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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佳语 ...

  •   徐母在孕前检查的时候,得知怀上的是个女孩。
      她告诉了那个男的,那人说:
      “仪器出问题了吧,怎么可能是女孩。”并坚持买了一堆男婴儿的衣服和日化用品。
      徐母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无论这个男的最后想干什么,她不能让孩子没父亲。
      回家后坐在椅子上发呆,想着单位里要办的活动人手还不够,想着小妹的档案学校忘了要赶紧找人送去,想着自己怀的是个女孩。
      她知道这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没办法。她的初恋在东北从军,家里为了留住她把所有的信都藏了起来。后来家里先给小弟找了个管家的,又把小妹嫁了出去,终于想起她这个大姐,觉得女孩儿岁数这么大了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就随便同意了个相亲的。徐母原本不想答应,但父母把她当累赘,想赶紧扔出去,说都是她拖累了家里拖累了弟妹。顺从惯了,她也就没有反抗的觉悟,告诉自己那些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她真的恨。
      她想离开这个地方,可那个太穷太愚昧的家庭不让她上学。全县第一的成绩,大学通知书被父亲当面撕了,工作了几年才有机会又去读了个大专。她英语好,市里的码头刚建成的时候,要找一个英语好的适龄单身女性做翻译,实习期的工资就很高,县领导直接找上她说这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机会。她除了闺蜜谁都没给告诉,怕家里人知道了不让走。结果那个闺蜜转头就告诉了她妈,她妈要她跪下,发誓永远不离家。这个无知的地主家的小姐,动荡的时候被迫下嫁给了一个读了几本书就心高气傲满脑子男人为天的穷书生。她这辈子,除了用眼泪,用骨肉亲情,用性命逼迫来绑住这个长女,她什么都不会。
      徐母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被最亲近的人坑害。父亲看不起她是个女孩,又依赖她干活赚来的钱给自己充面,还骂她天天抛头露面心思不在家;母亲就把她当队里的那只牛,需要她了就抽两鞭子给捆草,平时就觉得她吃得多还不出活,一个女人还老想读书想踩在男人头上;弟妹除了要钱闯祸根本想不起她,但她又总是因为他俩平白无故挨了许多打。以为身边总有那么一两个知心朋友,但上学的时候被嫉妒成绩好借不到书,长大后工作又被截胡,多少次因为她们告密而被羞辱,完了父母还要来一句她们也是为你好,女孩不能太要强。但自己做错了什么呢?徐母想了几十年没有想明白,只知道如果自己是男生就可以上学,接下那些体面的工作,成绩好有能力也不会有人看不惯。
      对,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
      弟妹都成家后她已经三十出头了,这个人渣是个公安干警,在外面装得人模狗样,一开始还觉得可以将就度日。结果没想到这人有“转轮”的底子,但当时已经结婚了碍于各自身份,也怕事情闹大后对家里产生影响,她跟那人渣说别再练了,结果还没说完就发现一个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那个时候的干警可以配枪,这个人一直随身带着,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她盯着那个人渣,听见他上了膛。
      “我现在浑身的血应该和枪膛里的那枚子弹一样冷。”徐母把自己的呼吸放缓,“但我不能死,他不配要我的命。”
      “我知道你无所谓我的死活,但还有什么比你的面子和命更金贵。”这个人渣就是变态,他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伪装成人畜无害的样子,没人知道他背后的龌龊,从别人身上骗到的同情和关注让他感到愉悦。
      “我可能怀孕了,月份不到现在没法查性别。”她也是才知道,原本打算过段时间确定了再说,但现在没办法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男孩吗,不然为什么跟前妻离婚。”
      那人定了一会,别人问离婚的原因他都说是前妻家暴,把他打得体无完肤,还说那女人辜负自己。这人渣生了张白净的脸,竟也骗过了这么多人。
      “你见过她了?”那人问的是他前妻。
      “没有,你女儿来要生活费,你不在。”
      “你给了?”
      “她是你孩子,也才那么大。”
      “你居然把我的钱乱给别人!”枪没有落下,那个连光都逃不出的黑洞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是我自己的钱,我不知道你钱在哪。”
      “还算知道体贴你男人,”这个畜生放下了枪,“以后别理那小孩了,给什么钱啊,让她自己找男人养。”
      手还在扳机上。徐母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畜生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些,总的意思就是她怀孕了别管这么多闲事,他会改的,要给儿子积德。
      儿子……徐母觉得性别就像是缠在她身上的荆棘,就算她以后真的挣脱了,血肉也留在那些尖刺上,嘲笑着她灵魂里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进手术室前,徐母对被自己拖来签字的弟弟说,看在自己千辛万苦把他送部队替他解决出路的份上,别让那人渣把孩子抱走。别的产妇推进去前,疼得满头汗拽着家人的手,而她满心满眼都是恐慌,想着孩子若生下来真是个女孩会不会被那人扔掉,想着自己和孩子日后又要怎么办。看着顶上刺眼的灯,周围明晃晃的没有一处阴影她却觉得自己瞎了什么都看不清,揪着衣服闭上了眼,无菌单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徐母醒来的时候,看着弟弟正挡着病房的门,回头是那个畜生抱着孩子翻来覆去地看。
      “怎么是女孩?不可能是女孩!不可能,不可能……”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着早就告诉你了啊蠢货,又想弟弟拖累了自己二十多年竟也做了件好事。
      “你怎么这么没用?怎么这么没用!不是说男孩吗?男孩呢!”
      徐母看着他觉得糟心,又闭上了眼。
      那之后,这个男人再也没来过医院。他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说自己不会给这个女孩留下一点东西。住院期间,领导见她没人照料,便安排单位食堂来给她送饭。徐母想自己还是被认可的,起码还有人等着自己出院干活。出院后,她带着孩子住在办公室里,同事都喜欢这个小孩,说她长得好看,声音甜。那时徐母觉得女孩也是招人喜欢的,只是自己不招人喜欢。
      她在单位收到了好几次法院离婚的传票,各种场合,各种事情,有时候下乡回来还没把包放下就有人来喊她,说法院的又来送传票了。外面传了各种风言风语,说她家暴,说她强势,说她跟领导不清不楚,不然这种刚生完孩子自己男人又不要的女人怎么可能还在单位呆着。这个畜生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是自己当了别人的谈资。她原本想着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百般退让还受了诸多羞辱。半夜醒来觉得身边这小孩骨子里就烂了,不管冲谁都笑得那样甜,天生虚伪,那个男人说不给这孩子留一点东西却还不是把血脉里的肮脏给了她,教自己看着日日恶心。
      后来法院院长来看了看情况,问说孩子这么小多大了?她说刚生下几个月。那院长一拍扶手说这人真不是个东西还能当这么久的公安干警,又跟她说别怕,孩子不到一岁没法离婚,教她早做准备。
      她想说自己怕的不是离婚,那个畜生联系过她,说让她把女孩扔了,他就不要求离婚了,还继续收留她过日子,日后再生个男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还说她年纪这么大了,也没什么人能要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她妈劝她听话,说就是个女孩,如果离婚了她们家在村里就抬不起头,她爸在地下也要被嘲笑的,还说让她为弟弟妹妹考虑,万一被连累了怎么办。
      她觉得可笑,心想自己这辈子不就是被你们连累了吗,既然有这种想法为什么当初还留了自己,那个年代那种地方,捂死自己小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想跟母亲吵一架,自己快被逼疯了,但还没开口母亲就开始说自己命苦,原本有着富贵日子却嫁到这么个鬼地方,生的孩子不听话总想气死自己,活着真没意思当初就应该在门口树上吊死。她看着面前这个妇人,到底是没开口,想着自己应该再试一次。
      徐母把孩子送到了那个畜生的单位,说自己要出门办公,让他帮忙照看一天。结果她下午过来一看,那孩子抱在门口一个邋遢的老大爷怀里,蹭了一身的泥。盛夏的太阳毒辣辣的,那个老头带了个破草帽,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抠脚,原本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孩子被晒得发红发紫,教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父亲从学校里揪着耳朵拖出来在太阳下罚跪,教她想起寒冬腊月全家睡在那个土屋里自己摸黑出门去修被暴雪压坏的大棚,教她想起通知书被撕那天村门口那辆大巴,教她想起码头那辆要去往大洋彼岸的船。
      而那个人渣从始至终就没有露面。
      “够了,真的够了,”她想,“我能这么走过来这个孩子也可以的,她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这孩子一岁生日那天,她下了碗长寿面,喂了孩子几口,剩下的自己吃了。她搂着小孩,想自己当初为了挽留那个人渣还愿意超生个男孩,结果到头来恶心的还不是自己。她看着这个刚刚一岁的小孩,自己这辈子从没在至亲的人那里听到好话,父母动辄打骂,弟妹上行下效,现在只有这个孩子了。她抱着这个孩子,像火海里的人抓住被烧红的铁链。“你以后就叫佳语知道吗,长大了要对妈妈好。”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一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她突然怒了,把孩子晃醒,冲她喊:“你知道了吗!”
      那孩子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被吓到了,过一会就哭了起来。
      现在是深夜了,徐母怕吵醒其他人,抱着小孩哄:
      “佳语别哭,佳语。”
      “佳语别怕,佳语。”
      “佳语是妈妈啊,佳语。”
      “佳语,妈妈只有你了佳语。”
      “妈妈只有你了……”
      夏日的蝉不知人世悲喜,为了自己拼命鸣叫,柳树留不住晚风,河水不眷恋岸石,月光漏进来撒在床上,看不出是两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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