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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尘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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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薇薇安离开神殿的途中,她总是感觉到有人在监视她,这种在暗处凝视的视线让薇薇安很不舒服。
就像是被阴湿的被子包裹一般,让人遍体生寒,感觉粘腻又恶心。
神殿的的长廊幽长而寂静,墙壁两侧的烛火细微闪烁,人影重叠在墙壁上,仿佛鬼影重重。
薇薇安的皮鞋轻叩在地面,低而脆的声音顺着长廊一层层扩散又回弹,渐渐地脚步开始杂乱,又逐渐趋于一致……
脚步停止,长廊中顿时无声,只有薇薇安平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她握紧手中短杖,蕾丝手套下的双手已经濡湿,开始在短杖上濡出痕迹……有人在窥探。
细密的风丝扫过薇薇安的脖颈,在铮鸣的剑刃声中她猛然向后转身,眼底一片厉色:“宵小,神殿之内岂敢放肆!”
“你在神殿辱骂神祇,何尝又不是放肆?”
剑刃被眼前男人的两根修长手指轻松夹住,就好像是夹住了一张轻薄的纸。
薇薇安大惊,张口就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就像是掉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一般,没有回响也无法传出,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你是黑暗神的信徒……你用巫术潜入神殿不怕被神官绞杀吗?”
男人没有丝毫慌张,而是略带嘲弄的笑着说道:“黑暗神即使死了这么久,居然也还有信徒吗?”
继而他面色一寒,说话的语气也仿佛淬上了冰雪,连长廊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别把我和黑暗神那种货色相提并论,就算祂还没死,都只是我的手下败将,更何况祂现在死了。”
我的手下败将……?
难不成……这还是光明神本尊?薇薇安怔忪一般退后好几步,难不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
薇薇安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漫不经心的把弄着自己的剑,又随手把剑抛起,可剑刃却乖顺的在祂的眼前上下浮动,像一只听话的狗。
神明随手一指,剑刃调转方向正入剑鞘,又成了薇薇安公主的一把平平无奇的手杖。
“光明神……”薇薇安呢喃着,眼底微光浮动。
阿尔忒琉斯很满意这副模样,祂伸出衣袖等待着小公主虔诚又激动的亲吻。
看着阿尔忒琉斯这一副等着人吹捧的模样,薇薇安觉得有些好笑,可她还是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态,提起裙摆屈膝。
“尊贵的神明大人,感谢您的仁慈,让下界的信徒沐浴到您的光辉。”
神明皱眉,她为何还不来亲吻,明明神明都已经到她眼前展露了神迹,她为何还能如此虚假又淡定?
“你为何说谎?我听见你对我的辱骂,你对我不满。”
“至高无上的神祇,我没有说谎,信徒们都在歌颂您的功德,感谢您的仁爱。”
薇薇安笑着,嘴角漾起优美的弧度,就连眼里都满是笑意,这是接见宾客时都会被大家喜欢的表情。
“但敬爱的光明神,我从未说过,我也是您的信徒,所以我说的一切并不能算谎言。”
阿尔忒琉斯看着这甜美的微笑,心下却涌起没由来的腻烦意味,祂从未觉得一个笑容能笑的这样扎眼。
“可是你的话无一不是赞颂,既然对我不满,又为何要说所谓的尊贵与敬爱,这不是撒谎是什么!”
“原来让您感受到了困扰吗?请您原谅,这只是一个在社交场合里的敬称,于我而言,所有与我产生社交的人都是尊贵的。”
所有人?她居然说所有人?
阿尔忒琉斯面色不变,可那双翠绿色的眸子却出卖了祂,眼神中明灭的光彩完美的映照了这个初入下界的神明心中的所思所想。
在眼前这个女人心中,祂这个神祇,至高无上的神明居然与这个世界上所有营营汲汲的人类一样吗?
薇薇安看着神明的面色变换,深感眼前的神明似乎很好懂的样子,原以为会是难缠角色,可是却意外的纯粹。
“所以你信仰黑暗神吗?那个已经死掉的神明?”
薇薇安摇头,她的唇瓣张合,说:“很抱歉,光明神冕下,我不信仰你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位。”
“我信仰的是……我自己,薇薇安·冯·艾尔利特公主。”
在圣战之后,黑暗神陨落,光明神也不再回应信徒的祈愿。
神序崩坏,神明就像是一个虚妄的梦一般不再可靠,祂再也没有显露出神迹与福音,魔法再也无法施展。
随之而来的就是魔法谱系的消失,魔法师们开始销声匿迹。
人治开始代替神明走入历史的舞台,国家开始发展律法代替神法,信仰开始转变,由信仰神明变成信仰国王。
千万年过去,这是连神明都不知道的发展,从此,新时代开始。
但神殿依旧随处可见,神官依旧拥有权利,不过神明开始逐渐变成统治者口中的神明,神官开始变成统治者驭下的工具。
腐败与阴暗开始滋生,比神治时期更恶劣,下层阶级的生活也比神治时期更艰难。
“我很难与您解释我的信仰,但我希望您理解,我的辱骂并不是针对您。”
看着阿尔忒琉斯对自己信仰的不解之色,薇薇安也不想解释,她没有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信神,也没有这个义务。
“可我听不见其他信徒的声音,既然你不是我的信徒,那为何……”
那或许是你耳朵有问题吧,薇薇安笑着想,她屈膝行礼:“全知全能的您都无法解释的事情,身为凡尘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如果冕下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退下了。”
阿尔忒琉斯只看见少女耀眼的金发如水一般从祂眼前划过,嵌着银丝的华丽裙摆荡起细微弧度,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等等。”
薇薇安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位神明。
“我是为你而来的。”
阿尔忒琉斯的话尾调微微上扬,但嗓音却很温和,并没有世人所以为的那种专属于神明的轻灵淡漠,反而像是一位很有涵养的贵族青年,不急不慢,谦逊有礼。
听到这话,薇薇安才正视起这位神祇起来。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着白色法袍身材颀长的神明,祂看起来实在是年轻极了,完全不似圣典描述的苍老模样。
而最扎眼的莫过于那一头披散在肩后长达腰际的顺滑银发,搭配着曳地法袍无端显现出一股禁欲端庄的味道。
侧抬着头看了几眼,薇薇安发现神明确实和神像差不多,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翠绿眼睛,就连眼睫毛也是恰如其分的长翘,算是一张完美无瑕的俊脸。
但也着实无趣,不知是神明似神像,还是神像如神明。
“感谢您的垂爱,既然冕下说是为我而来,那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薇薇安欠身,低垂着头颅,看起来恭顺又谦卑。
“可。”阿尔忒琉斯下巴微抬,尽显上位者的骄矜神色。
真是好糊弄。
两人漫步走出神殿,因为在昏暗的长廊内待的太久,原本温柔的日光在此刻也变的刺眼了起来。
薇薇安闭目侧着头,忽然感受到眼前撒下了一片阴翳,她睁开眼看见一只瓷白修长的手正在为她遮盖着阳光。
“人类,如此脆弱,就连日光都无法抵挡。”
神明收回手,翠绿色的眼眸在小公主身上上下打量。身量不高,无法战斗,身材纤细,无法承受伤害,就连手掌也是娇小的,连一个巴掌的力气都没有。
“感谢冕下,但确实如您所说,人类是脆弱的。”
“但即使是脆弱的人类,在没有您庇佑的这千万年,人类也依旧像树枝一样日渐繁茂。人类如蝼蚁,但蝼蚁确实最容易存活的生物。”
此刻的薇薇安收起了那一副谦卑模样,甚至连嘴角的笑意也消失的荡然无存。
但她站的笔直,良好的仪态让薇薇安像一棵雪松一般挺拔坚韧,只是现在这棵小雪松尚还在成长。
或许终有一天,这棵雪松会窜天而起,成为一棵最高的带着淡淡松香的世界之树。
“姑且承认你的说法,但对我而言,世界于我如尘芥,一捏即碎。”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阿尔忒琉斯环着手臂,在温暖日光下闲庭信步。
此刻的祂才真正展露了几分神性: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找不到厌恶的理由的高傲。
“我是神明,是万物的主宰,我不需要去知道你们人类是如何努力的存活。”
这就是神的绝对力量,因为人类弱小无比,在祂看来就像一只蚂蚁一样。
所以祂可以不用对人类费任何心思,谁会真正去学习理解蚂蚁,知道蚂蚁是如何生活得呢?
“冕下说的没错,这只是一个尘芥在神明脚下的不自量力罢了,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没错,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只是跪伏在神明脚下的尘芥。
但不知为何,阿尔忒琉斯皱起了眉头,这话谁说都可以,但唯独薇薇安说出来,就很让祂不舒服。
“阿尔忒琉斯,这是我的名讳。”
薇薇安愣了一瞬,随即从容的点着头:“感谢冕下告知。”
“但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交往不会直呼其名,您希望我如何称呼您呢?”
“随意。称呼于我,只是代号。”
“真是随性的冕下,信徒沐浴在您的恩泽之下,是信徒的福气。”薇薇安笑容不变,又是高高一顶帽子送上去。
阿尔忒琉斯眉宇一扬,绿宝石一样通透的眸子睨了薇薇安一眼,面露不满:“我知你不是我信徒,不必如此恭维。”
“我等你真心实意信奉我的那一天。”
在高耸的神殿之下,薇薇扬起笑脸看神,她的脸被神殿的阴影笼罩,好像被庇护在神明之下。
“我从来不信无用之神,如果阿尔需要我的信奉,那就请拿出能让我信服的能力吧。”
无用之神,她的意思是说我无用吗?真是胆大妄为的尘芥。
“你是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至少知道我是唯一一个声音能被您听到的人,您对我是有兴趣的。”
阿尔忒琉斯不置可否,薇薇安也不再提起此事,直到两人坐上了马车,神明才再一次产生了情绪。
“人类开始用如此无用的工具代步了?”
皇家马车由两匹年轻力壮的骏马拉乘,从外观上都透露出奢华,内里更是靡费异常,从小榻到茶几一应俱全,空间也足够两三个成年人舒适的乘坐。
但对于阿尔忒琉斯来说,这种工具除了能坐之外,简直是一无是处。外不能抵御魔法,内不能增加速度,就连空间都狭小且不能随意变换。
“自从您不回应信徒之后,魔法渐渐凋敝,魔法师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薇薇安的言下之意就是,都怪你不回应,导致现在都不能用魔法马车一日千里,只能依靠驯化动物变成代步工具了。
“对于人类而言,没有魔法依靠,那就只能依靠自然界与自己的大脑了。”
马车平稳的在道路上行驶,提提踏踏的马蹄声在两人耳边流转。薇薇安烧起小茶炉煮沸了一壶热茶,倾倒之间滴水不漏。
“您看,至少水不会洒,我们已经很满足了。”
阿尔忒琉斯鼻尖轻轻耸动着,发出似乎不屑的气声,但还是接过了小公主递过来的茶水,随意的灌了下去。
几盏茶的时间已经回宫,在一声声通报声中,阿尔忒琉斯和公主一起,回到了寝殿。
但除了公主之外,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阿尔忒琉斯的存在,薇薇安猜测祂可能是使用了类似于感知屏蔽的魔法。
不过,也无所谓了。
宫殿之中,还有两人正在焦灼的等待,在听见脚步声后,两人的眼中涌起了显而易见的欢欣之色。
还不等女仆开门,寝殿大门就被打开,薇薇安快步上前,环住了两人:“看看是谁回来了,原来是我最得力的女仆长和我最优秀的侍卫长呢。”
女仆长妮娅的眼中嘘满泪水,在公主的拥抱下顺着眼眶滑落:“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侍卫长里格的一双眼眶也是红了又红,连带着耳根也红了个透彻,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任由薇薇安环着。
“好了,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受伤?”
薇薇安放开二人,围着两人转了好几个来回,确认两人没有受伤的情况下,才在椅子上坐下。
“被抓之后大主教不敢对我们严刑逼供,但话里话外都在诱逼我们承认罪行,不过他们抓不到证据,我和里格就死咬着不知道三个字。”
妮娅风情的眼睛一挑,活灵活现的学起审讯室里的场景,里格也时不时点头附和,逗的薇薇安笑声连连。
“怪不得,看来是心理战打的你们都瘦了,待会儿里格可要多吃点肉好好补一补才行呢。”
里格点头,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没说话,忍着。”
此话一出,又逗的两个女人哈哈笑起来,一时间寝殿里充满着重逢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