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街角 ...

  •   南城火车站出来的第二个十字路口有家酒吧,名字取得随意,叫“街角”,听说是个无名歌手开的,有些年头了。
      街角旁边挨着一家早已关门的花店,一家窄小的二手书店,和一家不太适合南城的咖啡馆(已经歇业了好几天,据说是个爱旅游的作家胡乱开的)。
      在人们记忆里,早些年的冬天,如果天晴,花店门口的山茶会开得很艳丽,会有很多人去花店买一束花再去咖啡馆点一杯黑咖啡等着友人或是爱人赴约。但是遇上了雨天,人们就缺少了这样的兴致,总是缩在室内,街道上只有连成片的积水流动,少有行人。但偶尔也有人会去二手书店淘一本诗歌消磨时间,也会有人选择去酒吧点一杯长岛冰茶,在迷离的灯光下听驻唱歌手唱些年代久远的歌。
      但也许是因为南城雨水连绵,住在这里的人们总显得颓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因为潮湿的气候每个人都生了锈,所以总是沉默地拖着咯吱咯吱响的身体工作、吃饭、睡觉、有时遇上暴雨还要跑回家去收来没有晾干的衣服。他们总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畅想一下规定路线以外的世界。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在每个人都以为南城也要生锈瓦解时,废弃的多年火车站迁址重建,再一次把外面的人带来南城,而南城人也有选择出逃的机会。
      只是他们被困雨季太久,身上的锈斑都刻着南城。不敢逃离。
      于是街角多了好些买醉的人。在火车轰鸣到站时。在一次又一次的暴雨时分。

      /
      连绵一个冬天的雨,在仲春时终于有了温和的迹象。路边的树也挑了青色的叶片,灰蓝色建筑物的涂料也斑驳了几点新绿。
      在雨声渐小,却又连绵不断的下午。有一列由北回南的绿色火车飞驰过这片朦胧的灰蓝色雨幕。
      而火车轨迹下的城市正在下雨。
      潮湿的空气浮动、碰撞叮当响的玻璃制品,远处废旧的轨道长着的深绿色杂草被雨水折腰。余景声看了会就倚在玻璃门边,眼眸低垂下来,捏着指骨,想着雨什么时候停。
      玻璃外游动的云层灰蒙蒙,深绿色的树叶成了南城唯一的色彩,来不及回家的人疯跑、转折到街角,一眨眼他们就成为了灰色调的影子。

      下雨的时间太久,余景声倚靠的玻璃门都洇出了一部分呼吸的白雾,他抬起手在上面写了一个字。
      观、
      余景声愣了一下,好像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写这个字。
      静默的时候,他想起他有时候总会下意识写出一些毫无映像的、从未见过的字句。

      那么,为什么呢。他想。
      没有结果,因为他不知道。好像这些下意识行为生来就是长在他骨骼缝隙里的,像是荒原里写着他名字的风、玫瑰、野草、树叶,谁都不知道来由,仿佛上辈子就镌刻在灵魂里的。没有任何理由。
      搁置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亮了亮,余景声才从阳台的玻璃门走过去,他捞起手机,顺势缩在了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缝隙里,指尖点开了微信。
      [街角老板]:余景声,今天雨小,来不来我这边?
      [Leesirly]:嗯。
      [街角老板]:还是晚上六点?
      [Leesirly]:嗯。可能会早点。

      余景声敲完这行字,就趴在茶几上睡觉,手机放在一边,界面还停留在刚刚。
      窗外的雨已经漂泊进了落水公寓墙面的缝隙里,堆积的水生养一节山脉的青。玻璃门关住的流水也浇湿了绿植,角落里盛水的玻璃制品晃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倒悬的风铃落进去。
      叮伶作响。
      而余景声在梦里。

      他的梦里有飞驰而过的绿色火车,有簌簌而下的雪,有漫山遍野洒落的金色阳光,有山野间流动摇晃的青绿色。这些交织错乱的、是余景声未曾见过的、除南城的雨以外的景。光怪陆离的它们构造成怪诞的艺术品。
      梦里还有一个静栖江水的飞鸟。
      而余景声却只能隔着河流望着他。他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湿透了的翅膀粘着干净的蓝色鱼鳞、从骨骼里飘荡散逸的藤蔓。

      哦,原来我是奇怪的。

      /
      从未关实的玻璃门缝穿过的风惊醒了一场盛大怪诞的梦。
      余景声直起身揉了揉僵直的脖颈,才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八。
      他看了看玻璃门外又下大了的雨,认命似的进卧室找了件宽厚的风衣。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又转身回了卧室。出来时右耳扣着一只白色的耳机,左手捏着另一只耳机在回消息,右手还顺势拿一把黑色折叠伞。
      等到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他才把手机扔进衣服口袋,把左耳的耳机扣上。然后转身把门锁上,下楼了。
      走到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他遇见了住在六楼的那位举办摄影展的女艺术家,她刚巧抬头,他们的目光撞一起,艺术家偏开头笑了。
      她笑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几张摄影展的门票,递给余景声:“景声有空的话,来看看摄影展吧。可以的话,带上你的朋友。”那几张灰蓝色的纸张分割出几块空白来放置相片,鲜明的色彩撞进余景声浅色的眼。
      他接过那几张票,半响才回她:“一定”。
      结果艺术家早就上了二楼,他只好把门票折叠几下放进衣服口袋。
      余景声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冲上了二楼的裴虞喊了一声,“裴,你记得清理一下阳台。”
      “知道了——”她的声音传了下来,“谢谢你!”

      /
      火车到站的时候,沈观离差点汩没在这场大雨里。
      他没有带伞,只有一台过时了的旧相机、一部手机、和一对蓝牙耳机。
      他只好在火车站买了一把折叠伞。走出火车站时,天已经是深蓝色,借着火车站倾泻的灯光他看见台阶下流动的积水。水中沉淀着如同山脉的青蔓飘荡散逸成一节又一节的呼吸脉搏。
      沈观离按下快门的时候在想:这里好多雨,整个城市都倒悬进了雨季的轨道么。
      他走到街边时,雨落得轻巧,浅浅的白色串成细长的幕,从天际哗然垂落,他抬眼时看见了今生最难忘的景象:
      长街两侧是灰蓝色、黑蓝色的建筑物,没入了灰色云层。
      右侧的街道只有低矮的灌木丛,流动水色、深深浅浅一片软青色。偶有一节其他色斑露出。
      左侧街道的房屋倾倒出细长的光亮,暖黄色融化进柏油公路上的水洼,风吹得涟漪层叠消融。玻璃门切割的模糊人影倒悬进水泊里的天空,灰蓝色和黑色。
      空荡的街道只有一个高挑清瘦的黑色人影,他身长玉立,执一把黑色的伞,漂泊的雨幕笼住他,身影都浅淡。

      沈观离愣了好久,才按下相机的快门。他垂眸去看相片时,突然想起梦里悬溺水中的人影,好像也是这样。
      这样的灰色调、这样的令人难过。
      好像南城一城的雨雾都困在他身上了,抽枝落蓝。
      沈观离看着旧相机里框住的灰蓝色的景:湿漉的、凹凸不平的地面,积水连成了湖泊,澄澈的水面像镜子,框进了雾蒙蒙的天空、黑色的清瘦人影、两侧淋湿的暗色建筑物。
      他好像借此听见了簌簌而落的雨,听见了倾覆山川的雪,听见了南城。还听见了梦里浮起的植物吐露的诗:
      河床晕化河堤拦截的雨水、
      枝节缠绕生根的泥泞、
      是怪诞的梦生出来的青苔和游鱼。
      忽然他发现相片里有极细微的白色,他轻叹一声,可能是旧相机的画质问题吧。抬头时他才发现,

      ——原来是下雪了。

      /
      南城很少有除了雨季以外的天气,二月末尾的雨夹雪大概算得上是惊喜。白色的颗粒落下的时候余景声愣了一下,他伸手接住了细微的雪沫和几滴细长的雨丝。
      而住在街道边的人们推开门,抛弃了落水时依赖的伞,融入这一场半雪半雨中。那一刻,人声撞进了空荡的长街。
      余景声低头看了眼手机:晚间五点二十七,雨夹雪。
      二月十九日,雨水。
      南城的春日没有晴天,但是有一场盛大的春雪。

      /
      沈观离愣神的时候,白雪落到了他眉眼,化成了一滩寒凉的春水,顺着他的眼睫聚成水珠,然后落下,划过他的眼尾、耳廓,最后没入发间。
      好像他等了这一场雪很久、很久、久到雪落下的时候,他的眼睛也落雨涨潮。
      沈观离缓慢地眨眼、把剩余的雨水眨去。他再一次看向这条长街:门窗倾泻的暖橘色灯光和路灯洒落的冷白色光晕交错,在地面的水洼里扭曲、晃动。

      南城。他在心里轻声念这个名字。
      南城、南城,会有第五个季节的、南城。

      提早黑了的天空下,灯光模糊着白雪和雨幕,编织垂落的轻纱,人们在其中笑闹、奔跑,他们身上的锈斑长出了新叶。
      而沈观离一眼就看到了长街上的余景声。
      他正垂着眸看手中接到的雨和雪,灯光像树叶,簌簌地落在他身上。而天空沉闷漂泊的流云成了他周遭的雾。看不清他,宛如梦里破碎的蓝、软榻着枝叶的绿植、一条静止的河流。
      恍惚间,他想起由南往北时的梦。梦里他仿佛悬溺在水中,念讼陈旧的诗、沉浮一生的诗。

      他在混乱无序的镜头里,看见另一个人身上的季节性:他是墙角裂缝里的青苔,是台阶下流动的积水,也是二月河底破碎重构的玻璃造物,是一次又一次的沉浮。

      那一刻很难说沈观离的感受。
      像是飞鸟在水底上看见了同为鸟类的游鱼。

      /二零二三年八月二十五日,雨。
      /二零二四年一月三十一日,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