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你是座孤岛》双木家

9、锋芒（二）

　　周三，下午倒数第二节课下课铃响。坐在讲台前的章才临这时才从眼前翻阅的文学著作里缓缓抬起头来：“你们接下来什么安排呀？还留在教室里自习吗？”

　　前排的一女生乖巧回答道：“周老师让我们去礼堂听学期汇报，然后家长再到教室开家长会，交错着来。”

　　章才临恍然大悟：“哦？这样啊，那你们去吧。”

　　这时不知道后排哪个不留情面的臭小子大喊了句：“老师你是不是又没有看群里的通知啊。”

　　“哎呀肯定是又觉得那些通知字多不说人话啦。”有人顺着问话调侃道。

　　章才临看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闹，也不恼只是笑：“没事，你们知道怎么做就好。你们这么聪明，我老头子再多操心，怕是又要遭你们嫌。”

　　孟渟抱着书跟着人群走向礼堂。

　　忽然听走在她身旁的人此时低声说道：“唉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1班前两天刚才转来的那位女生。今天早上他们化学校选拔赛的竞选名单不是公示在我们楼下一楼大厅那儿了嘛，她和周净植并列第一呢。”

　　“我去！她这么厉害吗！并列第一？真的假的？可是周净植不是很厉害吗，每次考试都遥遥领先，连甩后面的人好几十分，从高一进来到现在，我就没有见过有谁能与他并列第一。”

　　“哎呀。人家要真没有点儿实力的话，怎么能一来就来了咱们学校的理科实验班。”那人压低声音，理所应当地又说道，“我还听说她现在好像还成了周净植的同桌呢。但是这消息现在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他们1班的人嘴巴可严啦，得亏我有人脉。”

　　另一人闻言疑惑：“同桌？我记得他不是原来有同桌的吗？”

　　“去年说1班学习压力太大他承受不住早转班走啦，你还别说，他们班从高一开始到现在这两年都还不到的时间，转出去的同学还是不少呢。”

　　“也是。听说他们大年初五就让回来上课，才放七天假，这换谁能顶得住。再说，身旁还坐着这么位沉默寡言的压抑的大佬，也不知道那位新转过去的同学能不能顶住压力咯。”

　　而此时这位话题的主人公正在她们的身旁，与她们并肩而行。

　　孟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远离她们，而是就这样保持她原来的步速，走在她们身旁，静静地听着她们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起周净植和坐在他身旁的她，内心毫无波澜，就好像在听旁人的故事。

　　汇报结束后孟渟没有急着跟随人流离开，而是有意绕开他们，在礼堂附近寻了块没有人的明亮的地，她就这样坐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安静地温了会儿书，看时间过去得差不多了，她才悠悠地合起书离开礼堂，打算回教室倒点水吃点面包后正好晚自习开始。

　　A市的天黑得很快，从礼堂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抬头就能看见很明亮的满月。

　　又是一月的农历十五。

　　孟渟抱着书慢慢走回教室。

　　从光线昏暗的楼梯道走出，她正看见前面的教室门口此时三三两两地正站着一对又一对人。是她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离她最近的女孩正在向她的父母撒娇，她的妈妈摸着她的头笑得宠溺，在旁的爸爸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孩旋即收起笑意朝他做了个鬼脸。

　　她看得愣了愣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她有意在无人的礼堂里逗留这么久，就是不想看见眼前这幅家庭和睦、其乐融融的画面，没想到她再怎么躲也还是没有躲过。

　　算了。孟渟挪开目光。她还是别不识好歹地打扰他们一家人的热切交谈了。

　　孟渟抱紧怀里的书，低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迅速走过，径直往教室后门的方向走去。

　　她才走到门口，正要进去教室，此时忽地却听远远地好像有人喊她的名字：“嗨！孟渟同学！”

　　孟渟循声抬起了头。

　　是陈昊年。

　　还有他身边的那位人物。

　　他们此时正从她的前方向她走来。

　　“好巧，你也这么晚才回来吗。”陈昊年笑着朝她远远地挥了挥手打招呼。

　　他似是刚才从球场打完球回来，浑身冒着腾腾热气，满头淋漓的汗珠顺着脸庞滑落，落在他那蓝白色的校服前。

　　看得出来他确实很热，两边的短袖全都被他挽到肩膀，露出两截劲瘦分明的胳膊。

　　在朝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小跑，停住，原地跳起，抬手，在半空中行云流水地作了个投篮的动作。

　　果然是不走寻常路。

　　孟渟觉得幼稚，但又忍不住好笑。她忽然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呢。

　　成天嬉皮笑脸的，也不知道高兴什么劲儿，自娱自乐，精力多得好像永远用不完似的，每天都是那么有活力，无忧无虑、自由坦率，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恼会不识趣地困扰他。

　　他们停步站在她的面前。

　　陈昊年一眼便注意到她怀里抱着的书，他挑眉，故作玄虚地调侃了句：“这么用功呢。”他环顾四周，“咦，怎么没有看见你的父母？他们是已经走了吗？”

　　孟渟垂了眸，她忽地觉得好没意思。

　　难得刚才见你心情还好了些。

　　“嗯。”她敷衍似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回应的是他的哪句话。还没有等对方作出反应，她抱紧怀里的书旋即干脆地转头走进教室。

　　陈昊年不明所以，他看向身旁的周净植，挠头，困惑：“啊？我又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孟渟走到自己的位置将书放下。

　　身后，吃了闭门羹的陈昊年快步紧随其后：“怎么啦小孟同志？我怎么觉得你自从昨天那会儿老章办公室那回来以后心情就不是很好的样子？怎么，难道是老章说你什么了吗？”

　　他挠头又快嘴嘟囔了句，“嘶，不应该啊。老章不是这样的人啊。”

　　“你想多了。”孟渟说。

　　得到回应的陈昊年顿时灿烂如夏花：“唉，我就说嘛，老章这老好人，平时可是连稍微重上那么一点儿的重话都舍不得对我们说，怎么可能真的会像别的老师那样说狠话刁难人。虽然，他人平时是爱操了点心，但是这。”

　　“我去倒水。”孟渟忽地打断他。

　　她拿过水杯倏忽转过身，却险些猛地撞上身后的人。

　　她抬头。

　　是周净植。

　　他刚才跟在他俩身后从教室后门缓缓走进教室，这会儿才走到她的身后。而这边孟渟光顾着打发话多的陈昊年，已经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个事不关己的人物。

　　眼前的人完全不见要挪步的意思。他站在原地没有动静，好像是在等眼前的人的反应。

　　而眼前的她很不自在地别开触碰到他眼睛的目光。

　　她不想看他。

　　才僵持不过两三秒，孟渟先妥了协，她侧过身，绕过身前这位人物，径直走向教室后门，离开教室，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说让让，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不过擦身而过。

　　而这边，话分明已到嘴边却被堵住的陈昊年看着孟渟决然离开的背影，还在怀疑自我：“唉不是，我是真的说错什么了吗？”

　　“和你没关系。”

　　站在原地没有动静的周净植此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垂眸，淡淡地扫了眼眼前的桌。桌面正放着一小摞书，三四本堆叠在桌角，最上面放的是他们的化学教材，封面端正写着她的名字，孟渟。

　　正是刚才她怀里抱着的那些。

　　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抬腿一步跨过身前的椅子，跨进里面的座位。

　　“和我没关系？”陈昊年奇怪。

　　“啊。难道，”他忽地转头看向他，紧皱的眉头松了开，“和你有关？”

　　这时，“周同学。”

　　有人在这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是班长黄梦妍。

　　她看了眼眼前的空位问：“请问孟渟同学回来了吗？学校这边规定今天截止上交申请表，最晚是第一节晚自习开始以前，逾期不候。现在等会儿就要到时间了，但是她还没有给我呢。”

　　“申请表？”陈昊年闻言疑惑，“什么申请表？”

　　话还没问完，却听，“唉让让！让让！”

　　有谁搬了一摞比人还高的书向他们走了过来，摇摇欲坠地，看得坐在通道两旁的同学胆战心惊，直喊“哎呦我的老天爷，你小心点！”。

　　一众哎呦喂的小心声当中，这时有谁好奇地幽幽插了句嘴：“这是什么？”

　　“新到的物理教辅。”那人耳尖，从比人还高的书里探出脑袋回答。

　　“物理？”让了道的黄梦妍眉头拧成麻花状，“就你一个人吗？怎么也没有消息通知我们呀？这样的话我们也好多叫些人下去帮你。”

　　“楼下还有两摞呢。”那人说。

　　“我是被骗去的。我才吃完晚饭从食堂门口出来，正好就遇上了咱庆哥，庆哥说哎呀小侯啊咱俩好像好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我说老师啊今天不行今天作业多我得赶紧赶回去写，他说唉别这样说作业什么时候都能写不急于这一时，然后非拉着我去校园散步说饭后消食，结果散着散着散到校门口，我聊得正得劲呢，他突然指着地上那一摞书叫我给搬回来。”

　　“噗嗤——”旁边的人听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庆哥，诡计多端的男人哈哈！”

　　“他是懂美男计的哈哈哈哈——”

　　“哎呦，侯同学，也得亏人是咱们庆哥，不然就依你这点没出息的心眼，被人骗了还自作聪明地给他们数钱呢哈哈哈，怎么，还盼着人能给你点分红不成。”

　　“我这不是……”

　　这边话还没说完，忽地听“砰——”的一声，那人撞了桌角，紧接着听“哗啦——”“哗啦——”“咚——”“咚——”

　　书从原来的摇摇欲坠直接变成摇摇直坠。

　　“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搬着手里的书腾不开手，他试图想要挽救眼前的残局但是无果。手上的书接着一本又一本不受控地落了下来，落向地面，椅面和身旁的桌面，落得到处都是。

　　兵荒马乱的。

　　通道两旁的同学看得着急：“行啦别对不起了，你先赶紧把你手头上的书放到讲台那边去吧，地上的这些我们帮你捡。”

　　孟渟放在桌沿的化学书被撞落，跌下课桌，纷飞的书页飘落而出一张纸，缓缓，缓缓地落在周净植的脚边。

　　还在帮忙捡书的黄梦妍眼尖地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唉，那是申请表吗？”

　　她有些犯难地看向周净植，面露难色地开口：“可、可以帮忙捡一下吗周同学？”

　　周净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向自己的脚边。

　　地上的纸落地时正是正面，最上面印有很大的标题：201x年A中高二年级学生住校申请表。

　　他弯下了腰，捡起飘落在他脚边的那张申请表。

　　姓名：孟渟。

　　联系人：母亲孟岚。联系方式：135xxxxxxxx

　　他递给她。

　　黄梦妍感谢：“谢……”

　　“你做什么。”

　　黄梦妍循声回头，发现孟渟此时正站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周净植手里递向她的那张表，面色愈加凝重，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

　　“啊，孟渟同学你回来了。”

　　黄梦妍从没有见过孟渟眼前这副生冷的面孔。

　　她有些慌乱：“呃，你、你可能误会我们了。是这样的，就是上次说的那张住校申请表，学校这边催着上交，等会儿就要截止了，但是你好像还没给我，所以我来找你，看你不在我就问了周同学。但是刚才小侯搬书的时候很不小心撞到你的桌子把你的书撞掉了，它就正好飞到周同学脚边，我看见了，所以才让周同学帮我捡一下的。”

　　“实在抱歉。”她道歉道。

　　孟渟看了眼黄梦妍，方才通身可怖的冷意收了敛，她面色渐然平静，恢复往日和颜悦色，就好像刚才那股威压让她生畏的气场不过是黄梦妍她自己紧张地看走了眼。

　　孟渟转头平静地看向周净植。

　　她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你呢。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周净植移开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在她与他的对峙当中，他先躲开他们对视的目光。

　　黄梦妍踌躇，试图打破眼前弥漫的尴尬气氛：“呃，那什么，孟渟同学，表上联系人这边需要父母双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你只写了一位，你看你现在方不方便把它补充完整......”

　　孟渟淡淡收回目光：“不用了。”

　　“啊？”

　　“我不申请了。”她的语气平静，一如既往，“我的家长没有同意。对不起，没有事先和你说明。麻烦了。”

　　黄梦妍看了眼手里的申请表，又看了眼眼前面色淡漠的孟渟，她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讪讪地收回了手：“啊，好。好。”

　　“你要住校？”前面静观全局总算有了些头绪的陈昊年疑惑地看向孟渟。

　　孟渟没有看他。

　　此时晚自习铃打响。

　　“上课了，陈同学。”孟渟说。

　　言简意赅。听得出来她并不想再继续眼前这个话题。

　　孟渟自顾自坐下，放下水杯，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书，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前面的陈昊年这时也没有再说什么了，他识趣地转回了头。

　　孟渟的指尖才触到书的封页，正想将它捡起时，此时忽地听哪里有道很轻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说话的人距离她很近，很明显是对着她说的话，声音很轻，但是她听得分明。

　　孟渟循声抬起头，正正对上他低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悲戚，愧疚和孤独，有别她以前见过但生畏的冷峻和孤傲，如果说以前的他像是杀伐果决固守领土的将，现在的他更像是身处至尊却孤身落寞的王。而这种感觉，在此时她身后的那两三盏灯星落在他的眼睛里时，尤为明显。

　　孟渟却不理解他何来的悲戚，愧疚和孤独。

　　她忽然冲动地想问他。

　　她想问他，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这就是你从开始就对我报以不明缘由的恶意的原因吗。

　　你就这么幼稚吗。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对我的主动视若无睹，又将我的好意弃如敝屣，就是连我最狼狈的时候，你都能这么凑巧地赶上，好看我的笑话。

　　那现在呢，现在又是什么，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我炫示你在这班级里拥有多广的人脉，还是多大的话语权？

　　无聊。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戏码。这全天底下是没有其他适合你们显露的招数了吗。

　　但是她没有问出口。

　　她看着他，忽然自嘴角弯起一弯淡淡的微笑。

　　“没关系。”

　　还是那弯恰到好处的微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恰合时宜，哪怕是现在。

　　“是我误会你在先，还请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学习吧。”她微笑说。

　　对方没有再说话。

　　他就这样看着她。

　　他好像一向都不喜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