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9、第九章

　　那天回了家，章影第一次主动调出来牧朝的微信。

　　给他加了个备注。

　　章影没有给人起绰号的习惯，以前工作的时候，耳熟能详的艺人她就备注其艺名，工作人员就备注职位-姓名，碰见德高望重的长辈、导演，顶多在名字后面加上“老师”二字以表尊敬。

　　而牧朝这个人不在任何范畴里，章影给他的备注就是简单的连名带姓。

　　她敲下两个字倒退回来，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副日落图，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哪里别扭，于是牧朝成为了章小姐备注里第一个拥有emoji的人，她在名字前面加了颗小太阳，如此便顺眼多了。

　　*
　　9月6日是张清华正式上学三天的日子，褪去了刚开始的兴奋，分离焦虑症似乎后知后觉的缠上他。

　　张嫂中午送餐给章影的时候，意外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

　　这位中年男人原是带六年级毕业生，现在又回来带一年级的新生班，短短三天已是心力交瘁，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疲惫，张嫂赔着笑，不住点头，连声道：麻烦李老师了。

　　挂了电话，张嫂长叹一口气，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章影坐在餐桌上夹了一块豆腐吃，满不经意问：“怎么了？”

　　“班主任说张清华闹着要回家，哭个不停，哄也哄不住，影响到其他小朋友上课了，让我们考虑要不要先接他回去。”

　　“那接回来就是了。”章影觉得小朋友舍不得离家也正常。
　　“害，你不懂，小家伙现在可聪明了，今天要是把他接回来，那他觉得这招好用，指不定天天要闹着回家。”

　　章影想想也有道理，她小时候不想去上学时，她严厉的母亲几乎不由分说把她丢进学校，于是她没两天就习惯了学校生活。

　　但那种童年未免太过苛刻，她思量几分，道：“小朋友都是要靠哄的。”

　　张嫂听从章影建议，重拨电话给班主任，响铃没两秒，那边就接通了，还伴有小朋友哇哇的哭，讲明缘由后，班主任递了电话给张清华，不料张嫂安抚张清华后，他反而越哭越凶，小朋友尖细的哭声都传到了章影这边。

　　她一抬眼就对上了张嫂求救般的目光。

　　章影咽下豆腐，伸手四指勾了勾，示意张嫂电话给她。

　　章影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喂喂，小清华？”

　　电话那段像是被掐断般，瞬间熄了声。

　　张清华懵懵懂懂，表情呆滞，眼泪胡乱地糊在脸上，听到她的声音打了个哭嗝，止住了哭闹，班主任身子一直，顿觉神奇。

　　张嫂在一旁也悄悄松了口气。
　　章影的出现对张清华的压制效果是相当显著的。
　　她最近发现清华虽然很喜欢章影，但这种喜欢里又夹杂了一些畏惧，小孩子的情绪敏感细腻，她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

　　章影反而最心大，对此毫无所觉，张清华不哭不闹是件好事，起码她的耳膜不会受到折磨，她刻意放缓语气道：“清华，你在学校乖乖听老师的话，晚上我们会来接你放学，好吗？”

　　电话那头的张清华哽咽着吸了吸鼻子，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十来秒后，抽泣渐平，软乎乎地道了句好。

　　心化了。
　　章影笑眼弯成了月牙。
　　她又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临时家长。

　　又是将近四点，张嫂等到了章影一同前去接她家调皮捣蛋的小孩子。

　　艳阳高照，轻微的东南方里飘摇着淡淡叶絮。

　　张清华头也不回地背着小书包第一个冲出校门口，把后面的门卫伯伯看得直摇头。

　　章影被他一把扑住，她本习惯性把他抱起来，不料低估了小石头一样的张清华外加书包的重量，沉甸甸的，她仅仅尝试一下便宣告放弃，手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他的头顶抚摸一下。

　　“今天为什么会在学校哭唧唧？”
　　张清华后知后觉感到了不好意思，红着脸偷偷瞧一眼她，扭捏道：“想见婆婆和章姐姐。”

　　可爱真是必杀技。章影的心脏又被暴击，说不出什么苛责他的话。

　　张嫂带起他的手，询问：“下午在学校有没有听老师的话？”
　　“有听mo老师的话。”他嘴里含含糊糊，脸上却突然绽了一个巨大的笑容，一扫早上哭得惊天动地的阴霾。

　　“什么莫老师？”
　　张嫂好奇，她想了一圈认识的任课老师，也没想到这个特殊的姓氏。

　　“美术老师！”他信誓旦旦地大声宣告。
　　“老师还帮我画了小松鼠！”张小朋友满脸幸福。

　　松鼠？
　　章影闭起了一只眼，心想，难不成是这种动物最近在贫锦镇频繁出没，搞画画的都去找松鼠画了吗？

　　她还没多做他想，一个胖乎乎的小手支过来。

　　一摊开，小小的板栗躺在白包子小手掌里，“送给章姐姐。”

　　章影受宠若惊，“送给我？”
　　她认出了这种面目全非的果栗是她之前送给张清华的那颗。

　　“原本是姐姐给我的，现在要还给主人。”
　　章影对他童趣的话好笑，又说：“可是姐姐送给了你，你成为了新主人。”

　　张清华的小脑袋瓜转了一转，“不对，我给了老师，老师又把它还给了我，我也应该还给章姐姐。”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就拿着吧，小家伙好不容易送礼物出去。”张嫂看着其乐融融的样子，笑得乐呵呵。

　　恭敬不如从命。
　　章影最终还是回收了这颗板栗。

　　几经波折的板栗，又回到了她手上，章影把栗子果果带回了家，坐在沙发上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它。

　　这颗原本深褐色的栗子已然改头换面，外壳被染上了层浓郁的底色，多层次晕染，融合得恰到好处，美轮美奂，栗子最饱满的中心有一只侧着身子的小松鼠，卡通版本的，娇俏着一对大眼睛。

　　章影想起了以前中学学过的一篇文章，那节课上老师放出了一张微雕工艺品的复原图，不足半个手心大的核桃内部结构精巧，雕刻得精妙绝伦。

　　她拿着这个花里胡哨的小板栗，翻来覆去查看，虽说这比不上那种苦心孤诣的工艺，但奇思妙想的精巧倒是别有用心。

　　小小一颗板栗被玩出了花儿。

　　说起张清华的学校——
　　她想到一面之缘的和善校长，殚精竭虑的班主任老师，还有这位童心未泯的美术老师...

　　章影不再犹豫，点开了柳医生的聊天记录。

　　前几天柳医生给她发了个链接，点进去便是第一小学支教志愿者招募信息。柳医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执着地说服章影去当志愿者，被后者拖着迟迟没答应。

　　她不希望章影成天把自己封闭在家，又给出“体验生活对她回归演员身份有益”这样的理由。
　　虽有画大饼嫌疑，但章影看着那句话属实有些意动。

　　章影上一部戏拍了近一年，天天呆在剧组里，经纪人老说，那戏再不杀青她就要和世界脱轨了。没想到，一语成谶，章影后来好不容易拍完了，又出了意外，她就此来到贫锦镇，再也没出过门，她真的被世界抛下了。

　　章影把推文翻到底部，下载了一个报名表。

　　填完表格提交，章影揉了揉肩膀换了衣服往沙发上坐，却一个踉跄，堪堪稳住身子。
　　她差点忘了板栗的存在，一屁股坐下去。

　　章影伸手抓起那个已经成为艺术作品的小小果栗，看了三秒，为了防止暴殄天物，她将其转移到了放着花瓶的装饰柜上。

　　此时的柜子上摆着三样物品。
　　章影懒得养花的空花瓶，色彩缤纷的板栗一颗，以及一张明信片。

　　她抄起板栗旁边明信片，翻转过来，看着署名的小太阳，突然想起张清华的“主人理论”。

　　章影抿了抿嘴角，又掏出手机，对着板栗拍了张照片，发给了他原本真正的主人。

　　拍得很随意，镜头没对准焦，正当她准备拍个清晰版本的时候，对面发来了消息，回她四个大字：

　　——妙哉妙哉！

　　章影盯着这四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看了半晌暗自生疑，这家伙一向自恋，对自己的作品都没有这四个字的高度赞誉，居然会夸奖他人，她：说人话。

　　下一秒，又一条。

　　——章小姐觉得怎么样？

　　她觉得怎么样？张清华的美术老师自然很厉害，可一想到牧朝也是搞画画的，她对照着手里的明信片，再倒回去看四个大字，来来回回，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总觉得他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于是她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一般般。

　　对面还在没眼色地追问：一般般？这样的也一般般吗？那你喜欢那种？

　　她弹了弹手里的明信片，想到那句，小朋友都是要靠哄的。这话用到牧朝身上也丝毫不违和。

　　可章小姐一向夸赞的话不直说，而牧朝今天真的很不识好歹。

　　她点开自己发过去的那张照片，敲了敲屏幕上右上角被她刻意拍入画的明信片一角，眉心拧着一团，她都这么直白了，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