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自怜》北鹰山

2、第二章

　　男人出现在摊位上，拿着导盲杖左点一下右点一下，打到各处地界，桌子腿凳子腿沿，跌跌撞撞的，看的人揪心不已，张嫂神色充斥着担忧，快步走上去嘴里絮絮叨叨念叨个不停。

　　气氛本不算妙，可男人面上如春风化雨，抿着笑淡定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张嫂立刻喜笑颜开，上前扶着人坐下。

　　章影看着他的动作，记忆回旋。

　　事实上，这并非章影第一次接触盲人群体。

　　两年前，她刚从雪藏状态脱身，试镜接连碰壁，章影一向不服输也能屈能伸，甘愿自降咖位，群演，客串，反派，女配......几乎是有戏就接，憋着一口气非要证明什么。

　　经纪人反对不休，三天两头和她吵架却拿她没辙，正巧那时业内有传言，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导在筹备新电影，半年后会公开选角，经纪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小道消息，说女主角很特殊，是一个RP（视网膜色素变性）患者，他信誓旦旦地说这是独家消息，劝章影别接那些小角色，早做准备，全力争取这个女主角。

　　章影将信将疑，却不敌经纪人软磨硬泡，终是决定拼一把。
　　她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这种病，可公司刚破产，他们卷不动背景资源，只能靠努力。

　　足足半年里，她去志愿者协会打卡的比工作人员都勤。独自在家时也会带着黑布条抓瞎做事，从一开始磕磕绊绊，连桌角床脚都如临大敌，到试镜前一天，她能在大脑里构建方位图，背下来家里每一个小部件的摆放位置。

　　个中艰辛只有章影能体会，她深知全黑视角下是如何危机四伏，也知晓盲人出行不易。因此在久未修缮，盲道都被磨平的小镇，乍然出现一个盲人，很难不让人多注意三分。

　　章影的视线半点不移地跟随着他们，身体前倾，直到脸颊距离窗框仅一拳之隔。

　　男人和张嫂有着显著的身高差距，导致张嫂伸手搀扶的姿势并不方便，乍眼一看，如同一颗挺拔的松依偎于折弯的柳。

　　大概是乌蒙的玻璃给了她肆无忌惮的权利，章影很少这么看一个人，摄人的目光想透过玻璃的阻隔，看清隐藏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

　　男人不动声色从挽臂换成了扶，向张嫂的方向偏了下头，又笑，气质清朗，显得脾气很好，这回看口型大概说了句谢谢。

　　朝阳恰好划破天际，视线似是交错了一瞬，又似是错觉。

　　章影心脏卖力地跳动，砰砰鼓噪，这并非源于惊吓或心虚，而是一种难言的兴奋。

　　他在搀扶下，翩然落座。

　　而她也不曾移开目光，片刻后，沉下脸，嗤笑一声，算是完全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原来是个骗子。
　　还是表演相当不专业的骗子。

　　盲杖握法错误，角度偏移错误，坐不明高度的椅子…

　　犯的错太多，简直能从第一秒开始作为演技的反面教材，被章影编排个百八十页。

　　她嘴角勾笑，眼神却若尖冰。
　　困囿于角色中的人，最见不得拿生活当戏唱的。

　　男人若有所感，敏锐地朝着视线来源微微仰头。

　　章影这下看清了他的正脸，眉眼被短碎发和墨镜微掩，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不算锋锐，细看线条却并不含糊。

　　人面兽心，她不客气地下定义。

　　居民楼虽老旧，隐私保护却没毛病，楼下的角度是断然看不清二楼房里的人，男人只当是错觉，欲低下头。

　　可章影偏生反骨，正大光明地一把拉上窗帘，明目张胆地昭示存在。
　　…

　　*
　　与此同时，包子铺。

　　张嫂从后厨端了碗粥和一碟小菜放在桌上，没着急走，问：“这次准备在这儿呆多久啊？”

　　“不好说，少说两个月吧。”牧朝敲了下碗边缘，确认位置。

　　“201搬进了人，还当你不回来了呢。”张嫂体贴地帮忙把小菜倒入粥里。

　　牧朝表情无奈又纵容，解释道：“本来不打算回来，这不是临时计划有变。”

　　“那你住哪…”

　　话音未闭，张嫂手一顿，哗然醒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小章这几天心情不好，这完全是你的不对了，自己有事就赶女朋友一个人来啊？”

　　牧朝被扣上帽子，反应了几秒，才解释误会：“哪有女朋友，她只是租客。”
　　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小章”是男是女。

　　“啊？可你把房子租了，哪儿有地方去？”
　　“分配的宿舍。”他简明扼要。

　　张嫂疑惑，但也没再深问，只道：“那你倒是选了个好房客，小章挺好的，就是不爱和人接触，人也病殃殃的，可怜见的…”

　　牧朝对别人的性格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粥，兴致缺缺，听张嫂的熟稔态度，倒是与“小章”常接触，念及此，他随意瞥了二楼。

　　夏日未过，家家户户喜开窗透风，二楼没开的那户尤为突兀。
　　牧朝只当新租客不怕热，正要低头，他家的蔚蓝色窗帘被刷地被拉上，动作大开大合，张扬迅疾，耳边似乎都传来了轱辘滑动的风筱声，生怕有人不知道似的。

　　张嫂背对着看不见，被针对的牧朝眉头一跳。
　　心想，看来他的租客果真个性十足，他决定没事不去打扰这位不喜见人的章小姐。

　　正午时分，张嫂照旧来送餐。
　　这回一敲门就得了应，张嫂看着来开门的章影，莫名觉得她精气神比早上好些。

　　章影请她进去坐坐，自己拐进厨房给她倒了杯水，顺势把洗洁干净的空饭盒递过去。

　　张嫂站在客厅中央，受不了昏暗依旧的房间，说：“你这孩子，怎的又大白天把窗帘拉上了，这人呐，还是要多晒晒太阳的好。”

　　说着就又去把帘子拉开，章影并未反对，只是没来由地看了眼窗外早上那瞎子坐的位置，没再多说。

　　之后的几天，章影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失眠，早起晒太阳，盯着早餐铺发呆，给柳医生发两句消息交差，再回去补觉。

　　她除了张嫂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那萍水相逢（甚至不算相逢）的装瞎骗子也没再出现过。

　　一场无聊生活的调剂，料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章影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没成想冤家路窄。

　　*
　　一周后，张嫂包子铺。

　　章影迎着旭日面无表情地回忆，自己从坐拥粉丝无数的女明星到贫锦镇打工小妹，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倒回今早七点。
　　张嫂准时来送餐。
　　敲过门，门没反应，也没动静。

　　张嫂重新敲了敲，叩门的脆响回荡在楼梯间。
　　她有些纳闷，就在她准备拿钥匙开门时，门慢悠悠从里面打开。

　　张嫂被吓了一跳。
　　章影看上去情绪不佳，脸色阴沉，罩在一件宽大白衬衣里，乍一看像是被包裹在一个水泡里的女鬼。

　　张嫂递了食盒过去，照例收到了一声谢，然而两人对视，章影没笑，也没有要请人进去坐坐的意思。

　　张嫂迟疑地转身，脚步又顿。
　　她想到小李家女儿受不了新开学的打击，在家割了腕，幸好发现的及时，现在才能在隔壁市县医院里躺着。

　　张嫂不觉杞人忧天，于是脑筋一转，又赶忙转回来，笑容可掬：“闺女儿啊，能不能帮张嫂个忙。”

　　章影盯着人看时，有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张嫂吞了吞口水，说：“我那孙子这两天不是要开学吗，老张今儿一大早就送他去找爸妈了，怕是得晚上才能回来，老张不在，我们这包子铺早上人多，人来人往的，我怕看不过来，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帮张嫂看着点。”

　　章影快速想了下“老张”是谁。
　　平日包子铺门口都是张嫂迎客，“老张”似乎是在后厨煮面煮馄饨，煮好就被张嫂端出来，神龙不见尾，几乎见不到人。

　　这还是张嫂第一回有求于她。
　　章影正要答应，又觉哪里不对，止住，生疑：“该不会和柳医生通了气吧？”

　　“柳医生？”张嫂满脸问号，“柳医生怎么了吗？”

　　——柳医生昨天那条建议她出门走动的消息被她无视了。

　　章影气定神闲道：“没事，反正我也闲来无事。”点头应下，“您别嫌我笨手笨脚就好。”

　　就这样章影戴上了张嫂的同款围裙站在了包子铺门口当迎宾。

　　她混圈这些年兢兢业业，自认从不给团队添麻烦，负面新闻也少得可怜，连捕风捉影的绯闻都寥寥无几。

　　可这事儿要是被爆出去，高低得上个热搜。
　　标题大概是——女明星再就业，竟成苍蝇馆子服务员。

　　张嫂看她正经模样，忙不迭挥手：“闺女儿，你快坐下，不用这么严肃。”

　　老顾客好奇地看过来，极为八卦：“张嫂，这是你女儿啊？长得可真标志。”
　　张嫂乐得直笑：“我哪有这么好福气生这么漂亮女儿，这是才搬来咱们这儿的小章。”

　　听这话，顾客再看过来的眼神变得古怪，似乎没见过年轻人上赶着搬来这偏僻地。
　　章影视若无睹。

　　她已经听得耳朵生茧，每个来的老顾客张嫂都先介绍一句。
　　他们无一不客套两下。
　　夸她漂亮，夸她能干，夸她听话懂事…

　　主人公是自己，章影却从没插过话。

　　又半小时过去，这份工作比她想象的更枯燥无聊。

　　外面有客人点了面条，张嫂一个人去了后厨煮面，只留下章影在前面敷衍着。
　　“小张啊，你多大了？”
　　“二十六。”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呐？”
　　“不结婚。”

　　夏天蝉鸣不止，太阳大咧咧冒尖。
　　客人被一噎，又没眼色地继续追问，“张嫂同意这事儿不？”
　　又一个把她当张嫂女儿的。
　　章影没解释。

　　“那你有没有工作呐？…哦，自由职业啊！…自由职业有没有五险一金啊？保障到位不，我跟你说，就算不结婚，这社保该交还是得交…”

　　刨家底似的闲聊，话密得像锅里的油点子噼里啪啦乱跳，章影被问得头晕目眩，只觉得自己也像是那油条，被架在油锅里炸。

　　熟悉的反胃蓦然涌上来。章影忍着恶心，没事找事，背对着客人坐下，学着张嫂假装拿了块布子擦桌子。

　　客人喋喋不休，她手底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木桌子快被她秃噜掉层皮。

　　直到一道年轻男声霍然在耳边迸开，客人好奇地看过去，下一秒神奇地住了嘴。
　　“你好”短短两个字的威力如此巨大，简直像沙漠里的泉露，成功拯救了章影的耳朵。

　　她似有所感地抬头。
　　牧朝依旧是熟悉的扮相，墨镜盲杖T恤牛仔裤，这次多了个外套衬衣，薄款，拼接格纹的，敞开穿洒脱随性，能直接拉去拍运动风杂志。

　　这件外套比其他胡乱涂鸦的单品，正常太多，反而不像这人的风格。

　　第一次见牧朝的人关注点绝不会是穿搭，客人看他拿盲杖左右点地的样子，立刻转移注意：“小伙子需要帮忙吗？”

　　牧朝疏离有礼地摇了摇头，笑得一派亲和，春风拂过杨柳。

　　客人好事，扭头就来：“张嫂，有新客啦，哎呦，小伙子眼睛还不太好使。”

　　张嫂一听这话立刻了然，探了个头，看章影离得近，喊道：“小牧来啦，闺女儿快帮着扶一下。”

　　扶一下？
　　有手有脚装瞎，有啥好扶的。

　　章影拿起点单塑料板，手里的笔转了个圈，点了点板子，没有要扶一把的意思，态度嚣张地指挥道：“坐吧，吃点什么。”

　　牧朝没生气，只是腼腆地笑了下。
　　他气质干净纯粹，言谈举止又礼貌讨巧，是那种典型的长辈看了会欣慰的、别人家的孩子。

　　完全不像寻常盲人做派，看得客人连连惊奇。

　　“倒是会装。”章影用极低的音量冷嘲一声。

　　牧朝动作顿住，身子几不可查地僵硬了瞬间。
　　随后若无其事地用导盲杖往前探了一下，铝合金与长条木板凳的一腿相撞，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章影冷眼旁观今日份“演员已就位”，点评他不太自然的表演。

　　他又伸手摸索了两下，他个子高，即使弯低一点腰，手掌依旧没触碰到矮旧的桌子。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这人大迈步往前。

　　“砰”一声。
　　桌子上摆放的筷子桶发出错乱慌张的碰撞声。

　　章影：？

　　张嫂在后厨大声喊：“哎哟，怎么了，怎么了？”
　　客人支着脑袋回复：“小伙子好像撞到桌角了。”

　　“撞到了？”张嫂语气焦急，赶忙放下漏勺，再探头：“没撞疼吧？”

　　“没事的，不严重。”牧朝弯下身子，咬着牙吸气回应，却迟迟不肯起身。

　　章影疑心地看着。
　　只是轻轻撞一下至于这么娇弱吗？

　　她刚准备安慰张嫂一句“他没事”，那边的牧朝像是提前感知到一般立刻“嘶”了声，表情扭曲。

　　装模作样。
　　章影憋了回去。
　　客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呦喂，小张怎么也没扶着点。”

　　现下八月天，店铺的遮阳蓬经久未换，划分出半道阴影，牧朝正好蜷缩在暗面，看着怪可怜。

　　指名道姓的，章影无法再表现出铁石心肠。

　　起先，触碰到的瞬间，牧朝愣住没动，章影莫名其妙，拽了他两下。
　　没拽动，看着清清瘦瘦的人，实际上手臂硬的像石头。章影皱眉，正欲说什么。

　　牧朝回过神，先一步以商量的口吻道：“章小姐，能不能别趁机占我便宜。”

　　章影下意识放手，差点没忍住一巴掌呼过去，隔着衣服扶个胳膊占个鬼便宜，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裸/奔。

　　她深吸一口气，耐心十足地把人按在座位上，一完成任务就飞速抽开手，速度快得生怕下一秒被讹上似的。

　　牧朝顺从地配合她粗蛮的动作，犹如任意摆弄的玩偶，毫不反抗地在她安排的桌子边入座。

　　“章小姐…”

　　“不是张小姐。”章影冷厉打断。

　　牧朝哑然，沉吟两秒，试探道：“……那敢问小姐贵姓？”

　　“…”
　　“…”

　　“…姓章。”

　　牧朝：？

　　“立早章。”章影一字一顿，气势磅礴地撂下三个字。

　　男人表情懵逼，章影没好气多说，扭头就走。
　　只留下牧朝不明所以。

　　“章小姐。”牧朝赶忙叫住她。

　　章影不耐烦地转头，不懂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忘记点单了。”
　　“......”