惠衣和姚母都没管。
      男人还是拖着腿进来坐到桌子旁,细长的伤疤依旧露在外面。
      这个伤疤是男人与人斗牌时被抓赌博的警察堵个正着,仓皇逃窜间被田地里的秸秆剌的。他经常指着那道疤对姚惠衣说她是从这里蹦出来的。
      男人在赌桌上出千,被人废了一条腿,从此什么活都不干。像这种地里倒了油瓶都不扶的男人在那时的乌有乡还很少见——大家都靠土地吃饭,懈怠一天就要饿肚子了。到了家他们可以歇着,那些活他们觉得是女人家的,但地里的活容不得人休息。
      姚惠衣并没有把男人当作自己家里的一份子,说实话,她认为看条狗都比这个男人有用,起码狗不会把自己家的骨头往外叼。
      自己具体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姚惠衣也说不清楚,至少这一刻她看向男人时,主意已经定了。
      乡里的中学组织一场考试,只选前十名参加高考。姚惠衣本来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可班主任想让复读生们先考便压了她的分,成绩单上的“十一名”像校门口的两颗歪脖子树一样可笑。
      “知道你成绩好,但你年龄小。万一考场上心理支撑不住,不就浪费了一个名额吗!”班主任自以为周全,手上的表是这回考第十名的学生的家长新送的,还是这从市里捎来的表衬他气质。
      “那明年,该我考了吗?”姚惠衣盯着面前的中年男子,窗户在对方镜片上的倒影是错开的两片萤光螟蛉翅膀。
      “……”班主任避开视线,低头装模作样地叹气。尚未开口说些什么,男人就找上门来。
      “死妮子不中用!家里地还得有人种!赖在学校可丢人!”
      男人因为姚惠衣上学的事被亲戚和村里的邻居们嘲讽了很多年。如果仅仅是上学,倒没什么好说的。姚惠衣成绩好,这些亲戚邻居们的小孩儿学不过她。小孩掉了价大人就生气。姚惠衣是对他们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嫉妒置若罔闻,不过男人最爱面子,拿着门闩打人的事也常有。
      姚母总是不吭声,姚惠衣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姚惠衣读书干活之外会去野地里采药卖钱补贴家用。她知道乌有乡哪里有野枸杞,哪里有猫爪草,她也知道乡里种的火麻仁是药材,但乡民只知道把麻衣撕下来卖钱,因为麻衣值钱而火麻仁搓出来怪烦琐。她知道地下是古墓,隔壁村子有人盗墓被抓起来判了死刑,看来是很值钱的古墓了。
      姚惠衣在思考如何才能把男人换成足够自己上大学的钱——或者说她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并且不会连累到自己和母亲。
      赵桃被卖过。她的堂哥说自己爹有一个很好的工作门路,说着说着就要带赵桃去。谁能想到亲人会做出这种事呢?赵桃被她堂哥带到隔壁省乡下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赵桃发现不对后大喊:“俺大姑可是县里公安局的局长!”又喊又闹把人唬住了,她才扒着她堂哥回来。
      显然姚惠衣卖不掉那个男人,谁会买他?
      一年内,姚惠衣心想,哪怕男人死了亲戚也行不来多少礼。
      姚母起身将缝好的书包挂到墙上,然后把炕上的砖头整理齐整。
      “妈,”姚惠衣看着母亲的背影,“明天有太阳吗?”
      姚母看了眼门外,低头依旧继续自己的动作:“今晚要下够了明天就是个好天。”
      姚惠衣望向外面,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才下够,好容易停了子乌河又发起大水,今年这一季的收成彻底没了。
      省里面安排车来送救灾物资,被路上挖的泄洪大坑堵了路。跟着下来的领导说要组织乡民把坑填了好让物资车过去。
      “给钱吗?不给钱谁去干呢!”
      乡民们统一了口径。
      姚惠衣吃饭的时候说:“去填坑能给几百块钱。”
      “那你还不去!”男人摔了筷子。
      “按人头算的,多一个人就多一点。爸,我说实话,我要是拿了钱一分也不得给你。”
      “我是你爹!”
      “赵伯打牌厉害干活也厉害,已经把他家里男的都喊上了。爸,你也不必干活,到旁边凑个数就有钱拿。”姚惠衣不紧不慢,无所谓一般,“赵伯这次肯定是把他家得的都收过去。本金够多才更可能赚得大,赵伯是有眼界的。你自己的钱自己赚,别惦记我的。”
      “你这么吹他你给他喊爹!”男人激动起来。
      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男人为了钱还是去了,填坑的时候在周边晃荡着就栽进灌水的地井里再没上来。
      姚母把赔的一万块藏了起来,男人那边的和自己家里的那些亲戚怎么闹她都好好藏着。班主任听说赔偿的事情后以再压姚惠衣一年作为威胁,让姚惠衣给他送礼。
      姚惠衣进城把班主任举报给教育局,是赵桃陪着她去的。
      高考成绩出来后姚惠衣考上了大学,姚母把一万块全给了她。姚惠衣自己在学校那边也打零工,省吃俭用偶尔还能往家里给姚母寄些钱。毕业后分配到市里,姚惠衣想把母亲一并接来,但是姚母没同意。工作了几年,领导给介绍了一个对象,男方家里办的公司是省级重点扶持企业。两人结婚后的某一天姚惠衣在单位接到电话,是姚母让她回去一趟:“你上午八点半开始走,记住啊,得八点半!”
      姚惠衣不明就里,还是照做了。
      正午十二点,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姚惠衣推开家门,发现母亲躺在炕上口吐白沫,人已经死了。
      地上是老鼠药的空瓶。
      姚惠衣看了一会儿,然后拿毛巾把姚母收拾干净,见床上的人体当后才通知人过来准备后事。
      说是后事,姚惠衣只是把姚母带回市里火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办。骨灰被她埋在院子里的白梅树下,一个空盒子放在墓地。
      又过几年,姚惠衣生了个女儿,而后组织上说要把她调县里历练,再回来就是正处往上。
      “不过子虚县是个虎狼窝啊,姚惠衣同志,你可要好好想想。”
      “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也没什么好说的。
      临行前姚惠衣搬过凳子坐在梅花树下。丈夫带着女儿在屋子里帮忙收拾。
      簌簌白梅,姚惠衣隔着枝缝看月色,心想母亲选择死亡的原因若是如自己所想,那她真是白死了。那天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是男人自己掉地井里的。
      “妈……你但凡问我一句呢?”
      姚惠衣想不明白。
      姚惠衣来子虚县先任县长。底下班子成员不配合,姚惠衣挑几个典型请赵桃的弟弟赵翼去上门谈谈,谈完工作就能推进下去了。
      乡底下的女孩儿入学率低,姚惠衣下乡亲自检查的时候也是赵翼带人跟着。
      姚惠衣主持修建了子乌河跨河二桥,料场看管和监工也包给了赵翼公司。
      赵桃的女儿赵艾在实验中学上学。其后桌男生的家长也在政府机关。男生某天发疯,把从自己父亲那听来的话在教室里指着赵艾说出来:“县长是你小姨,你小姨跟你小舅又有一腿,你爹又跟组织部的滚一块儿去唻,我哩乖,你家牛逼啊!”
      话说到这份上装傻也没用,赵艾慢条斯理地收拾课本:“你也知道是假的,不然可不敢这么放心大胆的说。不过我要声明一下,我爸已经跟我妈离婚了,他不是我家的人,你别来恶心我。”
      “哪不敢说呢!”男生纠结于胆量问题。
      “因为如果是真的,你这样说完我去告个状你爸妈不就要被穿小鞋了?这都想不到你蠢出生天了,真傻假傻?”
      男生没辙了。
      小孩间闹出的风波平息了,大人又携事找上门。男孩儿的远房堂哥在瓿丰工业园区的工地上打了赵翼一巴掌。
      “赵姐,哎呦,这……那个二愣子跟人赌气!您看看……”
      “嗐,你道歉也要跟当事人道歉不是?”赵桃客客气气地要把人送走。
      连人带礼送走后赵桃坐在沙发上叹气,赵艾坐到赵桃旁边挽住对方的胳膊。
      电视里,本地台放着姚惠衣下乡查看麦子生长情况的视频。赵桃看得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妈,那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赵艾把男生在教室里说的话告诉赵桃,然后说:“他肯定是从他家长那听来的。”
      穿着小西装的姚惠衣看上去干练威严,走在田埂上认真地查看麦子的长势。
      屏幕外,赵桃叹气道:“她不容易啊。”
      但她走到这里了,赵艾看着电视里那人,心想多少女生经历了不容易也无法走到这里。
      赵艾对自己的这个舅舅态度复杂。她承认赵翼不是个白眼狼,在她的记忆里这人帮衬过自己家,赵桃离婚那会儿他作为赵桃的弟弟前后出力找律师、查证据、陪同开庭,表现算得上可圈可点。但赵桃在事业上没法更上一层楼的原因也是他。
      “树大招风,你舅也是拼来的。他拼出来了,咱家就更要安稳。”
      赵艾从赵桃那里听说了赵翼的发家史。赵翼原本是乌有乡的“草上飞”——大概是流氓混混之类的意思——成天挑事立威,慢慢地积累起势力后就开始做生意干事业。恶名远扬,谁敢跟他争?渐渐地就发了。明面上还是个企业家,背地里看管料场、监工防范,哪一项不需要人手?只是都过了明路罢了。
      可别人富贵总不及自己荣华,凭什么赵桃要受他的牵累?赵艾眼睁睁看着赵桃拼命工作,得了几次提拔的机会却又都自己放弃,心里对这个舅舅不可能没一点怨气。她有时会想赵翼为什么不是通过正当手段搏出来的,那样赵桃就不必顾虑太多,坦荡接下自己努力得来的成绩就好。
      赵桃还在感慨姚惠衣这一路的不易,而赵艾低头想着赵桃的放弃,觉得很没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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