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4、第 4 章

　　已是秋分时节，岭南之地却依旧暑湿难耐。遮天蔽日的林木将丘壑连绵的山地拢的严严实实，放眼都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青绿色。
　　百越西瓯的府都苍梧城，就隐在这重峦叠嶂之间。
　　陆议策马走在队伍前列，跟随他的是从朱然那里调出来的一只不到百人的精部，说来也是他的旧部，许多老兵从他于丹阳打山贼时就跟着他了。
　　这里不比吴楚之地，深山老林虽然风景瑰丽，却蛇虫毒瘴环伺，即使是这支早就习惯在山地行军的部队，走的也是格外小心吃力。等到一行人终于到了苍梧平地的河口滩，将士们早已筋疲力尽。陆议命众将士临川扎营，休整了一日一夜后，才继续向苍梧城出发。
　　换下了一路行军赶路的装束，这会陆议一身烟青长衫，头戴玉冠，一同随行的也只带了最亲近的十来个守卫兵。他广袖之中揽着的，是一封出自朱然之手、印了东吴将军帅印的书信，阐明欲与西瓯交好之意。
　　以朱然作为军中高层将领的身份来写这封信，则既表明了东吴的诚意，又将吴王巧妙的置身于外，同时也将自己放在了使者的位置上。这点他一早在武昌时就已设想好，得了孙权的首肯，那天与朱然更是一拍即合，对方当下就回营中取了将军印，并将这支精锐兵部交与了自己。
　　陆议手指轻轻捻着袖中竹简边缘，牵了牵嘴角，君臣同僚默契至此，是东吴，也是自己一大幸事。
　　书信交给城门护卫的领队后，一行人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便有人开了城门来报，苍梧将军已在府中等候。
　　只不过，那位将军只允许陆议一人入府会面。
　　陆议摆摆手，止住了手下人的抗议，翻身下马，将马匹连同随身佩剑一起交与对方，徒步跟在后面走着。
　　苍梧城建在山地之上，城内一条青石板路随山势上下起伏，而主道两侧水路纵横交错，停着竹筏木舟，当地居民就在这河道中来往穿行。
　　陆议一路随着领路人，换了木舟渡过一汪清潭，又回到陆路走了一阵，才终于来到了苍梧将军会客的地方。
　　百越之地风俗习惯与中原汉人大有不同，建筑多为吊角阁楼，傍水而建，将军府也并不例外。
　　会客的正殿建在二楼，不等陆议走进门，一阵浑厚的铜鼓声已从阁楼中传了出来。陆议诧异，来不及询问身边人，便听到鼓声迅速渐快渐急，从最初的重鼓音转为激越高亢的节奏，又伴有铜铃震动回响于鼓点之间。
　　陆议一阵目眩耳鸣，心跳也随着那聒噪纷乱的鼓声铃声越跳越快。浑浑噩噩间，他突然想到这是古楚人所发明一种的青铜鼓蛊，以铃鼓为媒，用以短时间内干扰敌人的心智。
　　陆议强自压下胸口中泛起的慌闷恶心，指甲掐在手掌中直至渗出丝丝血痕，以求以疼痛换得一丝清明镇定。可那鼓声铃声却还在持续不断的敲打回荡，他不得不闭上眼，只觉眼前乱相纷扰，全身已经冷汗淋漓。
　　而就在一切即将失控的一刻，忽有一声巨响，重重的压在头顶阁楼的地面上，一切纷乱不堪的杂音嘎然而止。
　　“陆将军，请！”
　　殿阁中的男人有一把低沉动听的嗓音，这会灌入耳中，竟让人有一种神清目明，心向往之的感觉。
　　陆议心下一震，这莫非又是哪种越人的蛊术？当下欲哭无泪起来，他这一趟哪是出使交涉啊，简直像是进了魔窟了！
　　身旁引路的人见陆议一时没有动作，轻轻拉了他一把，陆议转头，见那人竟换了之前毫无表情的面具脸，此时正一脸讥笑的看着他。
　　陆议也不含糊，立时瞪了那人一眼，而后踩着竹梯径直上了楼。
　　可就在推门而入的一刻，饶是他这些年游遍了吴楚潇湘，也还是忍不住低低赞叹了一声。
　　幽淡的兰草花香沁满了整间内室，薜荔白芷坠在镶着翡翠的罗帏中，悬挂在两边雕漆的栋柱上，一直垂到地面白玉铺成的座席间。而帷幕遮掩的墙壁上，一侧隐约可见绘着湘君与九嶷山神迎湘夫人的画面，另一侧则是神庙之间巫祝祭祀之事。
　　立于主位案台之后的男人绛衣博袍，左侧腰间系着佩剑，右边挂着香茅兰草，正向他悠然施礼至意。
　　想必那就是苍梧将军昭煜了。
　　那一瞬间仿佛穿过了尘埃斑驳的岁月，只一梦之间，他竟似回到了古楚王国神秘幽丽的庙堂。
　　可也只是片刻之隔，陆议便收整好了心思，向对方回礼，欠身一揖：“东吴陆议，代昭武将军朱然，问苍梧将军安好，”
　　他垂下的目光先是落在案侧那一排铜鼓上，而后抬起头，与对方同样探究的目光交汇定格。
　　眼前男人比他想象的要年轻一些，约莫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轮廓间又带了几分俊逸秀气，一双眼明亮如炬，褪淡了桃花眼天生的妍媚气质，却依旧摄人心魄。
　　可就是这么个仿佛从古书画卷中走出来的湘楚公子，刚刚那一通下马威似的楚人鼓，敲的他一身冷汗，到现在后背还湿着……
　　“久仰陆将军大名，”昭煜绕过案几，亲自走到陆议面前抱拳行礼，“今天有幸一会，心下激动难耐，方才或许有些唐突了。”
　　这话说的陆议忍不住一通腹诽——且不说他担不担的起久仰大名一说，即使真有这么回事，这人二话不说就先对着来客下马威似的锤一顿鼓，脆弱一点的说不准当场就要晕过去，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这位苍梧将军，要么是以这狂放行径掩一身城府，要么就真是个不按理出牌的神经病。
　　陆议垂眼一笑，分毫不见外般的执了对方的手，“苍梧将军太过客气了，都是行伍之人哪来那么多讲究，将军那一套铃鼓臻于化境，让人神醉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唐突。”
　　男人大笑起来，随即拉着陆便议朝主位走去，“早就听说陆将军能言善道，刚刚看完手下送来的文书，鄙人实属受宠若惊，竟能承蒙陆将军亲自执笔修书。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一个得陆将军修交好之言的，还是那位西蜀的关将军吧。”
　　好个言辞锋利之人！
　　陆议随他在案几旁坐下，摇了摇头：“那书信实则是我东吴镇守江陵的昭武大将军朱然所书，在下才资愚钝，不敢僭越，不过是个信使而已。”
　　“那倒也是，”昭煜狡黠一哂，“这个时间口陆将军又怎会将自己放在那么个显眼的风头上，于内于外恐怕都不好处置啊……鄙人对你们中原之事也大概知道个六七分。”
　　陆议浅笑不语，和这种聪慧又不愿遮掩锋芒之人打交道当以退为进，话说的越少越好。对方显然对他的欲图了然于心，甚至连背后那一点弯绕心思都看的透彻，说是对中原只了解个六七分，恐怕是太过谦虚了。
　　而他既然毫不拖沓立刻迎接自己入城，显然也是有要合作的意图，保不准这位苍梧之主先前就已经想过与东吴共图之策了。
　　陆议故作沉默，不一会果然就见昭煜忽然微微探过身，像故意压低了声音一般，问道，“陆将军是通透之人，大概也看出了鄙人愿同吴军交好合作的意向。不过在谈具体细节之前，鄙人有一事心下好奇，想请教将军。”
　　陆议：“将军请说。”
　　“在陆将军心中，当今吴王与北魏西蜀二位皇帝相比，优劣之处何在？而陆将军您，即使隔着世仇与私怨，又为何两次选择了追随孙氏？”
　　陆议眸光一震，顷刻垂下的眼睫扑簌出一点阴影，随后仿佛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一般，又抬起眼来看着昭煜，淡然道，“君子背后不言人，况且要在下于此叙吴王的好，恐有自夸自擂之嫌，不如等将军日后自行体会。而至于在下自身的选择……”
　　陆议轻浅一叹，“若说扪心自问，连我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将军可会相信？”
　　昭煜看了他一会，倏而笑了起来，“抱歉，是鄙人思虑不周，竟问出这样让将军为难的事。”
　　陆议摇摇头，可向来最能洞察人心如他，也自觉无法看透面前这个男人。即使这人当真诚心与他东吴合作，他，又有足够的把握能将这位将军控于指掌之中吗？
　　百越之地，若真翻云覆雨的闹起来，东吴必不得安宁。
　　“陆将军，”半晌，见陆议缄默微笑，昭煜也不想再兜圈子，站起身来郑重的唤他一声，然后伸出手：“今日鄙人在此允君一诺，他日吴蜀一战，苍梧定不会使君于湘水腹背受敌。而鄙人也希望吴王可以作出等同承诺，日后苍梧率兵平定东越之地时，吴王亦不至令我军捉襟掣肘。”
　　陆议也随他起身，心下一笑。
　　他在信中令朱然写的含糊其词，并没有将双方合作的具体条约说的明朗，而昭煜至此也只是以为他所想要的只是双方在战中互不背袭而已。
　　陆议握住了那只手，五指收紧：“昭将军果真是明睿爽朗之人。只不过，吾主当下需要的，恐怕不仅仅是将军作壁上观。”
　　昭煜眉峰一蹙，有些惊讶：“将军是希望鄙人借兵于东吴？”
　　陆议：“正是如此。在下请将军借兵五千，与三千东吴水军共守巫地。日后成功退蜀，待到将军东征东越，吴不仅会将这支整合于一体的军队奉还苍梧，其战船军火兵器也将一并送与将军。”
　　东吴的水军早在周瑜在世时已雄霸天下，尔后在吕蒙朱然手中更有发展壮大，百越之人再善水战，也无法于东吴相提并论。
　　他这番提议，等同于是承诺送给昭煜一支由东吴训练整合的军队外加武器和战船，并会在今后助他出兵东越。
　　果然就见对面男人沉思起来，良久，才手指捻着腰间佩剑的剑穗，缓缓说道，“陆将军，这于苍梧，无异于一次赌注。倘若吴王败于西蜀，我苍梧也必会收到牵连。”
　　“不过……”昭煜话音一转，两道道幽亮锋锐的目光落在陆议的脸，“鄙人也并不是一味拒避风险之人。陆将军，不如由我再将这赌约的筹码加上一番如何？”
　　说着，他松开了与陆议相握的手，手指搭在他肩膀上，轻声道，“若吴王败了，将军不得就此殉国，而要来我帐下作鄙人的军师参谋，他日若西蜀大军攻入岭南，将军与我苍梧同生共死，可好？”
　　陆议一怔，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不过这要求乍听起来荒诞，实则却考虑的相当周全。自己数度与刘备交手，恐怕比昭煜帐下任何将领都了解蜀军，而有他陆议这个活靶子，到时候说不好还能当个献礼送给刘备祭旗，可真是是一物多用啊。
　　可是倘若东吴败了……
　　陆议一把回手握住昭煜放在肩头的手，微笑道，“好，若东吴败，我陆议的性命便是将军的，今后去路随您定夺。不过既然将军加了筹码，在下也一时心痒，想要豪赌一把。”
　　昭煜也随他笑起来，心想，这人真是得寸进尺的有意思，“陆将军请说。”
　　“若东吴胜，不知昭将军可愿来我东吴拜将挂帅，与在下同袍同泽？当然，百越之地依旧由您执掌自治，这一点并不会因此而改变。”
　　昭煜凝视着对方明晦不定的眸色，仿佛于其中窥得一线烈焰幽谧的燃烧着，许久，终于回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