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6、第 6 章

　　旭日初升于江上，落下万里波光粼粼。
　　江陵驻军连同陆议从苍梧带回来的五千越人，一并在城外江边肃然成列，待吴王携大将军朱然例行阅兵，而后祭天祷祝。
　　随众将一起目送孙权登上祭祀高台，陆议微微垂下头，昨晚那一夜混乱依旧让他难以心平气和，尤其这会看着那人玄袍?裳，庄重肃穆的焚香祷祝，就更懊悔自己一时难耐，任那点不伦念想肆意横行。
　　陆议正兀自出神，没想到祭祀完毕后，孙权竟然走下高台，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伯言，”孙权伸出手，向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陆议不明所以：“主上这是……？”
　　孙权一把执起他的手，笑道，“怎么，孤此行来江陵原本就是要为你恢复从前镇西将军之位，伯言难道忘了？”
　　就真只是这样？
　　本来以为昨晚宴请诸将，今早祭天地，接下来吴王就要升帐议事，重新商讨接下来对抗西蜀的计划了。他甚至想好了措辞，如果孙权命他返还武昌从长计议，他要如何说服他。
　　无他，只是因为彼此心知肚明，率水师西上驻巫本就是一步险棋。
　　刘备和吴军在巫地相持已有数月，现有陆议这个仇人带兵扎在巫峡上游，掐着他后方粮草运输的要道，蜀军能忍得住没有任何动作？而他的打算就是要激刘备将尚未明了的兵力亮出来。
　　接下来的情况或许是吴蜀两方水上兵力于巫峡继续对峙，互相牵制，可同样也有可能，就此引得刘备于江上发兵东征，顺流而下，提前发动决战。
　　陆议一路沉思，几乎是被孙权拉着走上了高台，到了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对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伯言这是怎么了，从昨晩就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温热的气息顺着敏感的耳畔一路滑进来，陆议浑身一颤，有点受不住似的想要躲开，无奈手还被孙权握着。更何况二人站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几万双眼睛都看着呢，拉拉扯扯的还真不够丢人。
　　陆议挺直了肩背，强自笑着，“没事，可能是岭南这一趟暑气太盛，回来略有不适。”
　　孙权挑眉，“就只是略有不适？”
　　陆议一惊，难不成孙权还真察觉到了什么？
　　还不等陆议回答，孙权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捏，柔声道：“如果不舒服就叫军医看一看，别硬撑。巫地不用急着去，不差这一两天。”
　　在这种极亲密的姿势下，或许本来就心虚，一道绯红从陆议苍白的脸上晕开，一直爬到耳朵根，心跳也加快了起来。
　　两人挨的这么近，气息都要融在一起，孙权自然早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失措，心下乐开了花，面上却还端的四平八稳，关切的问道，“伯言莫不是又要中暑了？”
　　陆议气急败坏，这深秋清晨凉风习习的，也就这位吴王能说的出来这种话，明摆着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可又碍于众目睽睽，只能小幅度的微微挣开孙权，先一步迈上祭台。
　　孙权笑着跟上去，想着伯言连这先君后臣的礼数都不管了，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他逗弄的乱了方寸。
　　随后的拜将军仪式倒是一切按部就班，陆议木然的听着礼官一丝不苟的念着文书，眼角余光瞥过孙权，总觉得那人笑意晏晏中有些狡诈，像是憋了一肚子心机。
　　而到他从孙权手中接下将军帅印，与台下众军同拜于吴王面前，告祭祈胜时，任谁再多玩笑促狭的心思也都收敛了起来。
　　孙权长身而立，冷肃垂眸望着高台之下气吞山河的江东男儿，忽然拔出腰间佩剑，直指苍天，回应着众人的呼声：
　　“天佑东吴，我江东儿郎必斩荆披棘，无往而不利！”

　　白帝城依山傍水，城廓外古木参天，即使是深冬时节，也依旧温润苍郁。
　　城郊之南紧临长江上游处瞿塘峡口，江水迤逦蜿蜒，湍急处河道不到百米，开阔平缓之地又能容下百余艘大型楼船。
　　秋冬之际江水萧条，水位下降后现出浅滩湿地，正是休养蓄势的时机。
　　当下连绵数里的江上停泊着一列楼船和小型战舰，船头汉旗招展，白天士兵于甲板上列队操练，晚上就驻扎在江边山地的营帐里。
　　一处隐于两处山峰间的湾口，有一支绘有彩色虎头鹘身的楼船紧靠在江岸边，船身比其余楼船要小了很多，船头没插汉旗也没有惯常出列的士卒，近看只有一队女兵，守卫在船身内外。
　　“那边人今早又来寻事了？”
　　船舱一间内室中，问话的女子一身暗红劲装，正临窗眺望，有一行斑头雁悠然向东南飞去。直到雁过天边了无痕，她才转身走到案几前坐下，不冷不热的看着一大早跑来自己起居议事的楼船上的男人。
　　正是远嫁西蜀的孙尚香。
　　“回夫人，还像前几次一样，放几只冷箭掉头就跑。依您的命令，末将不曾追击。”
　　“好，请将军转告陛下，妾身自有决断，陛下不必忧虑，可专心于陆路战事。”
　　男人面露难色，这已经是陛下第三次催他探孙夫人计划，每次都被她以相似的措辞搪塞过去。
　　他想请陛下就此收了孙夫人的兵权，这二人貌合神离也不是一两天了，他真怕哪天这个女人突然发难给汉军背后一击。可这支水军一开始就是孙尚香着手训练起来的，毕竟也曾数度为刘备击退北面曹魏的不时骚扰，恐怕强夺之下又要失了军心。
　　“怎么了，”孙尚香浅淡一笑，“怕回去和你皇叔没法交代？他若真心急着盼我出兵，直接下令就好，何至于这么瞻前顾后。”
　　“没有这回事，夫人，”男人立刻回应道，“陛下也是担心您的安危。陆议小贼奸诈无情，即使是对待夫人您，也未必……”
　　孙尚香挑眉，“所以你是说，只因对方是故人，妾身便忘了兵家之忌而掉以轻心，亦或心慈手软？”
　　男人见孙尚香脾气上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这位孙家郡主别说他自己，就是陛下也时常畏戒三分，当初甚至给她就地在公安城外专门修了个郡主府，作她独自散心消遣之处，直到西进益州，二人才又同居同行。
　　见他不再说什么，孙尚香径自起身走回窗边，把玩起了手中短剑，大有好走不送的意思。
　　这个人是刘备的远房族侄，有勇无谋又好大喜功，与其说戒备防范，不如说是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所以她向来懒得与他多交谈。
　　手中七星剑镶嵌的宝石颗颗鲜艳如血，那年随刘备离开时，她曾留下了这柄传于孙家历代长女的宝剑，后又被孙权千里迢迢派人送了回来。
　　昔时尚在吴地，她就是持了这柄剑，和陆议笑言，倘若他能打败自己，她便嫁他为妻。
　　那人一脸笑容明媚志在必得，却回回输的狼狈。
　　二人合演了这一出戏给她母亲和二哥看，老人家不再提招婿的事，她哥也松了一口气。
　　可谁想转眼物是人非，他二人终于到了这兵刃相见时地步。
　　也不必说后悔，当初是她一眼倾心刘备盖世英雄，这些年下来，那些少时单纯的倾慕虽然早已磨平，可二人相敬如宾，夫妻之恩尚在。
　　只是依旧可笑自己满腹痴心妄想，盼着吴蜀当真能一世交好，从此两地再无战乱。她又怎会不知道，不管是刘备还是孙权，谁又甘心只做一方诸侯而能放下图谋天下的雄心壮志？
　　而伯言……从他刚刚来到孙权身边做幕僚时她就认识他了，那时她才十二三岁，看不懂那人心思深似海。现在再回想起来，能放下亲人家族的仇怨甘心追随孙氏，陆议又怎能没有自己的那一腔抱负野望，他早与孙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世事如棋，伏线从一开始就已经埋好了。

　　而此时陆议带走的八千东吴水师，也已经在巫峡江口驻守了将近整个冬季。
　　他从入冬开始就一直在临江训练水军，那五千苍梧兵虽水性极好，却缺乏大规模水战经验。从艨艟战舰的驾驭，到与邻船组战阵打配合，许多地方还需要从头学起。
　　因此陆议制定出这个由每名东吴兵负责训练两个苍梧兵的规矩，如果校查不合格，将对三人实行同等责罚。这样一来，每个百越人都相当于有了专人训练，一方面可以更加迅速的提升战斗技能，另一方面，三人从生活到训练朝夕相处，同进同退，也能更好的将两支来自不同地域背景的队伍真正整合起来。
　　这几个月他在操练水军时中从来不遮掩，整支队伍日夜驻在江口，有时还会高调的沿江行船演习。
　　而等到最近这一个月，在这八千大军训练的初有成效之后，他甚至隔三差五的就遣一支先锋军溯江而上，冲击到蜀地瞿塘峡附近游弋。
　　可蜀军至今仍旧岿然不动。
　　除了终于探实却有近万蜀军水师由孙尚香带领驻扎在白帝城外，他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收获。
　　一夜月华大盛，陆议站在船头，遥望银辉荡涤于江波中，千山峰峦的倒影都在水中化成层层剪影，若隐若现。
　　所以郡主啊，你到底又在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