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逊]逝水》Moonshield子初

14、第 14 章

　　楼船锦帆百里沿江岸铺展开，于日暮黄昏下烧成一片如火红云。
　　在这荆襄酷暑蒸腾到顶峰之际，最后一支蜀军水师营也终于耐不住闷湿之气，不得不泊船登岸，扎营在了林间的高地处。
　　朱然立于主帅艨艟的甲板上，遥望着那一片千里丹霞，良久静默，直至夜幕落下，才缓步走下船身。
　　自两军于猇亭山对战伊始，陆议便同他谋划商量好，由他所率领的东吴一万兵力游弋制动于夷陵江道，无论地面战况如何，决不弃水登陆。
　　先前由孙尚香所率的水师精部在回撤白帝后，多半是被刘备分散归并到了各个军营，而后水路军部又在蜀军起初攻入夷陵时被宋谦歼灭了主力，实则已不足为惧。
　　但陆议仍担忧这几个月据守之间又给了蜀军水师缓和整顿的机会，一旦有机可乘，便会水陆并攻形成合围，这才给他下了死守江面的军令——直到大都督战死，或蜀军水师全部登岸成营，才可离开夷陵江口再做定夺。
　　朱然笑起来，他这个同僚旧友，明面看上去谨慎入微，实际上却是个大胆不要命的赌徒。
　　而这一次，到底还是被陆议等到了这个绝地逢生的机会。
　　——蜀军全军上下已在山陵间成营，百里沿绵，恐再难有变。
　　落笔成书的那一刻，朱然深吸了口气，想要压制下起伏难平的心绪，却还是因手腕颤抖的厉害，不小心留下了墨迹在袖口处。
　　数月间的忍耐，他从不担心陆议谋略无双，却因深知那群老将的心性而一再担忧祸生于内，甚至几次在接到大都督难以服众人心动荡的消息后，几乎想要奔至陆营相助。
　　但好在，陆议到底是挺下来了……东吴最黑暗的日子也要过去了！

　　一夜新月初升，流云舒朗。
　　连续数日的夏末季风吹散了山间饱和的水汽，难得有一缕清凉干燥，衬着那尚未至月圆之际的幽深天色，正是个好眠之夜。
　　林间风动枝叶萧瑟，又卷起山地沙沙作响，昏然欲睡间，似有一颗火种从天边落下，像倏然而过的流星，安静又迅速的隐没于黑暗。
　　无人察觉那一瞬而过的闪烁，而到千万蜀军惊醒的一刹，身着暗色戎装的东吴步兵已如天将鬼魅，逼至蜀军大营山谷上方，手持猎猎燃烧的茅草火把，将泼天烈火掷向了连绵百里的营寨。
　　一时间星火燎原，山石俱焚。
　　火舌借山风之势浩大猛烈的席卷过整片营地，越烧越旺，夜空亮如白昼，焰火直冲霄汉星河，月色都染成了血红。
　　不等地上人来得及反应，吴军骑兵已追随前锋点火烧山的部队杀入了蜀营，片刻间耳边刀戟兵戈声大作，杀伐呼吼与熊熊烈火烧出草木枯焦断裂的声音交应，入眼全是于大火中仓惶奔逃的蜀军。随后而至的东吴主军将士个个杀红了眼，势如破竹般踏平了营寨一座又一座。
　　夷陵山陵不过百里，此刻却犹如一条从地脉中赫然苏醒的火龙，咆哮低吼着，要一口吞下任何不服于其天威的世人。
　　“杀，都给我杀！陆议，你不得好死！！”
　　蜀军绝望愤怒的呼喊混在山火呼啸中，瞬间被淹没，可那汩汩鲜血流淌的声音却连绵不绝，血落成雨，又被火焰蒸腾殆尽，所谓血雨腥风，人间炼狱，大概便是如此。
　　屈服忍耐了整整半年的东吴兵将一朝如猛兽出笼，敌人的血，满山燃烧的大火，都成了助长滔天士气源源不断的薪柴，从主将到士卒，无人不在这一方天地中，将一腔赤血烧成叱咤九天星河的斗志，一路向西，冲出重重山岭。
　　待到破晓黎明，一整片山川草木已是疮痍满目，烧了一夜的大火将人间化焦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蜀军在东吴铁蹄下连连后撤，丢盔弃甲。
　　此时已出猇亭山谷的陆议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白虹剑高举过头顶，身后集结的万千东吴儿郎整装待发，只等他们的大都督一声令下，就要乘胜而追，不杀尽蜀兵，誓不归江东。
　　陆议闭上眼，感受着手中王剑与他心心相通，此刻正微微颤动低吟着。临渊潜蛰至此，背负着所有猜忌质疑，只求等一个不确定的机会，而时至今朝，他所预想中的扬眉吐气意薄云霄之情都已变的淡然，回荡于心的，只是志在必得的平静。
　　这一战后，蜀军将永无翻身之日。
　　“全军听令，今日同我西出夷陵，收荆州三郡，复我东吴河山！”
　　话音落下，陆议睁开眼，昂首遥望苍穹，而后王剑挥下，剑锋直指西川，喝道：“追——”
　　奔腾的马蹄就此刻起声声不息，踏碎了山林河谷长久忍耐的沉寂，东吴儿郎意气风发，陆字帅旗迎风招展。
　　陆议策马疾奔西去，风声在他耳边呼啸着，马蹄扬起的灰尘也遮不住远方澄江如练，甩在身后的，是日出山巅，一整个天端的云霞。
　　这属于江东，属于吴王，属于他自己的战场，终于将在这把王剑之下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此时朱然手下一万水师也已从峡口溯江而上。
　　夷陵依山傍水，若成水陆围攻之势，则事半功倍，也正因如此，先前陆议最忌蜀军水师，一再镇压防守蜀军的水上兵力，甚至不惜舍去朱然手中最强一支军部相助他于猇亭的机会，也要死防于江上，把持着绝对的制江权。
　　而如今山回路转，东吴一把火烧的刘备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水师于长江南岸虎视眈眈，彻底切断了江北蜀军回援的可能，朱然又怎会放弃这个两线围攻的好机会。
　　一时间东吴四万军力加昭煜一万越人军倾力而出，攻城掠地，于水陆两线沿夷陵江岸一路向西疾行。
　　每打下一座城池，陆议便命一位主将带三营兵马留守，他则带着昭煜韩当宋谦等主力大将继续追击刘备的主力，直至马鞍山高地。
　　马鞍山又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只可惜陆议一路紧追不舍，却还是没能彻底歼灭刘备兵力，让剩下那不到一万多的人马逃到了山上。

　　清晨，山下陆营帅帐内。
　　陆议冷着脸坐在主位，各主将依次立于左侧，右侧则插着那把自出营起他就没离过手的白虹剑。
　　“报大都督！”一前锋兵将来到帐前禀报，“刘备手下剩余兵马已于昨夜全部上山，于山口各处驻营防守，韩将军手下十二营已做好强攻准备，只等大都督下令！”
　　火烧连营计成之后，陆议在军中威信空前高涨，韩当更是为先前所为羞愧难当，自觉领命作马前卒，率亲兵冲锋陷阵，唯陆议马首是瞻。
　　“十二营军部恐怕还不够成四面合围之势，再加十营，同韩老将军一同攻山杀敌，不把刘备打出马鞍山谁都不准撤回来！各位将军，谁愿领命而战？”
　　像是被陆议语中杀意所震慑，一时间帐中无人回应，片刻后，宋谦才抱拳出列，朗声领命。
　　陆议脸色稍缓，亲自走下主位对他回行一礼：“有劳宋将军了。”
　　随后他转身回案，手指点着那一方战地沙盘对诸将沉声道，“想来各位此时都在想那穷寇莫追之理，忧心我太过冒进。但我要告诉诸位的是，现在还不是放他一马的时候！此处依旧属我东吴境地，若不趁此而攻，等到蜀军重回川地，我军将再无机会擒杀刘备。多杀一个是一个，哪怕只是十人百人之差，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昭煜抬眼瞅了陆议一眼，只见那清俊秀美的眉眼间此刻全是冰冷煞气，一双瞳眸布满血丝，让人看上一眼便觉不寒而栗。
　　军中将领大抵也都有同感，他们这位大都督一改先前隐忍作风，不计损失的疯狂进攻，狠决凌厉，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确实让人心下不安。只不过方才亲身见证过陆议用兵的过人之处，诸将心中就算有疑虑，当下也依旧无条件服从安排，只怕日后又因误解破坏了大都督的计划。
　　而这一点陆议自然也察觉到了，刚刚规整到手里的军心他不愿轻易再失，只是他心中自觉依旧烧着一颗火种，只要那股熊熊燃烧的气势还在，他就能感到吴军将气未老，还可再接再战！
　　这种感觉在三日后孙桓所率军部切断了蜀军西退秭归的后路，连夜前来与他汇合时，更是烧到了顶峰。
　　棋盘上的最后一枚王将，如今也终于归位。
　　暮色渐浓之际，孙桓策马与陆议巡视于马鞍山外谷，谷内杀伐之声依旧不绝于耳，此时已是吴军强攻不下的第三天，连昭煜这个“外人”都已披甲上阵，带着越人军杀了进去。
　　“大都督，若今夜仍强攻不下，您准备作何打算？”孙桓侧首问道。
　　先前他曾为陆议不肯发兵支援而恼恨，可当夷道城之困在那一把火之后不攻而破，见城外埋伏的蜀兵绕宜都城西撤时，他便了然了陆议的心思。若陆议出兵援夷道，必将与西南枕戈击楫的蜀兵胶着在一起，破坏了整体布局。
　　孙桓虽年轻，却聪慧过人，加之当初曾在宜都与陆议有过短暂合作，深知对方向来有抢先手不给敌军留后路的习惯。于是他立刻率军奋起直追，将向西奔逃的南翼蜀军全军歼灭，彻底截断了宜都至秭归这一条路。
　　此事并非陆议先前安排，故而听完孙桓的汇报后万分欣喜，没想到他二人的计谋居然如此相合。
　　陆议柔和一笑，“叔武兵法化用入木三分，是否也懂音律鼓乐？”
　　孙桓一怔，坦言道，“不懂。”
　　“万物皆有气律可循，两军交锋于战场，闻声听韵，即使不亲临现场，也可稍作判断，”说着，陆议抬手指了指山谷方向：“此战初始，蜀军破釜沉舟穷凶极恶，巨石长箭劈天盖地，直击我前锋部队，曾将我军攻势全面压制住。那时我沿河谷而巡，双方交战的声势是由上而下的。而后我军奋起而攻，增添兵马，谷下攻山之声渐渐壮大，已与蜀军相平。而此刻，你听，杀伐之声由四方聚拢而上，已成合围迫进之势。蜀军气势已尽，定撑不过天明。”
　　孙桓被陆议说的云里雾里，只听得对方那一句“定撑不过明天”说的斩钉截铁，当下笑起来：“刚好给我一夜休整的机会。明日一早，我当率军于西路埋伏，若仍有蜀军杀出马鞍山，我便在半道送他上路！”
　　陆议看着孙桓，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把到嘴边的话说了出来，“你若能截住蜀军，可否争取探听一下郡主的消息？”
　　没想到竟然是这件事……孙桓不禁唏嘘，当初孙尚香与吴军相持于巫峡又是何等的进退两难，最终她选择退兵，实质上经已等于站到了东吴一侧。虽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但想必她回蜀以后的处境也不会太好，当初宋谦就已经证实，孙尚香亲自训出来的水师早已被刘备分兵于其他将领。
　　“大都督放心吧，”孙桓低声道，“此行我定会寻到姑母，也好让大都督和主上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