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短篇》不照银钩

2、往真

　　她是大地脉搏里喷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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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往真是这个小城里最坐不住的丫头，性子野得像周家看不住的鸽子。
　　说到周家的鸽子也实在怪，每次放出去都要少好些只，稀稀拉拉地回来，跟包工头发工资样一个子一个子给。回来的鸽子也在笼子里互相啄架，比鸡还好斗，那些说放“和平鸽”的，大抵也是要美化自己的掐架——和平，“和平鸽”是白色的，兴许是高贵些，啄架这么粗鄙的事让它们的饲养员干就行——周老三他妈生气啊！佝偻着用拐杖敲鸽子笼说要给这些扁毛的畜生教训。嘿！用人话给鸟教训！俗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道理也该用鸟话讲，可稀奇！周老三他妈顶着一头草木灰，挨个骂这些没良心的白眼鸽，好吃好喝供着还想着往外面跑，跟周老三他媳妇一样！周老三他媳妇生了周小四后就跑啦！跑哪？不知道啊！周家没人识字，识也没字啊！老三他媳妇是买来的，花了好几个鸽笼，就为了让她下崽！听那人说这女的是什么“名牌大学生”，文曲星！买来就能给周家生状元郎，光宗耀祖吃香喝辣，还心疼什么鸽子！周老三见那女人白净，就要了，每天还给一个鸡蛋吃，多体贴！隔壁何家的媳妇只能捡鸡蛋，吃，蛋壳都不给她吃！周老三他妈更生气了，小半个鸽房角没了，还折进去那么多鸡蛋，周小四，周小四哭得跟何小五一样丑，身上也没金光，她跟儿子被那人贩子骗了，那女的是假冒伪劣！她气得要去投诉，这是骗钱！被周老三拦下，说买女人是违法，她去投诉，他俩都得被关起来，关鸽笼！跟那些畜生一样！周老三他妈在鸽房里给每只鸽子“洗礼”——吐沫，她吐沫可金贵！周老二用大鹅买她回来的，大鹅比鸽子值钱！头上的草木灰就像大鹅一样，乱扑腾，还都是灰，鸽子盯着她头，没见过这么凶的同类，还不说鸟语！听不懂，听不懂才厉害！听不懂咱们才听她的！周老三她妈看着这群不讲人话的畜生安静下来，志得意满地出去了，文曲星算个屁！这才是女人的厉害！
　　周老三才不知道这些，他只要鸽子，女人没了他有儿子，有儿子就行要什么女人，要没儿子......不行，得有！这女的虽然赔钱但生了儿子，女儿可不能“摔盆”！有儿子，更要有鸽子，儿子是以后的钱，鸽子是现在的钱，都是钱，都得有！袋里一个子不能丢！真是朴素的唯物主义啊，是这群村民的智慧，养一个小孩哪有养一个钱袋子、一棵摇钱树激励人！周老三往林子里走去找他的钱——是鸽子！钱、钱、钱，大丈夫哪能天天谈钱！你看之前的陈老头多大方，拿女儿的钱请客，有酒喝，死后还有人记得，大丈夫！女孩上什么学，拿男人的酒钱去上学，浪费！陈家大姑娘当初被他爹从学校打出来，真解气！还想骑男人头上吗！周老三往前面走，看到了何家那个媳妇，不怪她男人不喜欢她，人跟个芦柴棒一样连根鸽子毛都挂不住——鸽子毛？她偷鸽子！还别说那只是个鸽子毛，今天偷鸽子毛、明天偷鸽子、后天就敢偷人、大后天还偷人家孩子！这群女的就是贱皮烂肉贱骨头，欠收拾！谁都可以收拾！他要给这丢人现眼的贼一个教训！
　　何小五娘原本想把地上的这些毛拾掇拾掇给何小五缝个小围脖，何小五天天见她就哭，他一哭、她就得挨打。何小五哭些啥？哭没吃够——她该把自己碗里的给他；哭不好吃——她要把被扔地上的饭菜拾起来，顶上干净的她就自己凑合，饿啊，连蛋壳都没得吃；哭被关着——被放出去后还哭，被别人欺负也哭，都是她的错！哭没有新做的衣服——他娘就把自己的衣服拆了给他。哭无可哭还要哭，哭了就能看何家媳妇被打，看得高兴！这就跟之前的小孩爱看菜市口砍头一个道理，别人的蝼蚁命能热自己的英雄血，痛快！自己两滴猫尿有这样生杀予夺的大权，那是玉玺！是村长村支书的红章子！别看何小五小学年年留级，他在家学的是御人术，那是古代权要学的，班里好些跟自己差不多还比他大的，哪个能跟他比？哪个都不行！多得意啊，谁说周小四是文曲星生的未来的状元？呸！他何小五才是天命由人伺侯的贵人！
　　你何小五是个什么货色管周老三什么事儿，他家的鸽子是金元宝，鸽子毛就是金丝线，掉地上的也得付钱。他冲过去给了何家媳妇一个巴掌，那女人没站稳手里的东西全掉了，何大五——何小五他爹，搁旁边突然冲出来踢他媳妇一脚，说她到别的男人面前发骚——不讲理，一地鸽毛！何大五说周老三是个没根的，留不住女人；周老三骂何老五是个脏病棍，都卖不上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完没了，比周老三家的鸽子还能啄架。林子外的马路上来了车，喇叭鸣得像锣，比下葬时哭丧的演员还大声，比红白喜事受礼时的鞭炮还喜庆。两人被吓了一跳，别是什么扫黄打非的下乡，这是乡下的乡下，黄赌毒除了没有“毒”的经济实力，其他两个都是太阳底打牌亮开了办——不然好些年前周老五哪来的“文曲星”媳妇——还挺骄傲。俩男的把何小五娘丢下跑了，何小五娘也想跑啊，可跑不动，她看着一个红点在那俩跟逃命似的人的的背上跳来跳去，回头见个穿红大衣的姑娘站在黑色轿车前——真打眼啊，站得比河沟旁不知名的树还直，在太阳下比土埂边的鸡冠花还热烈。何小五娘没见过什么玛瑙翡翠红宝石，她觉得这姑娘金贵，值钱！要是能把她带给何老五，自己就不会被打！就像偷只田里落单的大红公鸡一样！她往路的方向挪了挪，却被什么照了眼睛，红点落在她手上，那姑娘盯着她，手里握了个东西，那红点从手晃到她脑门又往后面一甩——让她滚！
　　陈往真把那两个男的吓走后就发现这女的眼神不对劲——她可见过好几次了——市中心的地铁口附近、学校十三站公交外的街区，一群大妈坐在那——“小姑娘，带我去地铁口吧”、“小姑娘，扶我去那个拐角”——都是人贩子！拐卖女大学生的！新闻上报道好几次了，原来还能就地摆摊的吗？陈往真气得都后悔按喇叭，她还被妗子（舅妈）骂，图啥？被卖过来的学姐还在河边埋着呢！呸！
　　等那个女的走了陈往真才把激光笔收起来，她跟舅舅下乡上坟——说到上坟，她可真是不情愿。高考成绩出来所有人都说是她姥姥在天保佑考了C9——他们哪知道什么C9，就说是名牌大学！贺喜的人算是把天南地北都覆盖了，说什么以后有用的上的就找他们——滚犊子！陈往真从小到大除了她妈亲弟妹那几家就没见过别的亲戚，这会子都出来肝胆相照了，原来之前是真没这些物什，等到有机会蹭油水了才发现门外面挂了牌子——“废壳与狗不得入内”，哎呦那赶紧找东西往壳子里塞啊，这可是名牌大学生，多值钱！吃饭的时候还要来拍拍肩、抱一下，一定得说句“上次见你才这么点大现在都考名校了”、“都是祖上保佑咱家出了人才”、“以后多找你姨我聊聊天”、“可想死喽”......嫌烦？这是九曲回肠地直抒胸臆，是人情世故的艺术！带小孩的也要她摸摸那些脑子里只有哭和吃的肉团，当她是个蹭两下能开光还能掉金片金佛像——快乐王子都气笑了。开光，妗子恨不得扒了她金皮直接焊她闺女身上，这光该握在自己手里！她军训的时候被妗子撬墙角，说要把表妹给她妈带——怎么不把你家钱给我妈花！陈往真越想越气，抬手拍了她表哥的后背。表哥回头看她，陈往真憋了半天也没把火憋出来，一句咬牙切齿的“走慢点”——这就算过了。
　　表哥提着袋黄表纸——要上的坟太多，土包也分三六九等，这个烧多点，那个烧少点，都由着后辈随手一抓，不够再加。能不能收到、会不会被别家抢，谁去考证这个，烧的都是活人的心安。陈往真看着这些不利于发展集约农业的土包，想着家里人多爱财，怎么脑子蠢得只会爱不会做，带不动！陈舅走在前面对着土地的“青春痘”们——没有青春只有痘，那是疮、是火疖子、是多余的垃圾——指点江山，说“这是大爷”、“这是老太”、“这是太姥”.....如要考人际关系陈往真大概是要名落孙山——记不住！嘴上跟她妈说着会尊重民俗，心里当它们是封建迷信；她妈说查分那天她姥姥显灵，她说自己是血糖太低；亲戚们都说她高考是祖宗保佑，好像有了同样的先辈就自己也出了一份力，合该从她这撕走一块衣锦——屁！书是自己背的，题是自己写的，舅叔拭吐、婶姨调羹、哥姐捧砚、弟妹脱靴，哪个都没有！还都来蹭她的酒！陈舅在前面说他两次摔盆摔得一绝，陈往真在他的意犹未尽里翻白眼——第一次你都没摔开，还是我妈帮你摔的，废物！陈舅又说他有多孝顺，他妈他爸都会保佑他儿子跳龙门，陈往真直接抬头看树上的鸽子。嚯！好凶的鸽子！翅膀上还带着血！就该这么凶！温顺是和平鸽的骗局，和平只靠实力威慑！妗子让表妹跟在她后面磕头，指着墓碑说“这是你爸爸的爸爸”，对着墓碑说“这是真真妹”——生怕被忘了有这么些亲戚！那小丫头可不讨人喜欢，在公共场合叫得像拉破的弓弦。对，确实破了，这小孩儿要她的琴，她不给，结果弦和弓都被她绷断了，长辈还说她只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是！小孩！在别人家上蹿下跳穿着鞋上床上沙发，还画她书！陈往真又想起那个在她作业本上画怪兽的表弟，闹心！她磕完头就要走，结果被小孩拽住——
　　“姐姐，你爸爸呢？”
　　陈往真看着她，又看她爸妈，笑了——
　　“你们说她才六七岁，小、不懂，你们也小？也不懂？”陈往真蹲下来握着小孩的手不让她跑：“姐姐没有爸爸，姐姐的爸爸不喜欢姐姐是女孩，姐姐也不喜欢姐姐的爸爸，所以他从来都没出现过......”陈往真又靠近她耳朵：“如果哪天姐姐不喜欢你了，你也没法再出现了。”骗小孩，她从来不喜欢这个表妹，可人就是落她眼睛里的灰，揉不掉、哭不出，害的她捂住眼睛不想睁开，人家可自在！小孩哇一下哭了，把树上的鸽子都哭飞了，陈往真看着听着是又烦又爽——烦她哭、爽她哭！哭得她恶心！哭得她畅快！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矛盾的了！背着人恼，冲着人笑，虚伪！虚伪的人就该由虚伪的人应付！她妈掏心掏力养大一家白眼狼，她膈应！妗子抱过小孩开始哄，说这孩子心疼她姐才哭，陈往真说这是她爷爷显灵，早些年都没见她通过人情，今儿是长辈的怜惜。晌午的太阳好，冬天也不敢朝它发狠，两边的晚稻田都是黄澄澄的秸秆，陈往真走在像丑陋的疤痕样的埂上，她就是土地的一滴血，是要流走的！划块的田埂是土地的疤，散落的坟包是土地的疮，她是要走的！陈舅又去跟“显灵”的长辈说话，说要保佑孝顺后辈——一不赡养老人，二不花钱办丧，大姐把所有事情安排妥了就一个盆还摔不开——大孝子啊！
　　路一步一步走，坟一个一个上，几个一起上，那会让人笑话。带石围的笑没石围的，料子好的笑料子差的，摔盆的笑不摔盆的，上坟的笑不上坟的——恨人有笑人无，死了也逃不过。上坟，算命的说陈往真她妈不能进产房不能进墓地——冲撞！于生于死都是大忌！陈往真出生的时候没人看着，是她妈当医生的同学亲自送进去的，不能进产房的孕妇，邪门！她妹宫外孕——老大邪门！她妈得癌症——老大邪门！他弟酒驾被贴票——老大邪门！陈家的地被何家占了，就算因为她妈对侄子侄女放纵，那也是老大邪门！叫她非要上学，叫她非要进城，叫她非要出人头地！她不管弟妹还小，不管父母都老，她担得多是她应该！是她活该！她是顶梁柱，不怪她，难道怪别人吗？别人要由她来怪，别人看她不怪，那就怪她！她骑男人头上，站长辈头上，压女人头上，立弟妹头上——谁不怪她！他们除了怪她，什么都做不了！陈舅在他妈坟前磕头，叫他妈保佑自己的工程顺利完成，保佑自己儿子考的不比她孙女差——这地方，能考上学就够举家欢腾了，女儿红，男儿红也喝得，都是拿孩子换钱，谁红不是红！陈往真跪在她姥坟前磕头——磕过了，别来打扰她家生活，活着是死乞白赖，死了叫阴魂不散！何大五在后面喊哥，说这坟、这人、这上了名牌大学的“女贡生”，说陈家、说何家、说都是一家！说他抓了鸽子，这鸽子壮实、有劲儿！抓得到是本事，吃得到是福气！这人尖嘴尖鼻，脸上写着伏尔泰——“都是人，为何有些人不做人事做畜生事？”
　　陈往真玩着她的激光笔，何大五不是读书人，那就叫偷！鸽子腿上缠了青缴——是家养的，谁养的？谁知道，跟她无关的，她就不想——也想过，她家之前住河边，河对岸是沙地和一片林子——叫防洪滩，专门用来淹的，上面被水淹下面埋死人——阴地——这叫什么？这叫迷信！陈往真不迷信，地下的死人除了脏点哪有会动的活人恶心。沙地埋了好些东西，她被绊倒，带出一件衣服——也许是上衣，太破，太脏。衣服里掉出一个铁盒，锈住了。她找了石头把盒子砸开，里面是折的方方直直的一张纸，折得漂亮，展开是工工整整的楷体，字也漂亮！上面写的什么？写人是被卖来的，写被□□，写被打被关，写她生了儿子才找到机会逃走！写她逃不走了！写没人帮她、没人救她、她也没有力气自救了！她——她是被埋在这的，是路人见她可怜随手埋的还是河水见她可怜——是河水罢，人心哪里如水呢。陈往真当时一腔正义，要去报案！她回家跟她妈说，她妈不说话，被她姥听见，她姥说她嘴起鸡皮，好多乡下这样，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秘密。不是秘密！老太太说的轻描淡写，就像喝一杯水一样——是一样，老太太的癌症她妈把家都掏空了才治好，只有她妈！她小姨后来不知听哪个算命的说要积德，拿桃树叶煮水给老太太喝——老太太喝得轻易！把她和她妈妈的家都要喝没了！治病，医生治不了作死的病，积的好德！老太太除了过年灶神算人头发粮食去他儿子那，平日都坐在她家，像一尊大神！这大神终是躺在儿子家的客厅等死了——不然儿子被笑话。死前拉着陈往真的手说“别学你妈，要对他们好”——他们，客厅里除了她和她妈的他们。
　　她为了他们一生，她一生是为他们了！
　　陈往真哀恸起来，他们上来说血浓于水，说感情深厚。她不为血哭，不为感情哭，她为她们哭，她不为他们哭，她只为她们哭！连她在一起的她们！
　　挂白幡，外面哭得虚情假意，里面笑得喜气添黄——红白喜事，能收礼，那都是喜事。陈舅摔盆，喊“娘你走好”——娘都不在心上！何大五，何大五在场吗？陈往真不记得了，陈往真晕车，在后座一直想吐，陈舅说要带他们吃好的——鸽子在后备箱扑腾，动静听的她心烦。吃火锅，菜齐了、锅开了、茶都凉了，陈舅要等人。谁？工程合伙人！没他干不成工程，没他赚不到钱！合伙人来了，那吃吧，诶合伙人要说话，那快说吧。
　　“这漂亮姑娘谁啊？”
　　“我外女，考名校那个。”
　　“厉害啊，成绩好长得也好，谈恋爱了吗？”
　　“谈什么啊，都没什么人要。”
　　“哪会没人要啊，我儿子成绩不好不也换好几个对象了，有时间介绍这俩小孩认识。”
　　“哎呦，那好好好......”
　　“没时间，”陈往真起身，茶都没喝一口，“我回去写论文了。”
　　“这么急啊，爱学习好啊。”合伙人装腔作势地吹了吹凉茶，摇头晃脑喝下去。
　　陈舅急了：“你这是第一次跟叔叔吃饭，叔叔就是专门看你。”
　　“这不是名校吗。”陈往真看着陈舅：“各位再见。”
　　她快要被闷死了！鸽子的血堵在她颈后，土地的疤卡在她喉咙，她要跑，她能跑！她迈开腿越过陈舅的车，鸽子在里面四处乱撞。她不是，她要回家！未时的太阳照在马路上，照在她身上，她是从颈动脉溅出的血，她不会再回去！
　　周老三还在找他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