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逃离夏季》李将歌

72、絮风

　　雪下大了，细碎的白色纷纷扬扬。最先落下的，在地面化成了冰凉的雪，待大地的温度冷却之后，才缓慢地堆积出有厚度的白色。江南的积雪，来得并不容易。

　　刚刚，辛睿在给沈知年讲解试卷上的文章，文章写的正是谢道韫在雪中咏“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而此刻，这场雪就落在他们的窗外。

　　辛睿取下了客厅柜子最上方的相片，相片上是他们一家四口春游时留下的照片，父亲揽着母亲的肩膀开心地笑着，辛睿在旁边的草坪上摘花，角落里，她的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孩子的鬓角上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这个小孩，就是陈睦。

　　辛睿擦了擦相片上的灰尘，想向沈知年说些什么，却因不知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好从头细说。

　　是的，陈睦是辛睿的弟弟，他比辛睿小两岁。姐弟俩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是姐弟俩出生前父母就商量好的。

　　他们的名字没有随族谱，弟弟的名字是随姐姐的“睿”字，同取“目”字。

　　小时候，他们的爸爸常说，一只眼睛虽也能睹物，但终归只有两只眼睛在一起时，才能完整地俯察天地。

　　爸爸想告诉他们，既然生来是姐弟、是亲人，就不要轻易分离。但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人世之后，这对姐弟的分离也就随之到来了。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北京的婆家人来到东江，先是好言相劝，辛韵一个人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太过劳累，他们将陈睦带去北京照顾，可以给他更好的生活和学习环境。

　　在辛韵强烈表示拒绝之后，婆家人态度骤变，破口大骂，他们家儿子若不是执意要和辛韵结婚，现在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人家儿子还不够，还想把孙子也一起克死吗？

　　辛韵油盐不进，辱骂一度升级，婆家人甚至吵到她的娘家人面前，在她的工作单位散播谣言。

　　即使如此，辛韵也没有松口，她知道，如果将陈睦送去北京，他就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了。

　　但突然有一天，年仅8岁的陈睦放学回来后，主动对母亲说，他想要和爷爷奶奶去北京。

　　这一次，辛韵再无法阻拦。

　　沈知年听到此处，沉声道：“这对你母亲的打击一定很大。她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养大的孩子，会主动离开自己。”

　　辛睿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落雪，点了点头。

　　“她很难过，但她还是告诉我，弟弟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对。她甚至还问过我，要不要也一起去北京过更好的生活。我知道如果我连我也走了，我妈肯定会彻底崩溃，我也知道爷爷奶奶想带走的只是孙子，而不是我这个孙女，所以，我留了下来。”

　　她双眼失焦，像雪落进了眼睛了，看着窗外，却又什么都没看。

　　“原本，我也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毕竟只是个8岁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呢？甚至在妈妈离开后，他没有回东江参加葬礼，我也没有怨过他。可后来再过两年，每年妈妈的祭日，我都会写信给他，发消息给姑姑托她转述，希望他可以回来祭拜妈妈。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风很大，吹得窗户都在震动。沈知年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在适当的时候给出回应：“那后来，你们一次面都没见过吗？”

　　辛睿摇头，“他8岁离开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只是偶尔，姑姑会在微博上发一些和他有关的照片，特别是每年他的生日。”

　　“有一年……我想想，是他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姑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他坐在人群中间，左边是爷爷奶奶，右边是姑姑姑父，面前是插着蜡烛的蛋糕。他双手合十正在许愿，和身边的每个人一样，看起来都那么快乐。

　　“姑姑是很成功的舞蹈演员，微博有很多粉丝。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总是发陈睦的照片，所以那条微博的评论区里，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她的儿子，说陈睦和姑姑长得很像。”

　　辛睿轻声笑了出来，“多可笑啊，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沈知年听在心里，渐渐意识到，辛睿的状态有些不妙。

　　有些伤口的愈合过程很慢很慢，但只要不去随便触碰伤口、撕扯伤疤，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可如果，这道伤口从没有愈合过，包了一层绷带，内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溃烂、生长、再溃烂，那又该如何？

　　辛睿的指甲重重地划过相框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知年走到她身旁，蹲下，动作轻柔地从她手里抽走相片，安抚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看这个了。我最不见不得你这个样子了。”

　　沈知年从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也是极其感性的人，看着辛睿难受却又隐忍的样子，他的心里也像有刀子在划。

　　“我没事……”辛睿抿了抿唇，从失神的状态抽回神思，有些后悔自己的事态，“对不起，我好像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我……我本来想问你什么的？我有些忘记了……”

　　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无意识间言语颠倒，她极力想要克制惶恐的情绪，但用是用力，越会坠入更深的无名的恐惧之中。

　　“辛睿，不要总说自己没事。”

　　沈知年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因惶惑而轻微颤抖的身体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沈知年俯身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神仙，不可能无坚不摧，对什么都不在乎，你不要这样逼迫自己。”

　　在他的注视中，辛睿瞳孔微颤。

　　他说：“我来帮你。你想要知道但不敢问的问题，你想要做但不敢去做的事情，都交给我，我来帮你。”

　　辛睿眼底微红，但她迅速抬起了头，将几乎要涌出的泪意堵了回去，“我没有什么想做的……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我只是想倾诉一下而已，仅此而已。”

　　“你一直强调自己对陈睦这个弟弟已经彻底放弃，不再将他当做家人。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面，那天夜里你却能一眼认出他的长相？”

　　沈知年指着厨房的窗户，问：“你知道他在楼下，所以你也偷偷看过他，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不是吗？”

　　辛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窗外的天空在大雪的发射下更加纯白耀眼，让人难以直视。

　　“阿睿，偶尔弱小一次也没关系。”沈知年握住她冰凉的手掌，温柔地说，“都交给我吧。”

　　辛睿的情绪逐渐平息，她看着蹲下去后比自己还矮了半截的少年，唤他的名字道：“沈知年。”

　　“嗯？”

　　“我发现，你蹲下来的时候，更像一条狗了。”

　　“……”

　　·

　　沈知年走下楼的时候，陈睦仍在原来的地方站着。

　　他撑着伞在大雪中站了半个小时，除了脚下，周围的地面都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寒风凛冽，陈睦也并非铁人，脸色和雪地一样苍白，鼻尖也已经冻得发红，握着伞的手更是冻得发紫，几乎要裂开口子。

　　“你们姐弟俩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虐待自己。”沈知年看着陈睦这幅故意作践自己给别人肯定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穿这么少在雪里站这么久，冻死了算谁的？”

　　沈知年一边骂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垃圾似地扔进了陈睦的怀里。

　　陈睦下意识地接住，发现这东西暖暖的发着热，是一个被沈知年捏变形了的暖宝宝。

　　他原本已经在风雪中冻得快要失去知觉，可刚刚接触到这一丁点的暖意，皮肤就像被灼伤似的开始发痛。

　　沈知年瞪他一眼，恶狠狠地命令道：“跟我走。”

　　陈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动。

　　沈知年走了两步才发现他没跟上，踢了一脚雪地，哼了哼：“我是来替你姐传话的，你不想听就算了。”

　　陈睦抬头看了眼楼上紧闭的窗户，思索了片刻，这才跟上了他。

　　沈知年将陈睦带到了一家本地菜馆，小小的店铺，装潢俭朴，好在开了空调，祛除一身寒意。

　　沈知年自己点了三个菜，然后将菜单扔到陈睦面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陈睦将菜单合上放到一边，看也不看，“如果你是想找人陪你吃饭的话，那你找错人了。”

　　他起身要走。

　　“你姐什么都跟我说了。”沈知年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从8年前到现在，全都说了。”

　　陈睦身形一僵，再看他时，眼神变了许多。

　　“我要见我姐。”

　　“你是什么大人物吗？想见别人，别人就得接见你？”

　　“8年前我不是自愿去北京的，是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不走，他们就绝不给一分钱赡养费，任由我妈被债务压垮。”陈睦捏紧了拳，“你去告诉她。不，我恳请你帮我告诉她，我不是自愿的。”

　　沈知年漠然地说：“我粗略估算一下，30秒。”

　　“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30秒就能说完。你能跟踪你姐那么多天，站在雪里演一出大戏，难不成就找不到机会把这30秒的话说完？”

　　菜上了，沈知年顿了顿，拿起筷子，又吐槽一句，“演韩剧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