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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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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摊以大门为界一分为二,牧朝坐左手边第一张桌子,客人在右边。
章影有意避着牧朝,又不巧被客人抓个正着,客人兴致勃勃地拉着她接着唠,又一次拐到婚姻话题时,章影深觉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是个错误。
好在牧朝没趁机折腾幺蛾子,破了的帐篷洞里漏出一缕阳光,照脸,他挪动一下,避开光再次进入阴影处,定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一会儿,张嫂在后厨叫了声章影。
章影停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热情的客人表情透出意犹未尽,甚是惋惜。
*
叮呤咣啷,几个小碟震颤作响。
餐盘被丢在牧朝面前的桌子上。
章影没什么交流欲望,可牧朝却不放过她,他毫无停顿地叫住她:“章小姐。”
她凶巴巴道:“还有事?”
“你似乎对我有误会。”
“没什么误会。”
牧朝不信。
章影语气不善,不耐烦解释:“一个人要是行动不便,那就别随便出门走动,也不嫌给人添麻烦。”
牧朝听出了内涵,笑出了声,“是在说我吗?”
知道还问,章影心下翻了个白眼。
牧朝沉吟半晌,又提出了另一个角度:“行动不便才要锻炼出行能力不是吗?”
还装,装的自己都信了。
章影见他长得一表人才的,没道理不干正事。她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困惑许久的问题:“盲人有什么特权吗?”
他思索了一下,试着举例:“住房补贴、交通优惠?”
章影顿时醍醐灌顶,“所以你很缺钱。”
她恍然大悟的样子让牧朝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她怎么得出的结论。
好在章小姐不是谜语人,很快给出解释。
“在黑暗中被陌生人触碰可是件很危险的事。”红唇微启,
“而真正的盲人不会像你这么镇定。”她停顿的那一下更是近乎笃定。
牧朝表情先是不明不白,随后对这两句话琢磨琢磨,算是回过味来。
他没解释,反而好整以暇地笑:“是吗?也许我正好是胆子比较大的那个。”
章影眯起眼,判断他话里的真实度,见牧朝端得一副坦坦荡荡。
她倏然上前几步,冷不丁开口:“牧先生。”
猝不及防的一声。
牧朝一怔,她记住了他的姓。转瞬之间,他下意识追寻着声音的方向偏头。
穿过两人的光束被阴影笼罩,两道影线贴近交错,合二为一。
太近。
近到如果不是墨镜的遮挡,牧朝能看清章影眼底折出来的光,唯一的念头闪过。
——她真的有一张了不起的脸。
呼吸错乱的瞬间,章影微微俯下身子,用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听到声音你该用耳朵听,而不是下意识用眼睛看,骗子。”
她太自信,也太武断。
不听他任何辩解。
牧朝:“……”
“你的演技太廉价了。”
她评价的很不客气,话语锋利,亦如她的相貌。
牧朝哑然无声,一直翘起的嘴角放平。
章影等了几秒,自觉扳回一城,准备收兵时,对方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憋出四个字:“张机设陷。”
“是兵不厌诈。”章影依旧伏在他耳边,衣领散漫地解开了的两颗扣子,她艳丽的眉眼上挑,太过鲜活,像是高山上干枯的花活了过来。
章影感受到一股视线锁住她,距离让墨镜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但她挡住了全部扑向他的光,分不清阴霾底下是情绪还是其他在肆意生长。
察觉有人从另一侧走来,她本能地跳开。
章影不想给人看了热闹去,装作无事发生般停了话口,牧朝也心有灵犀地低头搅粥。
太阳上悬,一道灼目的光透过缝隙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各执一边,彼此不再言语。
意外打断对话的是那位客人。
这桌离门近,墙壁上悬挂的二维码牌子荡荡悠悠,他走到附近,拿手机对着小格子扫。
一看就是老熟客,他也没问价格,见两人在这不言不语,章影表情冰冷,他自来熟地挑选了牧朝聊起来:“小伙子,才搬来吗?之前没见过你。”
牧朝变脸很快,无缝衔接客人的话题:“是啊,我是住附近的牧朝,上周刚搬来的。”
客人:“牧朝,好名字,朝气蓬勃的,适合你这种年轻小伙子。”
牧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奖了。”
他展现的文绉绉又得体,一派教养良好的模样。
章影心道,装得真像。
牧朝明显比章影讨长辈喜欢,又有着'弱势'群体加持,客人来了劲,非要多扯两句:“你看着太瘦了,还没我儿子一半壮,壮实点更适合这个名字。“
客人说着往桌上瞅一眼,又讶异:”你这也吃不少啊,看来要加强锻炼。”
章影本不欲开口,听到这没忍住插一脚,讽刺道:“牧先生是该多练练,吃这么多还身娇体弱的,怕是别人想占便宜都占不到,对吧。”
她还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故话重提,牧朝失笑,认下她的报复,又从中挑选了另一个他关心的词:“......身娇体弱?”
章影:“桌角都撞不得。”
牧朝:“......”
客人见两人又拌嘴,得了趣,觉得这死气沉沉的漂亮姑娘一遇上眼睛不好的小伙子竟然变得活泼不少,他左看看右看看,听两人斗嘴,吃饱了瓜。
章影屏幕上给人演戏,生活里却不喜被人看好戏,尤其牧朝一脸无所谓的样,她看着心下更气,客人一走,她手动划分了虚假楚河界限,避他三尺远。
如此僵持直到太阳升高,树梢上的枝叶泛起金波。
帐篷不再能遮住阳光,早餐店的营业时间也即将结束。
张嫂勤快地收拾完店铺收拾后厨。
此时,店里就剩最后一位客人。
牧朝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了包心心相印,抽出张纸巾。
章影的眼神光冷不丁攫住他。
他敏锐地一僵,鬼使神差的懂了她的催促之意。
牧朝也不想再讨人嫌,纸巾又给塞回口袋,老老实实掏了钱,压在碟子下,知会了张嫂一声,张嫂高声提醒:“路上注意安全”。
他起身,临走前不忘说声“章小姐,再见。”
等了片刻,理所当然地没收到回复,遂转身离去。
*
桌面上的几张纸币被人拿起。
现金。
章影斡出一个弧度点了点木褐色桌面,看着他拿着盲杖装模作样的背影,轻笑,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句台词:年代变了,大人。
作风越是老派,破绽就越多。
他恐怕不知道现在的视障群体早就用上智能手机了。
其他客人都是电子支付,只有这一单现金,章影拿着一叠现金往后厨走,交给张嫂。
张嫂拿到手点了点,惊呆了脸:“这么多?”
面值从二十元,十元到五元。
牧朝走前没问价格,章影猜他把兜里零钱都拿来了。
“小牧这家伙,这是干嘛呀?”张嫂不解。
章影也不懂,但无所谓,反正有人愿意当冤大头。
张嫂又言:“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十块二十块算什么有钱,章影本没多想,思绪卡壳,脑海却莫名浮现出那人的脸,随即灵光一现。
——所以你很缺钱?
如果是因为她的这句质疑,那这个人简直幼稚的不可理喻。
章影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张嫂从背后掏出个餐盒,连同那一叠钞票递过来:“今儿谢谢你帮忙,这些钱就当是张嫂给你的工资了。”
章影接过饭盒没拿钱,说,“钱就不收了。”
张嫂却强硬地要塞给她,“可是嫌弃太少,我没你的微信,不够再给你转。”
来回之间,章影哭笑不得,推脱不掉,只得捏着在手里:“怎么会嫌少。”
毕竟是“不缺钱”的冤大头留的,零钱加起来也过百了,当这么几小时的工资绰绰有余。
张嫂满意笑开,又邀请她晚上去家里吃饭,全当答谢,还邀功:“放心吧,已经向柳医生报备过了,她不会反对的。”
柳医生当然不会反对。
不想去的是她。
章影是真的不想出门,可她看着张嫂喜庆的脸,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终是不好拂了她的意,违心答应。
只是没想到这顿饭最终还是没吃成。
*
章影回家看了部电影,逐帧分析写下观后感和影评,几个小时转瞬即逝,找了套舒适宽松的运动套装转出门。
张嫂特意叮嘱她不许带任何东西,晚餐时间,她两手空空去了隔壁楼,两栋楼在同一小区,分布排列完全一致,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张嫂家。
门半掩着,她没多想直接推了门。
门开启,不大不小的争执声传来,伴有小孩的哭声。
章影又确认了一下门牌号。
是张嫂家无疑。
“你怎么就这么回来,能不能有点出戏!”张嫂恨铁不成钢的呵斥声。
“你这话说的,那我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丢小孩一个人在那儿!”男人的声音沉厚,言语气愤。
章影被迫听了两嘴。
约莫是素未谋面的老张。张嫂之前说,老张送孙子去城里上学了,看样子是出了点意外。
她无心参与别人的事,正准备退出去,沙发上正嚎啕大哭的小男孩率先发现了她,停了哭,睁着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她。
哭声一停,张嫂随之发现了她的存在,她略显尴尬地抹了下眼睛,强撑出个笑:“闺女儿,你来了啊。”
人已经在门口,章影不得不顶着三双眼睛的注视进去。
小孩大概见她漂亮,自行脑补了个温柔的姐姐形象,他嘴一撇,打着哭嗝委屈地跳下来抱住她的腿。
章影顺势把他抱起来,张嫂忙道:“张清华!快下来,你那么重,压到姐姐了怎么办。”
章影意外地看了小鬼一眼,名字是好名字,承载了宏大的梦想,和他的体积很相符。
小孩听到了说他重,止了哭声,抽抽噎噎着偷瞄章影,似乎在看有没有压坏她。
章影抱着他坐进沙发,说了句:“没关系,这是怎么了?”
这句提问让两个中年人神情复杂。
老张似是难以启齿般别过脸去,张嫂犹豫了下,叹了口气,说道:
“本来要送孩子去城里上学,可孩儿他妈跑了,他爹…说在城市里打工,没精力管他…”
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抛下孩子。
章影沉默地听完这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同情却没法共情,因为她的父母正好相反,严于律己,也严于律她,从小对她的管教就是同龄人里最严的,严厉到苛刻。她还记得自己在同学家第一次接触电子产品的时候,被狠狠嘲笑是乡巴佬的场景。
张嫂说完歇了口气,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老张踟蹰几秒上前搂住她的肩,张嫂没推开,也没动。
章影不对他人家事置喙,也没出声安慰。约莫是旁观者清,她内心镇定地近乎冷酷。
一时谁也没说话,气氛凝固得窒息,张清华虽然不完全明白现状,但他隐隐觉察到糟糕的事态,小孩子眼睛又积蓄眼泪,就在眼泪即将落下的前一秒,他一哽,又憋了回去。
抱着他的姐姐打破了沉默,她声线凌冽,此刻如同一道破空的刃落在沉寂的客厅:“先给孩子找个学上吧。”
同一时间,手机被放置在茶几上,被调转个头,推到茶几正中间。
亮着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附近小学的官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在场众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张嫂彻底傻眼,从进门到现在短短十分钟,章影没发表任何看法,却高效提取信息,给出了解决方案,如此雷厉风行。
张嫂张了张嘴,和老张对视一眼后才回了神,忙不迭道好。
殊不知更令她瞠目结舌的是,章影走后,她和老张笨手笨脚地捣鼓一晚上,发现最优选就是章影给他们看的那所学校,甚至连报名方式地址都在她推来的页面上。
…
另一边的章影从张嫂家出来没直接回家,而是转道去了附近的小公园,赶上最后一线夕阳。
她双臂撑在河畔,仰身望着赤橘色的天际,想到记忆深处的父母。
十八岁那年她偷改高考志愿,气得父亲当晚抄起扫帚扬言要把她赶出家门。
她当时年少轻狂,放下狠话,发誓要在娱乐圈混出个名堂才回家。
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也没回过家。
金柳飘摇,婆娑摆动。
落日余晖中,鸟雀成群向上振翅高飞。
往事流转,思绪纷纷杂杂,不知不觉坐到天色渐晚,看着残阳完全沉入水面,她才起身回家。
章影沿着畔慢悠悠走,一对年迈的老夫妻迎面走来,擦肩而过,随即脚步停驻。
熟悉的拼接格纹衬衫闯进视野。
没想到还能遇见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