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神》鎏鸣

1、帝姬与神明

　　贵都的三月是馥郁芬芳的，作为帝国的首都与王城，无数的贵族世代在这里扎根盘踞。
　　几百年的发展让这座古老的王城显得愈发贵重，让人迷醉。
　　街道两旁种着的名贵花木与贵族小姐们身上的香水交相辉映，精致的裙摆在平滑的石板路上流水般的滑过。
　　无数的小高跟吧嗒吧嗒踩在地上，无一不在显示着这座贵都的繁华。
　　薇薇安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倚在车窗前，看着贵小姐们正窃窃私语的谈论着这架带有王族标志的马车，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带着羡艳，她无趣的收回视线拉上了窗帘。
　　作为王族唯一的王女与继承人，她本不应该隔绝自己与民众的视线，因为作为王族是必须无时无刻被民众注视与监督，但这些窥探的目光看多了也是会烦的。
　　执起短杖在车厢内轻轻敲击，薇薇安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还要多久？”
　　听得驾车士兵的回答，薇薇安蹙起眉头低声催促了一句，随即闭目养起神来，但是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次出行的目的。
　　这一次出行并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自己的父亲——帝国的国王艾尔利特三世的口谕。
　　父亲鲜少用口谕这样正式的方式来命令自己，所以这令薇薇安有一些隐秘的不安，仿佛是有一条毒蛇正盯着自己脖颈一样的不安。
　　须臾，马车平稳的停靠，薇薇安睁开双眼整理了自己的裙裾，随即提着裙摆由侍女牵引着下了马车。
　　她低敛着眼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双眼中的讶异，稳步走向这座恢弘的大殿。
　　她居然被人带到了光明神殿？
　　“赞颂我们的至高神，您的恩泽永惠大地。”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薇薇安提裙下拜规规矩矩的跪在光明神像的脚边，金色的发顺着肩头滑落，缎子一般铺在神像脚背。
　　等薇薇安再站起身时，一群神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围在她的身边，眼神不善。
　　薇薇安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行了一个王族礼仪：“愿陛下安康。”
　　“薇薇安，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国王话还未说完，他的身旁走出了一位身穿白色圣袍的主教，大主教袖袍一挥打断了国王的话语。
　　艾尔利特三世面色阴了一瞬，又立马变回了毫无波澜的表情。
　　“薇薇安·冯·艾尔利特公主，光明典中第三章第五节第十段第一句请您背诵。”
　　大主教神情倨傲，好像已经断定了薇薇安背不出来，而围在薇薇安身边的神官也是如虎狼一般狠盯着她，随时准备着把这位公主拿下。
　　“光明神于圣战中获胜，光辉重新护佑博拉斯尔诺大陆，凡尘万民皆俯首于神明脚下献上永恒且世代不变的信仰与生命。”
　　轻灵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清晰的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与心头。
　　薇薇安适意的歪头看向大主教，眼神中满含着对光明神的虔诚孺慕，也隐含了一丝不解：
　　“请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大主教被这样的双眼看的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臂泛起一阵蔓延的鸡皮疙瘩，他连忙划开了自己的眼神：“第十章第八节第三段，背。”
　　“光明神的视线遍布大陆的任何地方，万民之主光明神赐予祂的子民食物与水源，无论是烈日还是阴翳，雷霆还是雨露皆是光明神的恩泽。”
　　薇薇安低垂着头，纤细白嫩的脖颈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底，也被那座光明神像凝视着。
　　“故子民应摒弃黑暗与污秽，以圣洁之身追随在神明身侧。婴孩应圣水濯洗，少女应保持处子之身，男人应勤恳守序，妇女应保持忠贞......神之子民应为神明献上最纯洁的一切 。”
　　语毕，薇薇安抬起头环视众人，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无措与惊惶，最终把视线定在了大主教脸上：“还需要我背更多吗？”
　　大主教面色不愉，老脸上的表情更是青青白白的变换着，嘴唇张了又张，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原本是不信薇薇安能背下光明典中的东西，可是薇薇安不仅背了，还是毫不犹豫无比流畅的背了，这与他所得的情报根本就不一样！
　　况且从进入大殿开始，薇薇安的每一个礼数，每一个眼神都无可指摘，堪称典范。
　　这个女人不愧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也无怪乎她会被人称赞为帝国明珠。
　　近些年光明神殿的传教活动屡屡受挫，不仅有不明组织暗杀神殿神官，还有人煽动普通群众拒绝购买赎罪券，甚至殴打基层神殿成员。
　　这桩桩件件都让神殿高层极为恼火，大主教接手此事后通过探子发现，这些事件的背后好似都有薇薇安公主的影子，这才有了今日的试探。
　　可是经由此事，大主教反而又拿不定主意了，他犹疑的看着眼前这位金发黑瞳的帝国公主，最终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已经足够了，今日请公主前来只是为了请您给众位新手神官做个榜样，有一些从地方上提拔起来的神官居然连光明典都背的不够纯熟，着实让我有一些头疼。”
　　“原来是这样吗，那看来神官的选拔与晋升还要再严格些才行呢。”
　　薇薇安点着头表示对大主教此举的理解，语气中透露出一些遗憾：
　　“可惜我是女子，不然我也是要去参加神官选拔的，毕竟谁不想侍奉伟大的至高神呢？”
　　大主教笑着正打算开口再客气两句，却没想到一个侍女忽然从角落里窜出，她奋力的扭开神官的钳制，扑倒在大主教脚边：
　　“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些事情都是公主殿下指使人去做的，我在门外亲耳听到绝对不会有错啊！”
　　大主教的衣袍被女人攥的死死的，无论怎么拉扯都无法把衣角从女人的手中夺回。
　　他脖颈上的血管鼓鼓的跳动，语气也从一贯的和善变为了凶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拉开她！难道要任由她在神殿放肆吗！”
　　被呵斥的神官赶紧把女人拖拽出神殿，隔得多远都能听见她尖利的叫喊：“公主根本就不信光明神，她是异端！我曾看见她撕过光明典，为什么您不相信我啊！”
　　薇薇安脸色刷白，立马跪倒在神像脚边双手合十的祷告起来，几滴泪顺着脸颊砸到大理石地板上，显得整个人格外的无助凄凉。
　　她身形颤抖，祷告了几句就趴伏在神像脚背上泣不成声，口中不断地说着“请求您的原谅”之类的词句，就像是一个最虔诚无比的信徒。
　　大主教见状亲自上前搀扶起薇薇安，语气温和的仿佛是在安慰自家孙辈，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是质疑：“公主殿下，今日怎么没见您带女仆长和侍卫长出来……？”
　　“他们消失好几天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怀疑，我明明是这样忠于神明的信徒。”
　　薇薇安哽咽着，豆大的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将大主教的白袍浸湿。
　　“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帮我找一找他们吗，我也会继续向神明祷告的，希望他们平安。”
　　其实大主教和薇薇安都知道，女仆长和侍卫长被秘密带走了，至于是谁带走了人，当然是这位白衣主教了。
　　但是一人不能直说，一人假装不知，二人就在这神殿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唱起了大戏。
　　最终大主教安抚住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薇薇安，承诺她会找到人之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领着一大群面色各异的神官退出了大殿。
　　艾尔利特王终于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存在，他迫不及待的走上前来轻拍着薇薇安的肩膀，安慰着仍然红着眼圈的女儿：“你做的很好，是我的骄傲。”
　　薇薇安微低着头，对自己的父亲投去腼腆又羞涩的笑意，仿佛是一个爱着父亲的好女儿：
　　“因为我是您的女儿，也是帝国的继承人，所以女儿绝不敢行差踏错一分。”
　　老国王看见这笑意神色忽的一怔，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他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
　　薇薇安久不闻声，嘴角继续勾着笑意，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我还想继续祷告。今日无端被人污蔑，肯定也是我平日做的不够好的缘故，我想向神明阐述我的罪恶。”
　　“那我就先回宫了，那边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我去处理。”艾尔利特王被话语惊的恍然回神，他伸手抚向薇薇安的眼角。
　　“你也不必自责，祷告完早些回宫来，不要累着自己。”
　　薇薇安低头称是，提裙屈膝目送国王出门之后，转身又跪在了神像脚下。
　　在琉璃瓦铺盖而成的穹顶之下，神殿里的至高神石像被映射出斑斓星碎的光点，仿佛是围绕在神明身边的神迹。
　　石像微低着头，眼眸似起未起，悲悯的注视着跪倒在祂身边的凡人。
　　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迹，贵都的神殿是除了大主教和他的神官们与王族之外不得任何人踏足的，就连打扫的人员也是从王族偏远旁支中与神官中各抽一半，在特定的时间打扫。
　　所以此刻神殿内除了薇薇安与神像之外再无旁人，如果神像也能算人的话。
　　忽然大殿内响起一声轻笑，薇薇安不再低头也不再谦卑，而是笔直的站着高傲地抬起她的头颅，露出宛如名贵瓷器一般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嫣红的唇瓣微微勾起，轻蔑笑意丝毫不加掩饰，吐露出来的话语更是尖刻又恶毒，不复刚刚温婉又纯善的模样。
　　“光明神，我讨厌你。迟早有一天，我会砸开你所有的石像，把你雕刻成马桶。”
　　“你真该下地狱。”
　　……
　　圣殿之中是千万年来的凝滞与一成不变的白色，唯有滴水声在这空旷的圣殿中显得无比清晰。
　　这凭空产生的水滴是创世神的惩罚，每一滴水都对应着一个凡尘的灵魂，唯有这水滴将魂池灌满，创世神对光明神阿尔忒琉斯的惩罚才能结束。
　　这是创世神对光明神杀死黑暗神的惩罚，也是对光明神挑战自己威严的惩罚。
　　可这池子真是太大了，直到千万年过去，直到创世神神力枯竭陨落，光明神继任创世神，直到神座之下全被水覆盖形成一片水域，阿尔忒琉斯仍被神谕束缚着，无法动弹，也听不见任何信徒的声音。
　　可是今天，祂听见了除了水滴之外的另一种声音，是如黄鹂一般的清脆的声音，可是这声音的主人说出的话语，实在是难以恭维。
　　神明感觉到自己在被冒犯，祂的白色睫毛微微抖动，仿佛要从假寐中苏醒。
　　神像之下，薇薇安仍是喋喋不休的冒犯着光明神，词句从高雅变得低俗，又从市井变为咏叹，换着花样的抒发着自己的浓郁怨气。
　　她每做一场“虔诚信徒”的戏，就要独自来神殿辱骂一番，不然这戏迟早有一天会做不下去，毕竟谁愿意天天对一尊破石像又跪又亲，伺候的跟孙子一样呢？
　　而被辱骂的正主光明神阿尔忒琉斯，也是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花样辱骂，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神明手指微动，神座之下的水域转化成一面水镜。
　　祂轻手拨弄着，水面破碎的涟漪模糊了所有画面，唯独薇薇安那张带着黑色瞳孔的脸仿佛时空定格一般纹丝不动。
　　那张脸上带着些狡黠的笑意，像一阵松快的风吹进阿尔忒琉斯的眼里。
　　神明看着薇薇安带着笑意转身，又立刻变成温婉模样，祂疑惑，也不舒服。
　　这种感觉很奇怪，祂说不上来。
　　祂是神祇，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为何这女人能毫不敬畏的辱骂神明，又为何这女人能如此狡诈的当人一套背后一套，这么迅速的转换神情？
　　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还是有着难言之隐？
　　眼见着薇薇安就要走出大殿，明明水镜能看见世间一切，阿尔忒琉斯的身子也忍不住往前探几分。
　　祂想出去，这是唯一能传入圣殿的声音，这也是第一个敢辱骂自己的声音，祂想知道为什么。
　　神明挣扎起身，如瀑般雪白的长发在水中缓缓流动，宛如水草一般随着水纹起舞。
　　锁住祂四肢的链子发出嗡鸣猛地缩短，将祂踉跄的拉回神座。
　　阿尔忒琉斯嘴唇微抿暗自发力，眉头浅浅的皱着，好似束缚住祂的不是锁链而是一根发丝。
　　但只有祂自己知道第一任创世神留下来的束缚有多难搞定。
　　手腕已经被勒出鲜血，而吸收了继任创世神神力的锁链却愈加变得难缠。
　　随着束缚越来越紧，阿尔忒琉斯被固定在神座上动弹不得，祂的神情开始不耐起来。
　　“既然如今是我继位，也容不得你这上一任的东西如此放肆。”
　　话音刚落，一阵白光在神明的身边闪过，大殿中顿时响起一阵尖锐的音爆，而那束缚着祂的锁链也自然被击溃重新变为神力飘荡在神殿内。
　　阿尔忒琉斯看着圣殿四面八方漂浮的莹白光点，祂随手一招凝成一柄白色利剑，这才满意的走下神座。
　　在祂走下神座的那一刻，祂的长发瞬间缩至腰间，顺滑的就像一条白练。
　　赤脚踏上水面，阿尔忒琉斯漫步出了神殿，大门在他身后缓慢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